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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附凤 ...

  •   金击子进了家门,一路上既没瞧见金立子也没瞧见他的书童小厮,心里觉得奇怪,便往书房走去。
      远远的瞧见书房门窗紧闭,门前阶下跪着一丛人,都低着头不敢作声,愈发不对劲了。
      他快步走去,那些仆从一见他来了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抬起手示意他们不要做声,放轻脚步走到门前,凝神细听——
      “四哥哥……”这是金立子的声音。
      钟成缘的声音陡然响起,“别叫我哥哥!我只恨你不是我的亲兄弟,否则我一定结结实实给你一顿!”
      他不得不长长地吐息几次,才堪堪压下心头的怒气,又长叹了口气,心烦意乱地道:“你哥本来就多心多虑,要是他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金击子猛地一推门,那门闩就立刻一折两段,他大步迈进门槛,第一眼就瞅见钟成缘快速出手在桌上拂了一下,转头又见金立子惊慌失措地看着他,金立子贴身的小厮和书童乱跪了一地,想是当时事发突然,就地跪下认错。
      金击子眉毛一横,沉声问道:“怎么了?”
      金立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支支吾吾、张口结舌。
      钟成缘看了一眼金击子,对金立子道:“还不快跪下!”
      金立子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不敢抬头。
      金击子又对钟成缘张开手,“拿来。”
      钟成缘还想替金立子遮掩一二,装糊涂道:“什么啊?”
      金击子瞪起眼来,“不能惯着他,好人都能娇纵成废人!”
      钟成缘没奈何地看了一眼金击子,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到金击子手里。
      金击子伸手接过来,手指在纸上一捻,心里就咯噔一下子。
      这一摸就是官制的纸,但又比钟成缘用的纸略薄几分。
      展开一看,上书四个隽丽的小字——“永绝此念”。
      “私情传递!还是和——”
      还是与簪缨士族私情传递。
      金击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登时便觉气血上涌、眼胀头昏。
      钟成缘见他猛的色如白纸、冷汗急出,忙扶他坐下。
      金立子跪着往前蹭了几步,“哥哥!”
      金击子瞪了他一眼,“跪着!”
      缓缓吐出一口气,推开钟成缘的手,对他道:“坐——”
      金立子知道他哥发起怒来和旁人大不相同,既不疾言厉色也不歇斯底里,反而愈发头脑冷静、沉着镇定得吓人。
      “金风露——”
      金风露以为审到自己头上了,吓得魂飞魄散。
      金击子却阴沉着脸道:“倒两碗茶来。”
      他甚至不忘朝钟成缘一指,补一句:“他的冷些。”
      金风露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光听他的声音就觉得毛骨悚然,连滚带爬地去了,不一会儿哆哆嗦嗦地捧着一个小茶盘来,两个碗盖磕的茶碗哒哒哒的响。
      钟成缘是贵客,金风露先将茶奉给他,偷偷冲他发出求救的眼神,钟成缘担忧地瞥了一眼金击子,爱莫能助地摇摇头。
      又低着头把茶举到金击子的面前,一觉到手中轻了,立刻仓皇后退到书桌旁跪着。
      金击子吃了几口茶,压了压汹涌而来的头痛恶心,又唤道:“金风露——”
      金风露吓得一个机灵,颤颤巍巍地道:“小的在。”
      金击子一字一顿地道:“从头——到尾,细细——说来。”
      金风露胆怯地看了一眼金立子,但金立子已经低头垂手任凭生杀予夺了,没接着他的请示,他又抬头看看钟成缘。
      金击子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间的威胁与怒火不言自明,“从头——到尾,细细——说来。”
      金风露只觉汗毛倒竖、喉咙发紧,仿佛自己已经被扼住了,只得一五一十地道:“去年八月节(中秋节)的前一天,四爷(金立子)到一笑山游玩,因天色已晚,又与山上寺里的机缘师傅相熟,就让其他家人回来,留下我和金换酒,服侍四爷在寺里住了一夜。
      机缘师傅让我们第二天早起些,上午李府阖家上下要来拜祭,因有女眷,所以要清场围幕,到时候就走不了了,就只能耐心等到下午。
      由于前日里玩儿得疲乏,第二天就都睡过了头,在禅房里坐了一上午,坐得怪闷的,四爷就想去寺里的小花园走走,料想他们应当在前面殿里拜祭,不会到后面来,就……就去了。
      没想到刚走到那几株柿子树下就听见有女子说笑的声音,应该是李府女眷也到后院来赏玩,四爷怕冲撞了太太小姐们,就赶紧躲了起来,听着走远了才敢现身,却没想到有一位小姐并一个大丫鬟落在后面,小姐往这边走,四爷往那边看,正好打了个照面,都吓了一大跳。
      那小姐赶紧别过脸去,用手绢遮住头脸,那丫头要嚷,小姐赶紧拉住她,让四爷快走,要是叫旁人看见,一定会被捆了打死。
      四爷道了谢赶忙回了禅房,不敢再露头,待到了天抹黑了才回来。
      从那日起,四爷就……”
      (小说明:那个时期的仆人当面和私下里都不能对主子用“你、他、她、我们”等称谓,钟家规矩大,所以基本所有钟家家仆都恪守这个规则,但是金家比较随意,像金风露这种跟着金立子读书的就比其他仆从稍微注意一点。)
      “就怎样?”
