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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春江 ...

  •   钟成缘第二天一大早挣扎了好几下才起得来,梳洗了就到上房里请安,跟他父亲钟士孔说明今日到哪里哪里游玩。
      钟士孔都没问他同谁一起去,反正不问也知道,只不过近来事务缠身,没工夫和他理论,就只嗯了一声。
      钟成缘见父亲心情甚佳,便快快地退了出去,生怕迟了他又改主意。
      换上游春的衣裳,翻身跃上他的爱马,名儿唤作春树[1],雪白的一身毛,四只蹄子是黑的,捋了捋它的马鬃毛,一甩马鞭子,径直往万汇江渡口去了。
      金家在万汇江边有个自家码头,上下货方便,还直连着一个大门面铺子,有时鲜的货卸了直接就卖了。他俩头一遭见面就是在这里,只不过一个在江里,一个在江边。
      钟成缘下了马,正好一个小子牵着金击子的马到马棚去,他那马更威武,叫做暮云[1],赤红的毛,金黄的鬃。
      金击子走出来迎他,“怎么来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
      “害,在家里起晚睡晚都要挨骂,我都这么大了时不时还得挨几下子。”(清朝好的贵族对子弟的教育是很严苛的。)
      金击子道:“不如只带着镈钟和钮钟,其他跟来的都到后面歇着吧。”
      钟成缘点点头,对他们道:“都跟金珠去吧,守哥儿。”
      “哎。”
      “看好他们,不许胡闹,不能给王府丢人。”
      “是。”
      金击子只带着金屏一个,几人穿过铺子和码头,已有一大一小两艘画船等着他们,大船的船头船尾各有四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撑船,在外头就可窥见内里彩珠遍缀、绫罗漫张,极尽繁饰之所能。
      金屏刚要扶着钟成缘上船,钟成缘推开他,道:“我不用人扶,哪里这么不济了,当年也是和兄弟们撑船过长江的。”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你可仔细些吧!”金击子小心地盯着钟成缘脚下。
      “哼!”钟成缘冲他皱皱鼻子做个鬼脸儿。
      上了船,进了船舱,钟成缘才发现外头跟个抱厦似的,里头还有一道门,问:“怎么还有两层?”
      金击子道:“真是怪了,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倒春寒,江上的风也大,这船挡风,暖和些。”
      进了第二层门,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船舱里,高低错落的花架上摆着各色的牡丹花儿,中间簇着一张床(坐具,例: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上头铺着大毛垫子,还有两张精巧的小桌。
      钟成缘大喜过望,几步走进万花丛中。
      金击子却哎呀一声,“没成想今儿这么冷,花儿都不大好了。”
      钟成缘仔细望去,有的缩手缩脚只开了一半,有的蔫头耷脑没有精神,但他却并不在意,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搓搓被江风吹得凉兮兮的手。
      金击子有些丧气,皱起眉头掰着手指头数道:“你瞧,“春江花月夜”,春吧,今儿倒春寒;江吧,江上起风又起雾;花吧,也都不鲜活;再说月与夜,今天阴天,想必也不尽如人意。”
      钟成缘见他这样,劝慰道:“俗话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不如常想一二,咱们快快活活的出来玩儿,这不比什么都重要?花儿也可以不要,朵儿也可以不要,咱哥儿俩就够了。”
      金击子看着他惬意地歪着,手肘撑在小几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稍加宽心些,跟他挨着坐了下来。
      两个十四五岁的丫鬟端着茶和果子进来,都是热乎乎的,冒着腾腾白气。
      钟成缘拍手对金击子道:“这不是很好嘛!有劳有劳!”
      外面有乐声传来,先是只有琵琶,而后萧声合了进来,琴与箜篌紧跟其后。
      钟成缘抚掌道:“春江花月夜!这是在哪里演的?”
      金击子往右手边指指,“旁边那个小船儿上。”
      “为什么要分两船?”
      “咱们这个船本来就不大,还要做个双层,后面又要地方热着汤汤水水,如果再有七八个人、七八张乐器挤在这个小间儿里,咱们不得比肩继踵、动弹不得。”
      “也是,这样隔着水隐隐约约得听,倒别有一番趣味。”
      后面传来脆生生的一声号子,船便动了起来。
      金屏来问:“二位爷,往哪边走?”
      金击子看向钟成缘,“你想往哪里去?”
      钟成缘随手揪了一片下紫上红的牡丹花瓣儿,抛在空中,待它落下,那花瓣指着东南,“就朝那走吧。”
      随即感觉船头顺滑地画了个半圆,又左右微微摇摆起来。
      钟成缘呷了一口茶,感觉暖和多了,“师兄,咱们既然到江上来,待在屋子里倒是不冷,但却看不着江景,这有什么趣儿?”
      “这会儿太冷了,待日头高一高再说。”
      “好——”钟成缘把两手枕在脑后,舒舒坦坦地躺了下来,
      他忽地一个打挺又起来了,“哦对了,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给你说了。”
      “什么事儿啊,吓我一跳。”
      “黎二哥定亲了!”
      “我知道。”
      “你知道是和谁家定的亲吗?”
      金击子点点头,“照理说应该是许给他哥,不过那呆子心智着实还欠点儿,是该再等两年。”
      “啧啧啧,立儿也怪可怜见的,不过也就难受一阵子就好了,人嘛,都这样。”
      金击子有些吃惊,不以为然(不认为是正确的)地看着他。
      “怎么了?哪里不对头?”
      “情之一字,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可靠?”
      “夫妻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何况他们又只见过一面,既不知晓性情如何,也不日夜陪伴。”
      金击子虽然心里不同意,却又希望金立子真如他所说的那样。
      钟成缘说着说着就又想起了之前那茬,叹了口气,“那天说到一半你就给岔开了,我说你也该娶一房贤妻、几房美妾,起码家里有人操心,哪像你我现在这么捉襟见肘,咱们总不能长长久久的这样下去吧。”
      金击子像猛不丁被打了一闷棍似的,怔了一下。
      钟成缘话一出口就自觉失言,连忙一下子坐起身来,连连摆手,“我不是要跟你疏远,咱俩就这样长长久久的在一块儿才好!这不是怕有其他变数嘛,万一……万一我明年就死了——”
      “哎!大早上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快摸摸木头!”
