《勿忘令》隐栖

8、女子身

　　护国大将军府主院房里，已过六旬、头发胡子皆发白的罗毅老将军倚靠在床榻上休憩，爬满岁月沧桑的面容苍白枯槁。

　　那日及时吃下解毒丹的他还是引发出身上旧伤，失了精神气需要躺床修养。
　　罗老将军听到响动，睁开有些混沌的双眼，“子学，处理好了？”

　　他精神虽然不好，但说话还是带着几分中气，可也与平常虎虎生威的样子相差甚远。

　　老将军此次出事让董子学头一回意识到了‘日落西山’四个字，军医早早就说过大将军早年劳力过甚，旧伤颇多，又失于调养，表面看不出大问题，实则气血亏损得厉害，可大将军身为北漠主将，又怎会静得下心来调养。

　　他每每见大将军如此虚弱，心口难受得慌又无计可施。

　　董子学小时候，族中老人都说他天性聪明可以考状元，因此家里就供他到学堂去读书，只是他命运不好，十岁丧父，十三岁丧母，人生无可归宿之处，平常也只是靠着帮人写书信来过日子，晃悠过去快要三十岁了，原想着这一生就碌碌无为，不曾想峰回路转遇到大大将军，如同千里马遇到伯乐。

　　士为知己者死。董子学宁愿自己替大将军来承受所有病痛，眼睛发红的他谨守军师要职弯下腰身作揖行了一礼，“大将军，一切按计划中进行，只是横生枝节，一个自称大空寺弟子的少年杀死了孔大人，大将军对此可有看法？”

　　北漠是罗家军地盘，京都仗势凌人那套在这不管用，大将军从无将北漠军权拱手让人的权宜之计。

　　听到他话的老将军有着短暂恍惚，双眼隐隐闪过激动，“大空寺，大空寺……”

　　董子学整颗心都提起了，他鲜少有见大将军情绪外露，连忙上前一步道：“大将军，是否不妥？”

　　罗老将军很快将情绪平复下来，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挥了挥手，“无事，不用再管孔延宗，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角色，惹到不该惹的人，死有余辜。”

　　老将军从来不怕外面的居心叵测，一直以来想拉拢他的人很多，想要他命的人一样多，那些人就等着他死了坐享其成，真是一个个鳖孙子都在做大头梦。

　　董子学松开皱紧的眉头，并没有多问谁不该惹，而是微微一叹，“孔家明目张胆将手伸到了北漠，怕是京都三方制衡的局面有即将打破的趋势。”

　　当今熙和帝膝下有五位皇子，不曾立太子，太后母族与皇后母族在朝堂对立已久。大皇子是秦贵妃所出，秦贵妃又是太后亲侄女，背后站着定国公府；四皇子是孔皇后之子，背后站着威武侯府，立嫡立长，朝廷分成了两派。

　　野心勃勃之人不敢随意妄动无非由于安王压制，安王是当今圣上的皇兄，掌控着京郊大营，他自多年前妻妾逝世后便再没娶妻，不牵扯到任何一方势力，与罗家军一样只效忠于皇上。

　　“不足为虑，京都那些人翻不起火花，元盛帝在位时就已经算计着他们，挖好的坑也该埋人了。”老将军想到过往，内心泛起无数怅然苦涩。当今圣上也是个好皇帝，只是比起元盛帝终究少了一份气魄。

　　董子学跟在大将军身边二十多年，自然对当年的事有几分了解，不在纠结这个话题引起大将军的伤心事，说道：“大将军，神医谷少主来了。”

　　他话一落，外面就传来罗璋搞怪的声音，“爷爷，猜猜孙女带谁来拜访？”

　　罗老将军一听，瞬时笑得满脸褶子，一脸慈爱看向房门方向，“丫头，别怠慢了客人，还不进来。”

　　躬着身的董子学抿着嘴笑，也就只有小姐能无时无刻哄得大将军开心。

　　罗璋带着陈言锡走进房之后，好似蜜蜂看到花飞快奔上前，半蹲在床边，握住爷爷的大手，嘿嘿乐着说：“爷爷，我可是亲自到大门外迎他入府，一点也没怠慢呢。”

　　爷孙俩本身性子皆不拘小节，相处自是不受中规中矩的礼节束缚。

　　老将军好笑，“你呀你。”然后他一脸正色看向跟随着孙女进来那个后生，圆乎乎的脸与他已故爷爷倒像了个十成十。

　　陈言锡以为大将军都如话本描述那样威严肃杀，没想到会看到一老一少如此温馨的画面，这让他绷紧的神经微微一松，抬眸间不期然对上老者温和的目光，他顿时恭敬行了一礼，“晚辈陈言锡见过大将军。”

　　“不必拘礼，麻烦后生专程走一趟。”神医谷没隐世前都不会与朝廷有过多牵连，这位后生冒着生命之危在风雨时期前来，定是为还他当年求情之恩了。

　　“大将军折煞晚辈了，大将军对神医谷的大恩大德，神医谷众人没齿难忘。”说着他放下手中医箱，笑了笑，“可否让晚辈先替大将军诊脉。”