      “就……时常出神。”
      金击子冷哼了一声,“你倒乖,说得好听。”
      又拿眼睛严厉地在一众随从身上扫来扫去,质问道:“然后是哪个为他分忧解难了?!”
      小厮书童们都噤若寒蝉,没人敢作声。
      金立子道:“哥,我一人做事一人担,不要连累他们,我自领责罚!”
      金击子从鼻子里出了口气,压根儿就没理会他,金立子的话直接掉在地上。
      他又面色不善地吃了口茶,瞥见了个熟悉的面孔,下巴朝那个小厮挑了挑,“是不是你啊?”
      那小厮立刻用膝盖爬到金击子跟前,抱着金击子的脚,哭天抹泪地道:“三爷!还望三爷饶恕则个,四爷只是一时糊涂啊!”
      他这句话看似是为金立子求情,实则一下子先把罪责都推到主子身上,真是心地险恶。
      金击子厌恶地一脚把他踢开,“别给我拉拉扯扯的,你叫什么来着?”
      “四爷赏名金换酒。”
      金击子当即啐了一口,“跟着主子读书,除了得了个好名儿,旁的一点儿没得!我劝你实话实说,要是有什么隐瞒,哼哼,先扒光了浸在冷水里打八十大板!”
      金换酒见他不似钟成缘和金立子那样好哄骗,只好硬着头皮道:“小的见四爷每天郁郁寡欢,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就自告奋勇当个张骞通个音信,了了这桩心事。”
      金击子冷笑,这家伙在金立子身边混,还学了点儿东西。
      金屏立刻骂道:“别侮辱张骞了,真往自己脸上贴金!”
      金换酒立刻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是是是。”
      金击子问:“李家墙高院深,你怎么进去的?”
      “小的听说李府上要招厨子,苦练了两个月才混进去,干了一个月才打听出那小姐住在哪院儿,千辛万苦才搭上小姐房里的一个粗使丫头,半夜爬墙想过二门,一脚没踩好摔了下来,正好被一个来闩门的丫头拿住,我一看正是那天遇见的那个丫鬟,我再三央告——”
      金击子手指撑住太阳穴,暗忖他这个嘴皮子工夫了得,那丫鬟定会被他哄过去。
      “然后那个姐姐就带小的去见小姐。”
      金击子觉得他这就开始编瞎话了,“嗯?!——”
      钟成缘也觉得不可思议,问:“你见到李家小姐了?”