      钟成缘乖乖地摸了摸雕着两雀争梨的木扶手。
      这层窗户纸不捅破,他俩都能在窗户两侧装瞎,一旦这纸破了个小洞,两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便变得岌岌可危。
      金击子既惆怅又不甘心地凝视着一株未开的牡丹,摇摇头,深吸了口气,回过头来,又打起十二分的笑意,“想吃点儿什么小点心呢?金屏,拿那个过来,让咱们四爷点——”
      他面上装糊涂,心里明镜似的,他早就知道,他俩打打闹闹的日子总有一天到头,只不过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不管他成不成亲,再过几年钟成缘家里是一定要给他说亲的,若是娶个贤能的夫人,每天敦促着他,像几个哥哥一样做个一官半职,早午点卯,晚上回家歇息,还怎么能像昨天那样,半夜说出门就出门,成天在外面和我们哥儿几个鬼混?
      更何况那时立儿也长大了,也不用教他念书做文章,钟成缘就算想替他操心,也没什么好挂心的了。
      二人见面顺理成章地越来越少,最后……就是两个人间的人了。
      他也同样清楚,他不可能“只是难受一阵子”。
      钟成缘问:“最近排新戏了吗?”
      金屏道:“戏班儿新学了一折《烂柯山·痴梦》[1],正好这舱里窄小些,叫一个正旦在这里头唱刚好。”([1]讲崔氏嫌前夫太穷,逼他休了自己,后来听说前夫当了大官,她非常后悔,梦见前夫派人送来凤冠霞帔接她回去,惊醒发现是一场梦。)
      金击子点点头,“好。”
      两人各怀心腹事,一边耳中听戏一边心中忖度,这个偷觑那个,那个假装不觉。
      戏虽是三心二意地听,却仍有三言两语入耳,金击子越听越不对头,看着崔氏破衣烂衫披着凤冠霞帔,疯癫痴傻沉湎美梦,自己好似在照镜子一般,又是自嘲又是自怜。
      那崔氏即将梦醒,金击子像认命了一般等着那句“呀呸!原来是一场大梦”,钟成缘却一挥扇子,“好了,就到这里吧——”
      金击子冲他投向一个疑惑的眼神。
      钟成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都快晌午了,咱们出去透透气。”
      金屏与镈钟闻言出去把外间的两扇大窗打开,此时已近正午,太阳高高悬在头顶,江上的浓雾却尚未消散,金闪闪的光和白茫茫的雾如同进了织布机纺过了一般,丝丝缕缕地交缠在一起,成了一大卷金洒洒的线团儿,把小舟缠了个严实,连后面烧水煮汤的老妈妈都忍不住探出头来看。
      钟成缘拍手道:“还幸好今儿天阴雾重,花败舟冷,不然还看不见这般光景了呢!”
      金击子见了这样浩大雄壮的景象也不禁感到阔朗了不少,点头笑道:“确实是因祸得福,这样的景儿若是能写下来,或者能画下来,牢牢地留住才好。”
      “若是什么都能留得住,那就什么也不稀罕了。”
      “说的也是——哎,说起这个,我那天看见你给立儿改的文章了,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怎么写的这么好!”
      钟成缘不以为意地摊摊手,“马马虎虎吧,都没怎么好好学,我三哥读书那才叫一个刻苦。只不过隔三岔五、逢年过节老得写些应制诗啊颂啊,我才不得不多少知道一点儿。”
      “哎,尊师是哪位高人?”
      “害,都是寻常人。”钟成缘本想这么敷衍过去。
      金击子好奇心上来了,“给我说说嘛。”
      钟成缘只好一五一十地说:“吕翰林教诗词答对,刘先生教四书五经,纪学士教做文章,只要我不是太冥顽不灵,多少得像点样子。”
      金击子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他,“那……那你怎么不想着去考一考?”
      “我去考了又怎么样?日子还不是和现在一样,只不过面儿上更好看些,倒白白占着一个位子,让世上少一个跃龙门的寒门子弟。”
      金击子似懂非懂,“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他缓缓转过身去,背起手来,若有所思地眺望远方,却被眼前的金雾阻隔了视线,心中暗暗感慨道:我说怎么鱼跃龙门少,簪缨世族多,原来那些诗礼大家都是如此这般,节节高。
      正这时,朦胧听见有人喊:“金爷——金公子——”
      “师兄,谁在喊你?”
      金击子侧耳细听,略想了想,“好像是绿蘋姑娘[2]的声音。”
      钟成缘眯起眼睛回想,“绿蘋?绿——蘋——哦,是不是就是上次那个——”
      “不不不,那是绿醅姑娘[3],这个你没见过。”
      钟成缘又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冷哼了一声,“这也难怪,我没见过的多了。”
      金击子见他脸色不对,连忙岔开来,“你可曾听过候新楼[2]?”
      “哦?倒是有所耳闻,是不是冬季在南、夏季在北,一年常春的候新楼?”
      “正是正是,候新楼的老板乃是一对兄妹,姐姐叫绿蘋,弟弟叫晴光[2],我与他们有几分交情。”
      钟成缘酸溜溜地道:“有几分交情?有几分交情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金击子听他有些阴阳怪气,道:“害,不光单单记得她,男男女女我都记得,我靠这个吃饭呢。”
      “记性可真好。”
      金击子坐近了些,好言好语解释道:“他们姐弟俩是我早些年看着可怜,从潇潇楼赎出来的,给了他们几个钱做点小营生,没想到他们这般有能耐。”
      “哦——你还是他们东家呢。”
      “也不算吧。”
      不多时,只见一艘大船破雾而来,甲板简直像码头那样宽大稳固,载着一座绮丽华美的四层高楼,水浪涌过来,两人乘的小船都被打了出去,金击子赶紧扶了钟成缘一把。
      钟成缘踉跄了一下,仰头惊叹道:“原来候新楼在船上,我说为什么能冬南夏北!”
      那楼实在太高,雾气缭绕,上面三层都看不真切,却依稀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是他是他,快迎上去!”
      钟成缘看了金击子一眼,语气略带揶揄道:“你也果真没有听错。”
      金击子有些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钟成缘理了理衣领发带,一副郑重其事准备见客的样子,“待会儿不要说出我的真名姓,就说我姓庄名枫。”
      金击子觉得好笑,“怎么还隐姓埋名地装起疯来?”
      “他们要是知道我是王府公子,一定要讲许多公家排场,今天游江我就是要躲那些规矩的。”
      那大船缓缓停下,金击子的小游船逆着水波迎了上去,在这庞然巨物前如同一只可爱的小鸡。
      候新楼的一层全部用于接驳,如同一个移动的码头。
      钟成缘大致点了点泊位,便可料想到这里人声鼎沸时有多热闹,指着一个正停在里面的货船道:“嚯,那么大的船都拖得动!”
      金击子正看着伙计把缆绳系上,道:“现在他们正在北迁路上,还未开始接客,平时这里都要停满船的。”
      “啧啧啧。”
      “当时为了造这个大船,三师弟可是出了大力的。”
      “呦,怎么请得动他?”