　　老将军点点头，安安静静听他们说话的罗璋这才挪开位置让给陈言锡诊脉。

　　外头，夜空中挂起一轮弯月，柔柔的月色下出现一个闲适身影。

　　隐藏在墙头、树上的府兵要现身阻拦时，守在房门外的亲卫长快速扬一扬手制止，生怕慢了一步就让他们脑袋搬了家。

　　亲卫长见识过小师傅的实力，不敢有半分鄙视不恭，快步上前不卑不亢道：“小师傅，大将军与小姐正忙，可有急事需代为转告？”

　　背着手的弗忘不以为意，径自走向墙边那株梅花。梅花年年发芽开花，散发阵阵幽香，可喜爱它的人却永远都看不到。

　　听见声响走出房门看发生了何事的董子学，顺着亲卫长的目光望去，月色梅花下的少年身上散发出一种道不出的高贵之气，他静静站在那儿，就令人下意识低头不敢靠近更不用提出声打断。

　　院中静止了。

　　直到罗璋送陈言锡出来让下人带他去药材库，天生缺心眼儿的她不经意扭头一看，蹬蹬蹬跑过去，吧唧吧唧出声打破了寂静氛围，“哇，小兄弟，你也喜欢梅花呀，我跟你说哦，这株梅花可大有来头，我爷爷对它宝贝得很，不止连我都不能轻易折下梅花枝来玩，还专门派懂得栽植的人精心伺候着。”

　　弗忘对她的话没什么反应，还没走出多远的陈言锡垂眉敛目，对一切不多问也不好奇。

　　屋内，原本在沉思前事的老将军听见孙女咋咋呼呼的声音，像是确定了什么，打心底透露出来的喜悦怎么都藏不住，再也无法平静。

　　老将军稳了下心神，掀开被子下床，拿过外袍穿好，仔细整理仪容，然后一步一步朝着门外走去，语气维持得与平常一样开口，“丫头，不可无礼，若按江湖辈份来说，你也应该喊一声师叔才对。”

　　一旁的董子学见状，眉心跳了几跳，连忙上前扶住大将军，他从未见过大将军对哪个小辈会如此看重，思虑缜密的他顿时猜着这位少年的身份比想象中还要不凡。

　　被老将军忽然出声与出现吓了一跳的人还有罗璋，她猛然一个箭步过去扶着爷爷另一只手臂，放轻声音担忧道：“爷爷，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快回床上去休息。”

　　罗老将军安抚拍拍她的手，然后看了身旁的董子学一眼。

　　董子学身为合格的军师，不用过多揣摩就明白大将军的意思，第一时间做了个手势让全部亲卫与府兵退下，自己也没有稍作停留就走到院子外面去守着。

　　罗老将军望着梅花树下的身影，放佛看到了先圣后。老将军身躯佝偻下来，眼神饱含欢喜、恭敬还有内疚，喉咙阵阵紧缩，内心悔愧交加。

　　缓缓转过身的弗忘浅然一笑，看到老将军即将要做的动作时，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多礼。

　　罗老将军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慰，执意撩袍跪下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铿锵有力，“老臣参见公主殿下，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昔日的小公主平安长大了，终是没让曾经那对胸藏奇兵、世无其二的帝后湮没在尘世中。

　　一声公主殿下让久远的破碎记忆蓦然涌现，那一幕幕被珍藏在脑海深处的画面原来早已如昙花般消逝了，弗忘眼眶一酸，眸底掠过沉重的哀思，不过被一群老和尚灌了十几年迷魂汤的她很快就恢复了大自在。

　　公主？慢半拍才跪下的罗璋被爷爷口中这两个字震惊到眼睛都瞪得快要掉出来，她抬头看向穿着灰布长衫出家服的弗忘，搞不清状况又语无伦次道，“你……你……你……是女的？这……这……这……是的吧。”

　　说真的，她那不严谨自问又自答的娇憨样子让弗忘一时也破哀而乐，因而垂下眸看她，轻轻一笑，“扶你爷爷起来。”

　　仍然傻愣住的罗璋呆呆‘哦’一声，小心翼翼将爷爷扶起身，目光却忍不住偷瞄弗忘，一头雾水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站稳的罗老将军心头有些无奈，看向弗忘笑了笑，“傻丫头不懂事，失礼让公主见笑了。”
　　他不是个严厉的祖父，无须孙女有多出色来为他争光，只求她明辨是非，平安喜乐度过一生就好。

　　“聪明人活得太累，老将军孙女身上有着不可多得的赤子心，可见老天对她的偏爱。”弗忘温煦的语气顿了下，继续道：“罗家军已经被迫成为棋盘上重要一子，狼心狗肺的刽子手举起屠刀砍下，一刀起不到效果，后面就会有无数刀，老将军晚年理应享受天伦之乐。”

　　老将军何尝听不出公主最后那番话的意思，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孙女的头顶，笑着说：“劳公主挂心，老臣自奉命驻守北漠那一日起，底下十万罗家军与北漠一万多名百姓就是老臣的责任，老臣这辈子看过太多死人，心里对死早已不再畏惧，断了爪牙的猛虎还是可以有老虎最后的威力。”

　　晚风吹起老将军额边的白发，让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了几分苍老，可他腰背挺直，眼神坚毅决然，让人轻易就能感到他坚守的信念与正义。

　　最真实的话也最直达人心，弗忘抿了抿嘴，终究还是没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