      “不不不,小的哪有那样的福气,小的在院外跪着,只能远远隔着窗看见小姐的影儿,都听不见说话。”
      金击子和钟成缘对视了一眼,点头道:“那倒还像话。”
      金换酒又继续道:“小的说明来意,小姐感念四爷的一片情意,饶恕了小人,叫小的带个口信,让四爷绝了这个念想。小的说口说无凭,只怕四爷怀疑是我没见到小姐,编来唬他的。小姐就让丫鬟递出一个条子来,让小的拿了复命。”
      金击子眯起眼睛,“仔细说。”
      “我从窗上的影儿看着那小姐好像是坐在这边儿,一个丫头研了墨,小姐拿起笔来又放下了,递给那丫头,丫头写了几个字,然后一个小丫头拿出来给我。”
      钟成缘叹道:“不愧是诗礼大族,连丫鬟都会写几个字。就是姑娘们太过善了些,不知人心险恶,留把柄在人家手里。”
      金击子像看贼似的盯着金换酒,问道:“没了?”
      金换酒叫他盯得心里毛毛的,拨浪鼓似的摇头,“没了没了。”
      金击子看起来还是不肯罢休。
      金换酒心虚地低下头,后背上冒出汗来。
      金击子觉得肯定还有什么,侧头道:“金屏,金风露,去搜搜。”
      金屏便仔细搜检金换酒的身上,金风露则到他房里翻他的箱柜,果然,搜出不少小件儿的金杯玉坠,还有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青云金凤钗。
      金击子将凤钗拿在手上端详了片刻,倒手递给钟成缘。
      钟成缘不大留意这些东西,也看不出什么来,“这倒是寻常的金钗。”
      金击子心中哭笑不得,他本身就是侯门子弟,当朝皇上的亲侄子,家常衣物是轻裘博带,杯盘碗筷是金银玛瑙,这样的珍宝珠翠自然不放在眼里。
      金屏踢了金换酒一脚,“说!这是哪儿来的?!”
      金换酒眼睛轱辘了一下,“小的想着不光有个字证,也应有个物证才好,就求了个物件做凭证。”
      金击子立马喝道:“你也没上过高台盘,连瞎话也不会编!那李家小姐连亲笔墨宝都不给你,怎么这会子倒要给你这个贴身之物?还不从实招来!”
      金换酒心知这遭是骗不过金击子了,只能说出实情,“这东西是小的趁小姐和上夜的丫头睡熟偷出来的……”
      钟成缘大为不解,“偷它做什么?”
      “还不是要当个把柄,向李家或是我们讹两个钱儿使。”金击子恨得咬牙切齿,气得把茶杯摔在金换酒跟前。
      金立子在一旁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事情的原委竟是这样。
      钟成缘则一阵后怕,险些就被他骗过去了。
      金屏指着其他战战兢兢的仆从,“都是死人吗?还等着爷说话?”
      他同几个小厮一起把金换酒按倒在地,拿绳子捆了,拖到后院儿去了,金换酒一路鬼哭狼嚎着求饶。
      金击子重新坐直了身子,冲金立子道:“该你了。”
      转头见金灯在门外探头探脑,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问:“又怎么啦?”
      金灯忙进来答话:“钟府来了两个家人,请四爷回去。”
      钟成缘问也不问是什么事,打发道:“迟些再回。”
      金灯道:“好像是要到黎尚书那里去,请您速回。”
      “都是自己人,没有什么大事儿,迟些再回。”
      金击子迫使自己语调和缓些,“你留在这儿干嘛,不过就是白生气,除非你就爱看这样的热闹——”
      钟成缘不待他说完就狠狠地拧了他一下子,“再这么说话,我把你头都拧下来。”
      “这事儿差不多都这样了,你先回去吧,不放心明儿再来就是了。”
      钟成缘一想,他一个外人,在别人家里看着哥哥训弟弟,确实不像那么回事,点头道:“说的也是。”
      “我先训这小子,就不送你了。”
      钟成缘起身出去了。
      没了他在这儿,金击子说话不用顾忌他多想,不再束手束脚,对金立子勾勾手,“过来。”
      金立子听话地往前跪了跪。
      金击子叹了口气,“你从小在家里面,有些事还不清楚,此事若是败露,你可知会有怎样后果?”
      金立子只能模糊地知道结果不好,具体怎么不好他也说不上来。
      “于你么,没什么大事,或许别人倒夸你小小年纪就如此风流,不因为别的,只因你是个男孩子。李家小姐下场可大不相同,她那样的大家、有那样的大规矩,你知不知道,此举就等同失贞!”
      金立子听闻此言大为震撼,“这么严重?!”