      “他们姐弟俩跟大师兄常有生意往来,关系很是熟络。”
      “哦——原来是沾大师兄的光。”
      船刚刚停好,就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白面男子迎过来,用江南口音的官话请他们上楼。
      钟成缘一边扶着金击子的小臂,一边好奇地悄悄打量,脚刚踏上候新楼的船,突然被一大群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簇拥起来,不知道这群人哪里冒出来的,吓了他一跳。因他不习惯和人这样拉拉扯扯,一时间躲闪不迭。
      金击子见他手足无措,一把将他了揽过来,把面前的人丛拨开,“别吓着我这个兄弟。”
      钟成缘心里觉得好笑,他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哪里就这么容易吓着。
      他们被围拥着沿楼梯盘旋而上,钟成缘有些晕头转向,不知道是到了第几层。
      进了一道大开的门,一股甜丝丝的淡香扑面而来,像是栀子花,又像茉莉花,还像桂花,虽不雅正,倒很俏皮。
      又转过了一架屏风,一个女子正拂开内室的薄纱,喜出望外地走下台阶。
      她面容秀气,眉目间却有一段侠气,爽朗地哈哈一笑,“呦!真巧,这么快又见面了,这位爷是——”
      金击子十分自然地向她介绍道:“这位是庄四爷。”
      钟成缘有些错愕地瞥了他一眼,没想到扯谎对他来说如此游刃有余,甚至顿都没顿一下。
      “庄四爷——”绿蘋姑娘行了一礼,一双杏眼却闪着锐利的光,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钟成缘。
      钟成缘微微颔首回礼,“久闻绿蘋姑娘芳名,幸会幸会。”
      他被盯得多少有些不自在,打开折扇横在胸前。
      绿蘋姑娘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歪歪头,“你的喜怒哀乐很好猜,意欲何为却猜不出。”
      “嗯?”
      绿蘋姑娘眉毛朝金击子一挑,“他正好反过来。”
      金击子嗔笑着用扇子在她肩头轻轻打了一下,“怎么这么无礼,哪有当着人家的面评头论足的。”
      “绿蘋冒犯了。”
      钟成缘摆摆手,“背后指指点点我见多了,还是当面评头论足的好,大家都磊落。”
      金击子四下看看,问绿蘋:“哎?你弟弟呢?”
      绿蘋恨铁不成钢地唉了一声,“还能怎么样,梦影梨云正茫茫,病不胜娇懒下床[4]呗。”([4]《西楼记·楼会》)
      金击子道:“啊?怎么又病了?大夫怎么说?”
      “别提了,那天我们路过若耶溪,想着来都来了,不如看看莲花[5]再走。”
      钟成缘吃了一惊,“南方的莲花竟然已经开了。”
      “说的就是呀,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不知道又是什么阴风、冷风、寒风、鬼风、江风、浪风、过堂风,又给他吹倒了。”
      他们正说着话,听外面一阵环佩作响,绿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听你来了,他肯定躺不住了。”
      “金郎——”
      屏风那边传来娇滴滴、脆生生的一声唤。
      钟成缘禁不住打个哆嗦,看了金击子一眼,金击子看起来比他习以为常。
      面容清丽、身材瘦削的小郎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手松松地握着匆忙披上的披风,一手扶着木花架,又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金郎!”
      绿蘋清了清嗓子,“这位是金公子的朋友,庄四爷。”
      那小郎这才回过神来,“晴光见过四爷。”
      正要一揖,却头重脚轻险些跌倒。
      金击子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钟成缘连忙道:“不必多礼,贤弟快快请坐。”
      晴光抬头望着金击子,道了一声,“多谢。”
      金击子见他已稳住身形,便立刻抽身离开,快速瞥了钟成缘一眼。
      晴光羞赧地冲钟成缘一笑,“出丑了,还请公子宽恕则个。”
      钟成缘忍不住上前一步搀住他,一起往内室里走,“贤弟病虚气怯,怎么扶病出来?”
      晴光掩口咳嗽了两下,看了看钟成缘,又瞥了眼金击子,“只怕怠慢了贵客。”
      说罢低头一笑,如同雨过花羞态。
      金击子回头道:“把窗关起来。”
      晴光一边拉着钟成缘的手,眼神不住地向金击子抛闪,有些神伤地道:“金公子比上次瘦了些。”
      绿蘋快人快语:“才过了一个月,胖胖瘦瘦哪有这么快?”
      金击子道:“最近连夜赶路,或许是显得憔悴些,有劳你挂心。”
      晴光把披风解开,钟成缘接过来拢在一起,递给随侍的丫鬟,看他心系金击子、情动难自禁,但又这样愁云惨雾、楚楚可怜,实在是难讨厌,反而生出一种我见犹怜的怜惜之情来。
      病西子、悲黛玉果然别有一番动人的风流,苏杭扬州想必不缺这样的妙人,怪不得金击子几年不回家,软语温言耳边一哄,哪个不流连忘返?
      又一想自己,身体好的像个小牛犊,从来都不知道胸闷气短、咳嗽头疼是什么滋味儿,既没有这弱不胜衣的娇怯,更没有知冷知热的体贴,这么一比,自己跟黎华那个木头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钟成缘正暗暗思忖,金击子忽然拽住他的衣袖,“当心台阶。”
      “哦……”
      绿蘋跟在三人后面,看他们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样子,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钟金二人落座,晴光奉茶,绿蘋姑娘奉酒。
      钟成缘捻起那只琉璃小杯赏玩,杯中的竹叶酒还渍着几朵茉莉花,嗅了嗅,抿了一口。
      “嗯——别有风味。”这才一饮而尽。
      金击子见他喜欢,松了口气,高兴地陪了一杯。
      绿蘋端起酒杯,晴光按着胸口,也同她一起端起酒杯。
      绿蘋一手按在他的杯口,“都是自己人,你病病殃殃的,还是用那个吧。”
      金击子也道:“正是,不要跟庄公子见外。”
      晴光放下酒杯,端起茶杯,“多谢二位公子怜惜。”
      “舍弟承蒙厚爱,他那杯我替了,换大杯来。”绿蘋爽快地一挥手。
      丫鬟便拿出两个拳头大的玉杯来,一看就是拿整块玉料掏出来的。
      金击子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这酒寒凉,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要吃那么多。”
      “这算什么,我摔断了胳膊都一样吃酒划拳。”
      金击子硬拦了下来。
      钟成缘忍不住笑出来,这姐弟俩实在是天差地别。
      金击子见晴光一直拿眼睛瞧着自己,不说点儿什么不太好,问:“听你姐姐说前些日子去若耶溪看莲花了,今年的莲花开得好吗?”
