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末景碎》萧晗漪

4、4

　　【七】
　　阿妤时常会觉得梨素可怜，她亦不过是一弱女子，却被牵扯进后宫争斗，背负仇恨生活。她为复仇，六年如一日伪装为男子，敛收起自己应有的女子心性，硬是在这杀人无形的宫廷中占得一席之地，纵使她借用了景明的身份，纵使她无所不用其极伤害景明，阿妤也无法痛恨她。或许，如若没有她，阿妤与景明之间亦阻隔着门户之见无法相携，即使得以终成眷属，自己也必定要沦为那宅门深院中的怨妇，或是，勾心斗角片刻不得安宁。若不是梨素占去了景明的身份地位，而未取他性命；若非梨素消弭了景明此人的存在，那么今日，阿妤她亦是无缘认他，最终错过。然而，自始至终，她亦从来没有完全了解过梨素，梨素便似那神秘的亘古不谢的千梨林，瞬间开败，不知所踪。王府转眼便被焚毁，所有关于梨素的事物皆一夕消弭，阿妤亦时常怀疑所有的一切是否皆是自己的臆想。然而，总有回忆可以证明，譬如说腕上的白玉镯，譬如额上同梨素相似的梨瓣花黄，譬如景明熟悉的侧脸，譬如颓白了发的寒岁，终究是凝成了记忆里不变的骊歌。
　　那日的自己迟钝呆滞，然而记忆却异常清晰。犹记得，那日——

　　梨素将与阿妤有关的记忆娓娓道来，她半垂眼睑，眼眸中似有水雾迷蒙，却在讲述后迅速敛起，恢复为捉摸不透的景岁，转身欲走，却被云微明横剑拦住。
　　“云阁主这是作甚？”景岁眉梢微挑，戏谑道，“我这偌大的王府无一人能胜你，你自是不必担心我去找什帮手，更何况，如今我这副模样，自然不愿见于人前，云阁主此番却是过虑了呢。”
　　云微明闻言颦眉，轻哼一声，移剑退步，面色不善地立于一旁。
　　阿妤自己终是提起了勇气，颤抖着问道：“那么……景明他……是生是死？”
　　景岁微愣，而后，唇角牵起一分自嘲的笑：“呵，他自然是活着的，至于他的下落，你还是问问你的阁主吧。”言毕便径直离开，不做停留。
　　听得房门“吱”的一声合上了，阿妤仍是没有明白梨素话中的含义，而云微明则是紧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什么，二人一时无言。
　　启唇之际，二人却默契地同时出声，阿妤唤一声阁主，云微明却道一声阿妤，唇齿相依唤出温暖的音节，竟熟稔异常，纵使语气略有踌躇，比之从前所唤梨魄却是熟练得多，两字相连，音色语调、速度停顿却是与景明无异。面前男子的身形终是与景明相吻合，阿妤这才察觉到，其实梨素的身形比之男子稍稍瘦小，不过是面容相像，气质身形却是不同的。她听得云微明低低地叹：“阿妤，对不起，我确是景明无误。”他的嗓音低软，隐隐有些不安。
　　阿妤不会知道此时的他有多么庆幸梨素乃是女子。他曾经一无所有，再度获得也只使他变得患得患失，所以他没有将一切告诉她，没有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倘若梨素是男子，或许他永远不会对她提及，而后错过。
　　怀中柔若无骨的伊人微微有些瑟缩，冰凉的指尖缓缓地触及他的面庞，掠过他的鬓角，抬手摘下他的面具，眸底一分三分错愕，五分怜惜，七分坚定。她的嗓音温柔低转却带着坚定：“景明，妾拟将身嫁之，一生休。阿妤不能明白这所有的真假变幻，阿妤，仅记得自己坚守的初衷。”在那一瞬间她明白了这六年来，景明始终不肯认自己的原因，她不去思虑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儿究竟是谁。她知道的是，梨素乃是女子，本就于自己无望，而眼前的男子，失却了当初惊艳了她的容貌，却仍是灼冷的青梅，气质清俊不改。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子，那么，百曲柔肠，尽付与卿。

　　【八】

　　梨素倚在窗外听着屋里传来的话语声，潸然泪下。她静静地行至千梨林，素白的梨花已是初绽，连绵的雪色在眼底凝成了刹那的失神，额上的素梨散发出炙热的温度，她似是见到了梨林中心依偎相拥的父母，温柔地望着她，眼梢满是一家重逢的笑意。她奔跑着，跑向她的父母，一面呼唤着他们，眼前的风景却触碰不得，一喊便碎了，散落成一地梨影。她微愣地望着眼前这株最大的梨树，攀上树杈，静坐着，眼前又浮现出阿妤翩跹起舞的身影。闭了眼，任凭树影在她的面容上留下深浅不一的斑驳。恍惚之间，失去了知觉。

　　——一切，终是完结了。

　　次日景明发现梨素之时，梨素仍旧是这副模样，只不过梨花胎记愈发地淡了，最后竟蓦地消失了。她一动不动，微弱的心跳亦停止。
　　景岁碎帛，梨素微末，往事如风，终是破败成灰。

　　九王府素不凋落的梨林衰败了，转瞬间初绽的梨花凋零，而后竟是再不开放。九王爷景岁亦是不知去向。
　　一时间流言四起，传闻他是这千树梨魄所化，妖言惑众，为景国带来祸乱。便有冲动的暴民闯入王府，放火焚毁尽九王府与这百里梨林。一夕之间，千梨林已成昨日旧景，更勿言其开败。

　　千梨胜景岁岁绽，一夕旧景转成空。
　　阿妤，此去经年时，大抵你不会再记得，如今一片焦黑的千梨林里，曾经有一名男子，与你结发落发，自此倾心。
　　你可知，那晚我本应直捣黄龙，夺取政权的，却不想，一步错满盘皆输，怪只怪自己不该贪得无厌，江山美人，几欲兼得。
　　当你遥遥踏雪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便知了所有的一切终将结束，我所欠下的债，应是时候归还了……
　　我这一生皆为国仇家恨所累，为着女子身份所累，终是爱而不得，无法善终。或许，死亡才是最好的了结。
　　梨素已末，余下的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碎而复明。
　　我只能够，祝你幸福。
　　阿妤。请容许我，最后一次这般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