      金击子头痛欲裂,往头上捶了两下,继续道:“没错,就是这样,若是传扬出去,她不光是嫁不出去的问题,是李家闺闱不严,一家子姐妹的名声也都毁了,她是一定活不了的。”
      金立子惊得坐倒在地,“那我岂不是差点儿就置她于死地?!”
      金击子点点头,“现在知道害怕了?死心了吧?”
      金立子突然跪立起来,“不!不死心!”
      “啊?”
      “我要发奋读书!金榜题名时就三媒六聘娶她为妻!”
      金击子用一种怜惜的眼神看着他,“就算你明年中个进士,也不大可能了。”
      金立子不解。
      金击子犹豫了一下,道: “我猜你说的李家小姐应该就是六小姐,已经许给你黎二哥(黎华的弟弟)了。”
      “啊?她要成我嫂子了?!”
      “若要论起来,也可以这么说。”
      金立子又惊讶又难过,大睁着眼睛,眼泪汪汪,一时间不知所措。
      金击子看着他太可怜了,把他馋了起来坐在自己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又长叹一口气,“就算李家小姐还没许给别人,你也中了进士,八成也难如愿。”
      “为什么?!”
      “你想,如果你是李家老爷,你是愿意把女儿嫁进根深叶茂的宦官大家呢,还是嫁给一个初出茅庐无权无势的毛头小子?确实有些人愿意押宝,但我猜想李家老爷更青睐稳妥之道。”
      金立子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这才落下来,蔫头耷脑,不再追问。
      金击子看他万念俱灰的样子,也十分不忍心,但又无可奈何,人总要睁眼看世界。
      想那黎家的二子,名叫黎开,在内务府理事,在外采买,供应宫中用度。
      有时候还和金击子同路去金陵运货物,说起来好像是干的差不多的活计,只一沾天家二字,就这样的天差地别。
      金击子长叹一口气,对金风露道:“送你们四爷回房,叫多福、多财、多如意来。”
      金立子心灰意冷地出去了,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不一会儿,三个五六十岁有头脸的老仆人进了书房。
      金击子问道:“我走之前不是把金换酒打发到外头去了吗,谁准他进来伺候的?”
      他之前思及金立子少不更事,便把那些品行不好的、邪门歪道的、三心二意的要么打发了,要么调到外头当值。没想到两个叔伯不中用,什么也不管。三个师兄弟虽然尽心帮忙照管,但钟成缘和黎华是仕宦公子,不知道市井无赖的那些手段,李轻烟虽能顶事,但却太忙,分身乏术。回来家里是这幅光景,又是恼闷又是后悔。
      多财答言:“是四爷把他调进来的。”
      “他在二门外,立儿怎么会知道他的?”
      多如意道:“他常常抢着替四爷赶车,或许趁那个空当露露头脸。”
      事已至此,金击子摆摆手,“算了算了,你们去吧,我头疼的要命,休息会儿。”
      金盏便打发他午睡,他刚躺下就又改了主意,猛地坐了起来。
      金盏吓了一跳,“怎么了爷?”
      “把二门以内所有伺候的都叫来,我要一一过目。”
      金屏忙从外间进来劝道:“爷,歇一会儿吧,不过一个半个时辰,好的也不会变坏,坏的也跑不脱。”
      金击子虽然知他这话说的不错,但不除了内患他断然睡不着,执意要先看过了丫头小子。
      金屏又不能像钟成缘似的和他硬拗,只好去叫人了。
      说到钟成缘,他人虽然回去了,心却还吊在那里,等事都了了,便急急地要回房换衣服。
      镈钟以为他又是着急去金家断家务事,也劝道:“爷,这么晚了,歇下吧,一天天焦心劳思,身子怎么吃得消。”
      钟成缘撇嘴笑了笑,拍拍胸脯,“我这身体,什么都吃得消!“焦心劳思算什么,我还要偷鸡摸狗呢。”
      镈钟没明白。
      钟成缘吩咐道:“去找身儿黑衣服来。” (小注释:有时候谁在谁不在,我不全写哈,不然显得太啰嗦了,默认贴身伺候的仆从无时无刻、每时每刻、时时刻刻都跟在钟成缘和金击子身边,大事小情全都知道,钟金二人特意把他们支开的时候他们才不在。)
      镈钟好像明白过来,吃了一惊,压着声音道:“爷!不会是要……”
      钟成缘摆摆手,“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哦对了,叫钮钟来。”
      镈钟只好依他所言出去了。
      钮钟端着杯茶进来,钟成缘勾勾手指头,他便伶俐地贴到钟成缘身旁。
      钟成缘问道:“这几天招到人了吗?”