      晴光咳嗽了一下,道:“外面风大,我不敢出门,只开了窗远远的望了一眼。”
      “如何?”
      “白雾雾一片,想必开得很盛。”
      金击子看他面露惋惜之色,安慰他道:“莲花乃是出尘之高品,远观胜过近觑,这样赏花才得真意趣。”
      “公子说得有理——”晴光蹙起的眉心微微舒展了些,冲金击子开颜一笑。
      钟成缘旁观金击子与这姐弟俩对答,不由得有些失落,原来金击子待别人也是这样温柔关切,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另一个晴光,而且既没什么法宝、也没什么办法的晴光。
      这样想来,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不仅自作多情,还分外可怜。不光自己可怜,晴光也可怜,只有金击子可恶。
      钟成缘闷闷地自饮一杯,游江的兴致顿时荡然无存,又恐拂了其他人的意,只能强颜欢笑着推杯换盏。
      几人坐着说话没趣儿,晴光笑着对金击子道:“不如玩儿骰子?”
      绿蘋噘着嘴摆手道:“不好不好,你别老向着他,玩那个他想让谁赢就谁赢,没意思。”
      钟成缘冲金击子挑眉,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这么厉害。”
      “做生意嘛,免不了陪老板们玩几局,大家高兴岂不更好。”
      晴光又道:“那不如听几折新戏?”
      很快就上来两个小娘作陪,金击子悄悄给绿蘋道:“今儿不要粉戏。”
      绿蘋跟他很是熟络,略带讥讽地看了他一眼,在他耳边道:“呦,今儿装什么正经人?”
      金击子见钟成缘的目光好像马上就要落到这边了,赶紧皱皱鼻子冲她做个鬼脸,坐直了身子。
      绿蘋跟那两个小娘使了个眼色,她们便了然。
      晴光见姐姐跟金击子不知道偷偷摸摸在嘀咕什么,自己便吸引钟成缘的注意,问他今天从哪个码头来,码头上可还有泊位,万安现在要穿什么等等诸如此类不痛不痒、不涉及到任何行踪家世的问题,倒也轻松愉悦。
      趁晴光跟钟成缘聊天儿,绿蘋朝金击子举起杯,假装敬酒,悄悄问:“他来头不小?还得咱们金爷百忙之中亲自接待。”
      “他可是个正经人。”
      “嘁,那些王孙公子都是装模作样,哪个不五毒俱全?只有酸儒才正经。”
      “你见的那些都是败落的,这样的才是真正的王孙公子。”
      “啧啧啧,不会就是你那个小师弟吧。”
      “什么叫我那个小师弟,我哪儿配在外头说我是他师兄,人家可是郡公爷。”
      “呦呦呦——”绿蘋见他这样诚惶诚恐的样子,倒有点儿想会会这位大爷。
      一个小娘执着牙板正要小唱一曲,晴光按住她手,道:“我许久没唱了,今日与四爷交浅言深,我也勉强唱一回,聊表敬意。”
      钟成缘握住他的手腕道:“罢了罢了,恐怕伤气。”
      绿蘋挑衅地冲金击子一挑眉毛,放下手中酒杯,“不如由我代歌一曲。”
      钟成缘含笑点头,“甚好,早听闻姑娘盛名。”
      金击子警告地瞪了绿蘋一眼。
      绿蘋转头对执笛司琴的几个姐妹道:“怕什么的,唱个正经的,山桃红[6]。”([6]《牡丹亭·游园》)
      金击子无奈地扁了扁嘴,她真会挑,挑了支最香艳的。但平时演的时候,唱词虽香艳,动作却十分含蓄委婉,手都不曾拉一下的,与《西楼记》的楚江情正好反过来。
      曲笛声婉婉转转地响起来,绿蘋站起身,轻轻拭去嘴边的酒渍,起了个身段,“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钟成缘这时还兴致盎然地用扇子轻击手心打节拍。
      绿蘋缓步向钟成缘那边走去,手挽了个花,扶着头上的珠钗,“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
      金击子不知道绿蘋要作什么妖,警惕地屏住了呼吸。
      钟成缘还只是抬起头来,欣赏地看着她。
      绿蘋将袖子往回一抖,露出一只纤纤玉手,执了钟成缘一点点衣袖,往自己这边扯来,“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
      钟成缘依然大大落落地坐在那里,既不惊慌,也不猥琐,就只是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绿蘋凑近他的耳边,“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
      金击子已经握紧了扇柄,好像马上就要站起身来,但他也有些好奇钟成缘面对这样挑逗将作何反应。
      钟成缘微微歪头,动作虽小,但已能礼貌地拒绝她,可以赏伎,但不狎妓。
      绿蘋还没打算放过他,矮下身来,从下往上地望着他,指尖在唇上摩挲着,“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钟成缘哗的一下子将扇子打开,横在两人之间,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小声喊了一句:“姐姐。”
      绿蘋好像被他逗乐了,飘然退了几步,“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
      将两个食指竖起来,冲金击子努努嘴,“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金击子用一种”我早就说嘛”的眼神回看她一眼。
      钟成缘收起扇子,“妙!——”
      冲金击子道:“绿蘋姑娘真是好嗓子,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金击子点点头,颇有些自得地冲绿蘋眨眨眼睛。
      晴光早年也是靠察言观色吃饭的人,将金击子的种种情状尽收眼底,心下也就七八分了然了。
      又暗暗观察钟成缘的一言一行,心中叹道:唉,他着实非我等俗物。
      遍身罗绮却行为粗鄙的人他见多了,这样既彬彬有礼又处变不惊的大家气派,却还是第一次见,输得倒也有理,忍不住叹口气。
      “贤弟因何叹气?病中切忌思虑。”
      晴光一抬头正好对上钟成缘的眸子,其中的关切点到为止,不过分狎昵,却又亲切真诚,“啊,多谢庄公子,晴光只恨……只恨出身贱籍,不能常伴四爷左右。”
      钟成缘错愕了一下,心中感慨道:做生意的人讲话就是好听,而且反应还这么快。
      绿蘋捧上几个折子,满面春风地问:“四爷是新客,不知喜好什么,请点几折,听来解闷儿。”
      钟成缘一笑,“出来就是听个新鲜,姐姐捡时新的演吧。”
      绿蘋水灵灵的眼睛在钟金晴三人身上一溜,坏笑着看了金击子一眼。
      金击子心里叫声坏了,不知道这个小妮子又有什么坏主意。
