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末景碎》萧晗漪

3、3

　　【六】
　　景岁伏案，忽眸色一白，只见阿妤略施粉黛，身着素裳，仿若谪仙款款而入。他细细地凝望着她，眼中有抹不去的深情。他执起她的柔荑，置于掌心，薄唇呵出温热的水汽。她渐渐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指尖触及的温暖让他和记忆中的温润男子相互重叠，分毫不差。
　　腕上一凉，却见他为她戴上白玉通透的玉镯。玉镯上花纹密布，却太过繁复，失了原有的圆润。
　　听得他清清浅浅的声线道：“与你。”
　　她心下惊乱，却极快敛收起神色，淡淡退下。
　　回屋，她回想起适才景岁的表情，甚是诧异，手中不自觉抚上了白玉镯，不经意间发现了内里玄机——所有繁复的花纹只是为了遮掩“阿妤”这两个字。原来，他，早已知晓了她的真名。
　　——身份暴露了吗？
　　——却为何，这般待我？
　　不解，难断，于是不愿见他，恐直面这一央莫名的爱恋。

　　三日后，他亲自来请，却遣走下人，独自进门。他无奈地对她说：“阿妤，你还要避我到何时？”他顿了顿，执起她的手，牢牢握住，不许她挣脱。“阿妤，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情况危急，来不及与你解释良多。我是你记忆中的景明，却非真正的景明。你记得吗？我带你去赏的千树梨花，我带你放的灿烂烟火？”
　　一旁的阿妤不自觉地在枕边摸索，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诧异地盯着他。他仍低低地叙说着：
　　“彼时母亲才亡，母亲令我将她葬在皇城之外的千梨林，却不料发现二皇子在其中会见权臣密谋造反。我因武功低微被擒，景明却因我的长相与其酷似留下我的性命，训练我成为他的替身。他们的训练苛刻，非常人所能忍受，但我最终逃了出来，而后遇见了你。你却也因我的容貌而把我当成景明，我知道我一旦被官府擒住便会被当做景明处死，我不能死，我还要认父，便逃了出来。我费尽心机终于见到了父皇，终于认祖归宗，走到了今天的位置，却再也寻不见你。我这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所以这一次，不管我们能不能在一起，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
　　他眼神迷离，微微泛出幽蓝的眸色。而她则陷于巨大的震惊之中，二人一时无言。
　　此时她的耳畔突然响起悠远凉薄的声音：“杀了他。他在说谎。”言毕，她就不能自己地举起剑，挥向景岁。手起剑落，却未曾伤到他。
　　“梨魄，你不想杀他。”云微明的语气冰凉而笃定，他静静地现身，立于景岁身旁。
　　暗色的面具遮去了他大半边脸颊，一袭黑袍上绣着晦暗的花纹。
　　阿妤垂下眼睑，半跪着施礼：“拜见阁主。”
　　云微明拂袖盈风，卷起梨魄剑置于阿妤面前：“既然还知道我是阁主就杀了他。”
　　“为何一定要梨魄杀他呢？任何人不都可以吗？”她挣扎着申辩。
　　“梨魄，你须知你是杀手。”云微明的声音依旧冰冷，却隐隐似有无奈。
　　“你们认为，我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吗？”一旁的景岁早已沉了脸色，目光森寒。
　　云微明淡淡地答：“我不认为你能胜我。”
　　“那便试一试吧。”言罢，便提剑来刺，剑气迅猛而灵巧，凭阿妤的剑术看不清深浅，只知其剑术远在她之上。
　　转眼却见云微明不慌不忙地接招，运剑沉稳，淡淡道：“你并非那景明。”
　　景岁的眸色变得复杂，怒瞪着他，怒喝道：“胡说！”
　　云微明亦将剑招转而凌烈，嗓音里带了些许恨意：“这六年间，你借着景明的名号做了多少事，休要以为无人知晓。”
　　“闭嘴！”景岁的剑招突然变得凌乱，云微明轻巧地闪躲，侧身回旋，一剑挑开她的束发，以期削弱其气势。怎知，倾城之姿，倏忽展现在眼前。
　　云微明微微眯眼，眸中闪过诧异，轻哼一声：“原来女子亦这般蛇蝎心肠。”
　　置身于外的阿妤一副错愕的模样。这一个时辰，便将自己对景岁所有的认知推翻。她，究竟是何人？

　　眼前的女子微启朱唇，犹豫了片刻，终是吐出言语。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却隐隐透出女子的清脆：“我，不是景明，我是梨素。”
　　她的嗓音终于恢复了女子的柔媚，清脆婉转，掷地有声：
　　“我的母亲与景明的母亲乃是双生姐妹，她与父皇真心相爱却被孪生姐姐横插一脚。母亲离开时发现腹中竟已怀了我，于是躲在深山，独自将我养大。这十多年间，她们根本就不会知道我和母亲遭受了怎样的凌辱，而这一切都不是我们应得的。母亲临死前才将所有的事情告诉我，从那一刻起，我便立誓要将所有属于我们的都夺回来。”
　　她颤抖着，唇边凝着冷笑：“凭什么，他景明便可安安稳稳做他的皇室血脉，而我梨素便只得为鱼肉，任人刀俎？我不过是一女子，本便无能与景明争夺皇位，为何你们却要赶尽杀绝？我不甘，我记恨，我势要夺回我原有的一切！”

　　那日的梨素本是藏身于千梨林中，不料见到阿妤和景明，转身欲逃却发现了另一路人马。梨素料想，景明他们必是又要密谋策反，便扮作他的模样与要臣相见。梨素不敢久留，便令他们速速散去，改天再议。回望景明的所在却不见踪影，正欲离开却被阿妤当做景明，无奈之下，便陪她游玩。
　　绚烂的烟火在头顶绽开时，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响起，梨素却置若罔闻，目光炯炯地望着阿妤。四溅的火花在黑夜里燃起光芒，她看见阿妤微微映红的脸颊，柳眉弯弯，笑靥如花。阿妤情不自禁地拉起她的衣袖，笑意盎然的眼睛里映着火花，眼波流转，美目顾盼，两颊一点绯红，颜若舜华。烟尘四散聚拢间，所有的光彩都汇聚在阿妤如画的眉眼间，生生地拓于心上，凝成了心头朱砂，殷红如血脉，弃之不能。纵使她是女子，纵使，她知道她们之间毫无可能；纵使，她知道一旦走上那条路，她们便只能是敌人，即便梨素登上大位也不可能挽留她，哪怕仅是要求与她相知。
　　可是，她能放弃那些家仇名利吗？母亲惨死，自己亦是受尽凌辱伤痕累累，这些仇恨便是如此简单便消弥了吗？她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她甚至不惜与梨树精魄交换所有！她无法放弃，无法舍弃那些伤痛，无法平息那些怨恨，它们在她的身体里生根，令她，无路可逃。
　　阿妤，倘若，我是男子，你…可愿与我相携白首、共挽鹿车？倘若，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开始，便不会走到如斯田地……
　　阿妤，如今的我们，终究是不能相知相爱，终究，只能走向一种结局。
　　唯一者，爱若不得，结果无异。
　　便因了不得，再多虚妄也无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