      钮钟道:“托爷的福,顺着呢。”
      “买了多少?”
      “有五六十了。”
      钟成缘很高兴,“很好。”
      钟锤好奇,“爷这是说的什么呀?”
      钟成缘道:“我想在园子里玩个三方会战,人不够分,再招些来耍。”
      钮钟正得意着,还想再卖弄几句,不想别人打岔,对甬钟和钟锤道:“打了春一日暖似一日了,你们不如趁这个空当儿去把薄门帘子找出来。”
      甬钟冲他皱皱鼻子,打着灯与钟锤出去了。
      正在这时,镈钟找来了一身深紫色儿的衣裳,道:“爷,没有黑的,这个多少也能当。”
      钮钟见三番两次有人打断,只好悻悻地弄起了穿衣镜。
      钟成缘看了看那衣服,“行,来吧。”
      镈钟一边服侍钟成缘换衣服,一边请示道:“爷,待会儿小的也去吧,虽不能干什么大事,望望风牵牵马也是好的。”
      “我知道你好意,不过万一有个什么事,我倒能跑的脱,你若是被人拿住了,那不就完了。”
      镈钟又道:“那小的就送四爷到双耿街(忠心耿耿),在不二巷口等着(忠心不二)。”(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备注,又怕不备注真就没人深究)
      钟成缘稍做思忖,“那好吧。”
      钮钟探头探脑地问:“去哪儿呀?”
      钟成缘道:“没事儿,把我交代给你的做好。”
      “是。”
      钟成缘出门先去了金家,金击子和金屏都不见踪影,他拍拍身上的衣服,给镈钟道:“想不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钟成缘打发跟随的家人去吃酒休息,和镈钟打着一个光秃秃的小灯笼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一路往东,横跨城中央的大甬道,来到铜机子巷,远远的瞧见有个人在墙根儿里鬼鬼祟祟。(这个地名也暗示了后面的情节)
      钟成缘伸手挡住镈钟,警惕地道:“吹了灯,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他提起气来,像大风卷沙尘似的飘然而去,前近一看,害,原来是熟人,这不是金屏么?
      他突然想吓那人一跳,一跺脚,“干嘛的?!”
      他原本以为金屏会吓得拔腿就跑,没想到金屏一边猛地转身,一边后背贴墙摆起招式,一边看来人是谁。
      见他这般反应,钟成缘不禁百感交集,这一去几年,且不说金击子,就连金屏都已不是走时那个傻小子了,不知受了多少磨炼,年纪轻轻才这样镇定自若、成熟老道。
      他轻声笑道:“是我。”
      金屏认出了他的声音,连忙快步走了过来,“四爷怎么来了?”
      钟成缘指指不远处一片雄峻的楼舍,“你们爷往那里去了?”
      金屏点点头,“我们爷的事儿不瞒四爷。”
      钟成缘点点头,“镈钟在那边,我不放心,你同他一起等一会儿吧。”
      “是。”
      钟成缘说着便不见人影了。
      他还没到双耿街,就觉面前一阵微风拂来,伴着一路枝头嫩叶微微摇动,警惕起来,又长舒一口气,“好哇你,吓死我了!”
      再看时,他身边却多了一个黑影相伴而行,那人穿了一身标标志志的夜行衣。
      钟成缘扯了扯他的面罩,却不懂夜行衣的门道,拽也拽不动。
      那人也不知怎么摆弄了几下,把面罩摘了下来,原来是金击子,“你怎么来了?”
      “那你又为什么来?”
      金击子往身后的府宅指指,“那东西恐怕是过年过节时戴的,难再打个一模一样的,李家小姐不知怎样着急。况且留在我这里也个祸患,不如物归原主。”
      “我就猜是这样。”
      “这点儿小事儿,你还信不过我的本事?”