      “金爷,我怎么突然想不起来,那两句‘驸马多年骑五马,客星今夜对三星[7]’,是哪一折里的?”([7]《南柯梦·蝶戏》,男主淳于棼死了老婆之后开始搞4P。)
      晴光知道她这是暗讽金击子风流成性、四处留情,一想连钟成缘这么好的人,也给他祸害了,心里也有些义愤填膺,只道:“许多年不侍楼伴唱,我竟也想不起来了,后面好像还有什么‘芳心一点,做了八眉相向’。”
      金击子见他俩都冲自己来了,只得挠头装傻,“哎呀,听着生的很,想是我没听过的。”
      钟成缘哼的笑了一声,“说得倒轻巧。”
      一个伴唱的小娘道:“姐姐,这是《蝶戏》。”
      “哦——是了是了!”绿蘋嘻嘻笑着抱住金击子的胳膊,“唱完这折,不如再唱一个《狮吼记》的《跪池》[8]。”([8]苏东坡带陈季常游春狎妓,陈季常的老婆柳氏非常生气,罚陈季常跪在荷花池边,要拿藜杖打他一百下。)
      晴光噗嗤一下笑出来,“真是绝妙。”
      金击子偷偷冲绿蘋皱皱鼻子,“休得取笑。”
      钟成缘拿扇子一点金击子的肩膀,“姐姐的主意很好。”
      金击子看看他,又看看绿蘋,又看看晴光,他这个正经人是装不下去了,只恨自己以往荒唐,这么快就遇着现世报。
      绿蘋冲几个小娘一眨眼睛,一个小姑娘道:“我去喊个哥儿。”
      他们真就唱起《南柯梦》来了,钟成缘看着蝶戏鱼浪自得其乐,金击子听着笑歌成阵哭笑不得。
      钟成缘一边看戏,一边悲欣交集,喝着这南方的酒一点儿也不烈,甜滋滋的别有风味,就不防头多饮了几杯,不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头,酒劲儿慢慢的上来了,眼前愈发眩晕,手脚愈发软绵,头脑愈发昏沉,神智愈发恍惚。
      一会儿觉得这个人咯咯笑着滚到他怀里,一会儿觉得那个人伏到他背上大呼小喝。有酒杯送到嘴边,他就张嘴,倒没几滴下肚,只觉得鬓中颈上一阵发凉;老有人往他手里塞东西,好像是个绸花,他心烦地不断往外扔,惹得四周阵阵莺声燕笑。
      钟成缘知道自己已经不胜酒力,醉眼朦胧地揽过一个艳妆的小生,道:“师兄,我的好哥哥,我得……早些歇了——”
      那小生误解了他的意思,笑盈盈地拱拱手:“公子,请了。”
      轻车熟路地俯下头去,用唇舌解他腰间的带钩,但那小金击子样的带钩颇有些机关,他一时无法破解。
      钟成缘使劲眨了眨眼睛,不知道看成是什么,揽着他的脖子道:“我的哥,今天怎的这样客气?”
      然后他听见一个人喝了一声,“住手!”
      后头就都不大记得了。
      再睁眼时,只见自己趴在一个温热的东西上,还上下微微起伏,想必是个人。
      动动手掌,摸着一条一条的,像是肋骨,“哦——师兄啊。”
      想抬头,头却像灌满醋的缸一样沉重,举是举不起来的,只能略歪一歪,看见身下那人的下巴,“哦……真是师兄。”
      强着两个胳膊动一动,像爬楼梯似的攀着那肋骨往上,按到心口,只觉指尖下突突的跳。又往上,左右两手各伸出一指,戳在那两腮上,旁边的双唇一勾,那被戳的地方正正好现出两个酒窝来。
      “你醒啦?”
      “没——醒——”钟成缘含着困意嘟哝道。
      金击子轻笑了一下,“想必也是。”
      钟成缘知道他在身旁,心里便踏实下来,顿时又意识全无,只觉得后背被一下一下抚他,甚是舒服。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还是那副景象。
      他的手一直撇在上面,此时又酸又麻,想往回收到颈侧,“嘶——”
      两手立刻被握住了,在手腕处按揉。
      他呼出一口酒气,“我这是在哪里?”
      “咱们已经回自家船上了。”
      钟成缘话也懒怠的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金击子见他还迷迷糊糊,揉着他的小臂道:“还早,再睡会儿吧。”
      钟成缘把脸埋在金击子怀中,不觉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酒便只剩了两三分,费力地梗起脖子来,只见金击子倚在两三个并蒂莲花的靠枕上,阖着眼正睡着,一手放于他后脑之上,一手扯着盖在二人身上的锦被,身上的衣服扯的甚是凌乱,颈上还有一道长长的抓痕。
      他则抱着金击子的腰,伏在他的胸前,外衣已经脱了,里衣上沾着胭脂与酒渍,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只着袜。
      转头向外望去,天色已蒙蒙黑了,地上有几盆娇花跌落,桌上有两杯香茶泼洒。
      金击子觉察他动静,也醒了过来,与他面面相对,四目相交。
      钟成缘哎呦一声,问:“这不会是我抓的吧?”
      “哪里?”
      “这里。”
      “嘶——”
      “啊呀!”钟成缘一个缩手,又想向前仔细看看,又不敢触碰。
      金击子看他这样无措的模样,“无碍无碍,小伤而已。”
      钟成缘连忙看自己的指甲里有没有血迹。
      “除了你,谁能伤的了我?”金击子握住他的手,心里酸酸的,脸上笑笑的。
      钟成缘尚未完全清醒,又羞又悔。
      金击子推推他,“好啦,抓伤是小事,若是你跌到江里变成了个大王八,卑人的罪就越发的大了[9]。”([9]他们刚刚听的《狮吼记》里的戏词“娘子,打是小事,只是娘子新养成的长指甲,恐被抓伤,卑人的罪就越发的大了”。)
      “去你的。”钟成缘忍不住笑了,朝他额头上弹了一下。费力地从他身上翻下来,仰面倒在几个绣枕上。
      他定了定神,用力地回忆,实是记不得什么,只想得起人影幢幢、人声吵嚷,看不清是哪个玉人锦郎,听不见说的什么春短情长。
      他倒是很清楚自己醉后是什么样儿,所以极少喝醉,再好的酒都是浅尝辄止,没有自己人的时候甚至滴酒不沾。
      “我是不是……大喊大叫?还吐的到处都是?”钟成缘痛苦地□□了一声,用手捂住脸,“哎呦太丢人了……第一次去人家那里就出这么大的洋相,要是他们迟早知道我是谁,天呐——”
      金击子连忙安抚他,“没有,都没有,你体体面面地去,体体面面地走,还是那个体体面面的郡公。”
      钟成缘撅起嘴,“你别安慰我了,我就是——”
      “哎——我哪能让我的兄弟当众出丑,在你闹之前,我就把你拘回来了。”
      钟成缘把手从脸上拿开,惊喜地看着他。
      金击子手肘朝地上的一团外衣指指,欣然道:“小可蔽衣有幸,得沾郡公的余沥。[10]”([10]《占花魁·受吐》)
      钟成缘震惊之余,又分外不好意思,既感激他保全自己颜面,又痛恨他为何如此周到体贴,怎么能令人不心动。又悲又喜,一时间哑口无言。
      金击子给了他一个很熨帖的笑容,摇摇头,好像在说“这都是我愿意为你做的”。
      钟成缘心中砰砰作响,立刻警铃大作,当心,当心,万万当心!
      憋了一整天的话此时又到嘴边,来势更凶猛,像一条活鱼似的,怎么逮也逮不住,呲溜一下脱口而出,“你待别人都是这么好?”
      金击子好像想都没想,立刻答道:“当然不是。”
      或许是酒劲儿还没下去,亦或是这话压在心里太久,一句话又冲口而出:“我看不像这样。”
      金击子愣了一下,带着些受宠若惊的不可思议跟他解释道:“对别人不过是举手之劳,或是人情往来,不及对你真心实意的万分之一。”
      钟成缘听他话里暗含几分旖旎,往后退了退,将一个绣枕抱在胸前,心中暗叹:我真是昏了头了,我只是他的师兄弟,干嘛要吃这样的寡醋,他又不是我的情人,又何必这样甜言蜜语哄人开心。
      金击子在床边跪立了起来,朝他又近了些。
      钟成缘有些戒备地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去换件衣裳。”
      金击子失望地从鼻子里出了口气,翻身下去,跟镈钟一起把他扶了起来。
      钟成缘紧紧捏着镈钟的肩膀,极力平复着澎湃的心潮。
      他俩刚刚的对答镈钟都听在耳朵里,只能低着头不敢作声。
      金击子见钟成缘往花架后头去了,转头对金屏道:“收拾收拾这里吧。”
      有几个丫头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正要把那盛了秽物的衣裳拿出去扔了。
      金击子转头瞥见,抬手喝止,“不要扔。”
      金屏会意,立刻把那外袍捡起来,拿一块大方巾包好,“回去就叫人浆洗干净。”
      金击子点点头。
      待钟成缘梳洗妥帖,金击子也换了身衣服,两人对座吃了杯茶,钟成缘一回忆起方才的冲动之言就十分后悔,揉着脸道:“我要去船头吹吹风,清醒清醒。”
      金击子想了想,“也好,散散酒气,省的回家又挨训。”
      便扶着他到船头去,两人同坐在一张大椅上,金击子将钟成缘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钟成缘默然盯着茫茫江水、霭霭暮色出神。
      有好大一会儿,两人都只是静静地听船下破浪激水之声。
      金击子觉得身上愈发寒冷了,问:“今日——玩的可还尽兴?”
      过了片刻,钟成缘点点头,手虚虚地拱了一下,“多亏了三爷的老相识。”
      金击子听他别有含义,想是先前的心结还是未解,“不过是因为我太心软——”
      钟成缘忽然机警地坐直了,“嘘——”
      “怎么了?”金击子被他吓了一跳,也凝神细听,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笑,那笑声阔朗爽快、声如洪钟,极为熟悉。
      “错不了,一定是我父亲!”
      金击子登时有些畏缩,“那我们即刻返程?”
      钟成缘疑惑地摇摇头,“这么晚了,我父亲为什么会在这野水僻江,太蹊跷了,我们去看看。”
      “去看看?”金击子看钟成缘已打定了主意,只好又问,“是偷偷跟随在后,还是光明正大地赶上去?”
      钟成缘想了想,“先偷偷跟着吧。”
      金击子点点头,转头吩咐道:“小船轻便,周转灵活,金屏,让小船上的人都到这船上来,找个妥帖的人带他们先回去。”
      金屏与镈钟一起领命而去,只有他们主仆四人,驾那艘小舟向前疾驶而去,不多时就看见前面果然有一艘船,四面挂着灯笼,但都没点着,黑洞洞的。
      钟成缘和金击子对视一眼,果然奇怪。
      金击子快步把船头的灯也熄灭了,冲金屏打了个手势。
      四人便悄悄接近那艘不寻常的夜船,金击子行走四方,打眼一看就道:“是艘官船——嚯,还挂着王府的灯笼。”
      那艘船缓缓驶进一大片芙蓉丛,远远望去,接天荷叶如同沙漠一般无边无际。
      金击子低头看向钟成缘,“跟进去吗?”
      钟成缘迟疑了一下,看着前路皱起眉头,“天色浓重,水路复杂,恐怕迷路,又恐遭埋伏。”
      金击子问:“你想跟上去吗?”
      “那当然想。”
      “好,那我们就跟进去。你不要怕,这样的路我走多了,就算我粉身碎骨也保你安然无恙。”
      又来了又来了,他又说这种甜言蜜语了,钟成缘咬住下唇,嘴里不做声,心里做声。
      金击子把身子探出舟外,虽然现下荷花都还未开,那些骨朵已长得足有半人高,荷叶有斗笠那么大。他一掌劈断了几支荷叶,掰下来盖在船头船舱上做个掩护。
      钟成缘看他游刃有余的样子,“你倒是个老手了。”
      “害,行走江湖嘛,免不了有个躲躲藏藏的时候。”
      金屏执橹猛摇,转过一个急弯,“呀!追丢了!”
      “嘘——”金击子看了看水上的波纹,往一边指了指,“往那边去。”
      钟成缘见那边果然有条羊肠小道,“咦?刚才那船那么大,怎么挤得进去?师兄,他们真往那边去了?”
      金击子也有些迷惑,“应当是的,去看看。”
      金屏刚把船划进去,钟成缘就傻眼了,眼前的水路像张蜘蛛网似的,有无数个岔路铺展开来,他无措地看向金击子。
      金击子朝其中一条水道一指,金屏点点头。
      没想到拐进去也是同样情景,金击子就这样一路循着水纹曲曲折折地寻去。
      钟成缘仰头看着两边鬼魅一般的荷丛,心中疑虑愈发浓重,“此处水路绝非自然天成,吉凶难料,师兄,我们还是回去吧。”
      金屏突然小声惊呼:“啊,荷叶前面就到头了!”