      “办妥了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当然妥了——万一了又如何?”
      “我有爵位,罪不至死,大不了我娶她当正房嘛,我二哥三哥都没娶亲,把她姐姐妹妹的都笑纳了。”
      他虽是玩笑话,金击子心里却没来由的不悦起来,“倒也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更是亲上加亲。”
      “你怎么阴阳怪气的?不是我说你,你也该动动心思了,好歹添个人给你料理料理家务事吧。”
      “好呀你,还没当皇上呢,就要给我赐婚了。”
      “去你的,我才不做皇上!要是我有的选,王府我都不待!”
      金击子见两人都是越说越不像话,便岔开一句,“你今晚住哪里?”
      “父亲在家,还是回家住吧,不然还得一大早起来回去请安,给我累死了——”他仰头活动活动脖子,抬头便见一轮明月挂在天心,立刻改了主意,“哎!反正都到这时候了,不如去碧丹河边走一走?”
      金击子问:“你刚不是还说要累死了?”
      “不差这一时半刻,金屏和镈钟在前头呢,快叫上他俩。”
      四人碰头便一起往西拐,静悄悄地走了没多大会儿,就来到了碧丹河边,深夜也看不见水色柳色,只听见水声蛩声。
      有月亮照着的地方白晃晃一片,没有月光便黑洞洞难辨。他们二人在前,二人在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沿堤走着。
      金击子大概比划着,“要是白天来,这两岸桃红柳绿,现在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见——哎,你怎么知道我会送回去?我直接熔了它岂不省事,还白得一块好金子。”
      钟成缘嗤笑一声,“你脑袋里的勾勾绕儿那么多,哪有省事的事儿?”
      “此话怎讲?”
      “一来,若是拿去熔,那必要找金匠,金匠保不齐口风是不是严谨;二来,那边丢了东西,必然要找,真正的小偷又不在府里,他们若是找个无辜的人顶缸,岂不造孽?三来,丢了东西,那主仆二人头一个就会怀疑到金换酒头上,若是那丫鬟顶不住说了实情,那完了,一大家子都得炸了锅了;四来——”
      “好了好了——”金击子举起手来。
      “那金换酒怎么弄?”
      “这样的祸害留着干嘛?”
      “咱不说他干的这事儿对不对,你不觉得他还挺能干的么?跟我的钮钟好有一比。”
      “我在这种人身上栽过大跟头,我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钟成缘有些可惜地挑了挑眉毛。
      金击子走进一片八角金盘的黑影里,像是从人间消失了一般。
      过了半晌,才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我千辛万苦习得这一身本事,没想到却只是吓吓山贼河寇,半夜偷鸡摸狗。”
      黑暗中又传来另一声叹息,“谁说不是呢,我也没想到整天就是家长里短、迎来送往。”
      两人都迈出一步跨出树影,金击子看钟成缘是愁云满面,钟成缘看金击子是愁眉不展,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金击子伸长胳膊揽住钟成缘的肩膀,两人勾肩搭背地往前走,“哎呀——咱们哥儿俩怎么混的这是,怎么还不如以前一文不名、幕天席地的时候快活呢?”
      “我也想不通——哎师兄!不如明儿咱们什么都不要管了,一大早就驾个小船儿到万汇江上去,谁也找不着咱,咱们好好地喘口气!”
      金击子见他眼睛在月光下闪着亮儿,恍若还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师弟,不觉也心潮涌动,右拳在左掌上一拍,道:“好哇!这事你不用操心,一切我来打点,明早你只管到这儿来就好。”
      钟成缘兴冲冲地在金击子左肩上捶了一拳,“就这么说定啦!”
      “我今儿不回家住,你若是有事来不了,就派人到码头知会我一声。”
      “谁不来谁就是煮熟了的鸡蛋!”
      金击子忍不住笑起来,看着他的皮肉在月亮下透着光,捏着他的脸道:“我看你倒像是煮熟了的鸡蛋。”
      一说鸡蛋,钟成缘就想到了喜礼里的红鸡蛋,又想到了新娘子,又想到了花轿,“哎师兄,我想玩儿抬花轿!”
      “都多大了,还玩儿这个?”
      “我到一千九百九十八万零一百一十五岁了也还是要玩这个!”
      金击子哈哈大笑,笑话他:“咱们郡公可真出息着呢。”
      他笑归笑,还是蹲了下来,右手抓着左手腕。
      金屏偷偷笑了起来,金击子口口声声不让娇惯金立子,但自己一转头就娇纵钟成缘。和他面对面蹲了下来,组了一个两人抬的轿。
      镈钟提着两个灯笼站在金击子一旁,两个灯笼把儿相击,打着花鼓的鼓点儿,“咚咚,咚咚咚咚!”
      钟成缘摆摆手,“哎诸位!假装咱们互相都不认识——”
      他轻快地跑远了,朝他们挥挥着袖子,“喂欸——三位何处去啊?可否捎我一程?”
      金击子忍俊不禁,对金屏道:“你不要开腔,待我问他。你是何人?到哪边去?——”
      钟成缘从远处跑来,佯装吃惊道:“啊呀!好俊俏的一个小郎,这两个酒窝——诺诺诺,装下三尺月色绰绰有余。”
      金击子见他比比划划,好像真的在量度他酒窝能盛多少月光似的,“你要坐这花轿,是哪家的新娘子吗?”
      “错了错了,我可不是新嫁娘,我可是你人参果老爷爷!”
      金击子憋着笑,“原来是个老果干儿了,那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从人间来,兑现前世一诺,现在嘛——”他扇子往月上一指,“要到西边去。”
      “去西边做什么?”
      钟成缘将扇子一转,直指天心,“当然是还归原职,濯洗明月。”
      “哦?月亮还需洗涤?”
      “那当然了,每天月亮都要打这红尘人间过一遭,蒙些灰尘,沾些污秽,若是不洗,怎么能天天这般皎洁透亮?”
      金击子和金屏相视笑了起来,“有理有理——就是这活计忒无聊了些。”
      “唉,我年纪轻、历练少,也只能做做这样的事情。”
      金击子见他说得活灵活现、煞有介事,觉得有趣,陪他玩一会儿也无妨,道:“我正好也要到西边去,不如就送你一遭。”
      “你到西边做什么去?”
      “我到西边挂职,不做这轿夫了。”
      “挂什么职?”
      “嗯——这个嘛——”金击子略想了想,一皱眉头,“我是个苦差,主管这世间的家务事。”
      “哦呦,这个可不好干。”
      “害,能者多劳嘛——小相公请上轿——”说着就和金屏蹲了下来。
      钟成缘伸手搂住金击子的脖子,跨了进去,“多谢多谢。”
      金击子又问道:“小相公是要快些走,还是慢些走?”
      “慢些慢些。”
      “哦?——”金击子抿了抿嘴,略顿了一下,“莫非小相公在这人间还有何留恋之处?”
      “自然是留恋颇多。”
      “那——”金击子正待要问。
      钟成缘举起扇子在他头上打了一下,“你这轿夫话也忒多!——哎呀,这是不是到了西海啦?”
      金击子转头给金屏使了个眼色,“啊呀啊呀,确实是到了海上,惊涛骇浪,好不颠簸!”
      说着和金屏一起将钟成缘颠的不住叫“哎呦”,把金击子的脖子搂得死紧。
      金击子哈哈大笑,颠得愈发厉害,钟成缘大喊:“不坐了不坐了,不如我自个儿走着呢!”
      他俩这才停了下来,钟成缘喘着气抚着胸口道:“好险好险,差点儿给我除了根儿。”
      金击子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又心生一计,“哎呀,咱们已经到天上了,今夜风大的很!”
      然后又将“轿子”左右的侧倾,钟成缘死命地用两腿夹住他俩的手,慌乱中将扇子斜插在腰带里,两手抱住金击子的膀子。
      正好有一阵风来,吹得他的几绺头发缠在金击子颈上,袖儿拂在金击子的脸上。
      金击子只觉脸上痒,心里痒,全身都痒起来。
      几人笑笑闹闹,一直走到湖那头,到了四更月偏露重时,才不得不各回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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