      金击子道:“都到这儿了,再往前看看吧。”
      驶出荷花丛,眼前忽的豁然开朗,赫然只见一座小楼如无根之萍在水面漂荡,周围没有任何依傍。就着月色依稀可见其中彩饰雕梁、罗窗纱幔,形单影只地掩映在无边翠色之中。
      金击子不可思议地道:“谁在这荒僻之地建这样一座精致的小楼!”
      钟成缘环顾四周,抱起双臂,“我们既然能平安无事地到这儿,他们应该是没想对我们不利,往前去看看。”
      那楼下咻的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出现了两排人,领头的一个喊道:“二位爷请回吧——”
      金击子与钟成缘对视一眼,“是李青(李轻烟的副手)。”
      钟成缘这才放下心来。
      金击子对金屏道:“既然行踪暴露,那别鬼鬼祟祟的了,点起灯笼来吧。”
      金屏与镈钟继续向前划,想将船靠岸。
      李青朝二人拱拱手,又重复道:“二位爷请回吧。”
      钟成缘问:“你早发现我们了?”
      李青淡淡一笑,恭恭敬敬地道:“若不是早发现,二位爷难能毫发无伤地到这里。”
      镈钟有些后怕地与金屏对视一眼。
      金击子道:“若是我没猜错,这里就是灵通第二阁[11]?”([11]灵通第一阁前面原来写了,李轻烟和金立子有个对子戏,但思来想去还是把那段情节删掉了,第一阁后面有机会再介绍吧)
      李青颔首,“三爷猜中了,二位爷请回吧。”
      钟成缘直了直腰:“若是我今晚一定要进去看看呢?”
      李青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温和地劝道:“四爷还是不要如此。”
      “我若非要如此呢?”
      “四爷还是不要非要如此。”
      “好了——”李轻烟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放人参果儿进来吧。”
      金击子四下观瞧,没看见李轻烟人在哪里,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停了一下,李轻烟的声音又响起,“你也进来吧。”
      李青顺从地弯腰行礼,“二位爷里面请——两位小兄弟请随他们去吃茶。”
      金击子先跳上岸,想回手扶钟成缘一把,钟成缘却好像闪躲了一下,两人登上楼前台阶,两个绿衣人一左一右,一人捧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前,道:“阁主有令,任何人不许带兵器入阁。”
      金击子挥挥手里的扇子,“你说这个?”
      李青道:“不止。”
      钟成缘张开双手,“烦请小李爷替我们取下。”
      李青拱拱手,“冒犯了。”
      “好说。”
      接着便将两人身上所戴之物一应除去,又从头到脚仔细摸索了一遍。
      两人迈脚进门,又有两个绿衣人,手上捧着绿丝带。
      未待他们说明,金击子就道:“无需多言,照你们的规矩行事便是。”
      两人任凭他们用带子蒙住眼睛,又听见喀拉一声,身子虽未动,脚下的地板却动了起来。
      李青扶住他们,钟成缘不惯这样拉拉扯扯,推开他道:“多谢,不必。”
      过了好一阵子,连金击子都晕头转向,脚下终于停了下来,眼睛上的带子也被解开,连忙转头寻钟成缘。
      却听钟成缘喊了一声:“父亲。”
      他赶紧退了一步,只见身处一间宽敞方正的房间中,四面隔扇都被拆掉,只余每边各六根柱子,窗也没有,棂也没有,只有绿幔子随风飘荡,向上看是屋顶,向下看是地面,与其说是个屋子,不如说是个亭子。
      房中间有张茶桌,东边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圆溜溜的眼睛,削尖的下巴;他左手边坐着两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一个书生打扮,斯斯文文的,另一个鼻尖发红,腰里别着一个葫芦;他右手边是个很面熟的人,正和李轻烟轻声交谈;他身后一个管家似的人垂手站着。
      西边和他相对坐在首位的便是钟父钟士孔,五十中旬上下,却不显一丝老态,意气风发,神采奕奕,两鬓胡须都黑亮如漆。下手坐着长子钟深顾与次子钟步筹。
      他连忙一揖,“钟伯父。”
      钟士孔见二人来到,有些责备地看了钟成缘一眼,对那少年道:“才与你说起,他就来了,这就是我那幼子钟成缘,顽劣不堪,不能成器,尚未入仕,闲散在家。”
      “四叔过谦了。”
      钟步筹小声对钟成缘喝道:“还不快过来。”
      那尖下巴男孩子眼珠子在眼眶里飞快地上下一晃,就将钟成缘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点头赞道:“缘合郡公果然‘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12]’。”
      钟成缘答了一礼,也偷偷扫了他一眼,他这个长相让人想不记得都难,“南王谬赞,当日一别,多年不见,如今都是大变样。”
      金击子吃了一惊,南王?他就是皇上的四子钟叔宝?不是许多年前就封为安南将军,出阁镇守南方一带了吗?
      钟叔宝右手边那个很眼熟的人站起身来,对他俩拱手一笑,这一笑像是招来了满楼的春风,檐下的风铃发出铙钹般清脆的响声,无边荷风吹的他衣袂翻飞、鬓发飘动,如同一尊吴道子[12]所画的神像,从香炉后供桌上缓步走下。([12]“吴带当风,曹衣出水”的“吴带当风”,吴道子很善于画佛像,他画的衣带如被风吹拂,显得非常飘逸,产生“满壁风动”的效果。)
      但与神像相比,他却添一抹人间颜色,双颊浮粉,唇峰极深,微笑时双唇如同一朵桃花初绽,虽然仙风道骨,但是可亲可近。
      “这位便是金公子吧?”
      钟士孔见他提起,引荐道:“正是,这位是金贤侄,是缘儿旧交,乃是一等一的青年才俊。”
      金击子嘴上说着不敢,暗暗腹诽:又来了,嘴上说得好听,若是人家不问,倒像没看见我这么个人。
      托他过目不忘的本事,一下子就想起那满面春风的是谁,“哦?这位不是一笑山的千眼顿开禅师吗?”
      那人四指一捏,拇指竖起,如同莲瓣乍开,道:“金公子好记性,一面之缘竟还记得,不过——”
      他从耳后捋过一缕头发,“如今我已是个俗人啦,俗名唤作——史见仙。”
      金击子恭敬地道了一声“史师傅”。
      史见仙见他身材颀长,锦衣缎带,眉目含情,顾盼生辉,不禁含笑看了一眼钟成缘。
      钟成缘因为父兄在此,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对他眨巴了几下眼睛。
      钟叔宝左手侧那个书生模样的人听闻,“哎呀,早闻金公子年少有为、风流倜傥,江南一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会,果然风采过人。”
      “不敢不敢,先生谬赞!”
      史见仙介绍道:“这二位金公子应当认识。”
      金击子又盯了他们两眼,“金某无幸,还未与二位相识。”
      书生打扮的看起来稍年长些,“在下相壬。”
      那拿着酒葫芦的道:“我是相圭。”
      金击子惊道:“原来是扬州四大家的二位公子,幸会幸会!”
      相圭刚要答礼,手举到一半忽然抖若筛糠。
      “相兄这是怎么了?”金击子大惊失色,以为他发癫了,赶紧握住他的手腕,别住他的胳膊,按着他坐下,“别咬着舌头!”
      钟步筹听此,一把扯下腰间的玉佩,要往相圭嘴里塞。
      相壬见此,忙摆手道:“莫慌莫慌,不是发癫。”
      他几下解下相圭腰上的葫芦,用茶碗满斟了一杯。
      那葫芦一开,金击子就闻出这是上好的金华酒,心里愈发奇怪。
      相圭已抖的拿不住东西,相壬一手抚着他的背,一手持着茶杯喂他服下。
      金击子觉得相圭的手登时就抖得轻了许多,连忙松开他,“小弟不知,多有冒犯——”
      相圭还哆哆嗦嗦说不出整句,相壬一脸歉意地道:“不不不,舍弟天生怪疾,病发时全身发抖、神志不清,需饮酒方解,还望各位见谅。”
      真是怪地、怪人、怪病,金击子连连后退了几步,向钟成缘靠近了些。
      相圭那边逐渐消停下来,恢复如初。
      钟成缘迷惑地和金击子对视了一眼,问:“深夜在此集会,不知所为何事?”
      钟士孔摆摆手,“不是什么甚要紧的事,这会儿也已经谈完了,你们正好撞进来,贤侄说要见一面也好。”
      钟叔宝道:“更深夜重,四叔早早返程吧。”
      “不与我们一同回去?”
      “侄儿在李老板这里暂住一宿,四叔先请。”
      钟成缘见父亲要出去,回头看向金击子,脚步慢了下来。钟步筹却一手推在钟成缘肩后,示意他跟上。
      李轻烟见此,忙上前一步,对金击子道:“我正好到西城办事,我送你回去。”
      钟成缘见金击子有了着落,这才扭过头,跟父兄一起走了。
      一行人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只不过钟成缘踏上的是王府的大船,荷花丛缓缓地闪出一条宽阔的水道,金击子与李轻烟站在阶下目送他们离开。
      金击子有些怅然地道:“好了,他玉天仙光乘了紫云车[13]。”([13]《牡丹亭·冥誓》,紫云车:神话传说中西王母的座车。)
      李轻烟用胳膊肘一捣他,“没事儿,不是还有我跟你梅香拜把子吗[14]?”([14]《红楼梦》歇后语,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
      金击子没心思和他插科打诨,用鼻子里叹了口气。
      春夜偏冷,李轻烟搓搓手指,“李青——”
      “来了,爷。”
      一艘画船靠了过来,李青和金屏一左一右扶他们上船。
      金击子若有所思地进船舱坐下,拍拍身边,李轻烟便过来挨着他坐了。
      他上下看了看,“这里稳妥吗?”
      李轻烟点点头。
      金击子小声道:“我虽然听过南王钟叔宝的名号,但其他怎样也不甚清楚,你且与我细细说说。”
      李轻烟翘着兰花指,冲他勾勾食中两指,金击子附耳过去。
      “别看他年纪小,他娘敏贵妃和他——”李轻烟手心向上,反着用食指指尖点点脑袋,又翻过手来比了个大拇指,“可都是好样的,现在的东宫和以前那位刚刚开始龙争虎斗,他就脱身离开万安到江浙一带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和平王钟士宸出镇西方边陲是同一年。”
      金击子一字一顿念着这个名字,“钟、士、宸,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平西将军?”
      “对对对,就是他,他一直在西边混,咱们听得少。”
      金击子把话头又拉回到南王身上,“这既不过年过节又没有大的国礼,南王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还和钟伯父私会——”
      李轻烟立刻将手指立在唇前,“这我们就不好议论了。”
      金击子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蓄势待发,冲李轻烟眨眨眼睛,“给点儿提示。”
      李轻烟抬手朝北辰(代指皇帝)的方向一指,“哎呀,到了春天,这天气啊,就变幻莫测。”
      他又像大冠生[15]一样端端腰带,道:“人啊,也容易生病。”([15]昆剧大冠生多扮风流蕴藉的皇帝或狂放不羁的才子,如《长生殿》的唐明皇、《彩毫记·醉写》的李白等。)
      他俩都厮混多少年了,金击子一下子就会意,吃惊地挑起眉毛,倒吸一口冷气。
      李轻烟忙扯住他衣袖,“此事绝顶机密,千万不能透露给别人一星半点。”
      金击子冲他皱皱鼻子,“你这嘱咐的真没意思,倘若我会透露给别人,你会告诉我?”
      李轻烟忍俊不禁,又忽然惆怅地长叹一口气,“要是那呆子的脑袋有你一半活络就好了。”
      “什么木头?”
      “还有什么木头?”
      “哦,三师弟啊——”金击子又想起先前的话,笑着用扇子划了一圈,“他人虽不在,只要你在,他就无所不在。”
      李轻烟立刻举起扇子抽他,他反手格挡。
      “不许挡!”
      金击子只得笑着挨了他三下子。
      “哎对了,你们家小金粒子那事儿怎么样了?”
      “啊?你这消息也过于灵通了吧。”
      “那是自然,我指望这个吃饭呢。”
      “我这两天忙呢,没顾上发放他,我回去看看。”
      “你忙呢?忙什么呢?”李轻烟一脸打趣。
      金击子一推他,“哎呀——”
      他们两行人三丛两簇的全走了,房中只剩钟叔宝一党。
      史见仙看向钟叔宝:“如何?”
      钟叔宝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不予置评,问相壬:“你觉得如何?”
      相壬一五一十地道:“他二人确实是器宇不凡,只是今夜匆匆一见,却并未看出其他非凡之处。”
      史见仙道:“他二人都是治繁处剧的将相之才,如此寻常时候自然是看不出什么,二来父兄在此,就是有才也不敢卖弄。”
      相壬道:“史先生说的是。”
      风又起了,钟叔宝眯起眼睛道:“但愿金钟一下,胜过破鼓三千吧。”

      [1]《春日忆李白》杜甫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2]《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杜审言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3]《问刘十九》白居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5]《采莲曲》李白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12]《送楚丘麹少府赴官》
      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微子城东面,梁王苑北边。
      桃花色似马,榆荚小于钱。
      单父闻相近,家书早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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