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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九章 叶落 ...

  •   钟士孔从钟士宸宫变之后就对外称病,起初是韬光养晦,后屡遭丧子之痛,真的一病不起。前几天钟成缘发丧时,黎名一直担心钟士孔受不了,又怕自己贸然前去给他们添麻烦,现在事过去了,他便找了个空当往定王府走了一趟。
      当初钟成缘不想钟士孔心里有疙瘩,奏书上只写钟思至是自坠而亡,没有提及黎华的事,知道内情的只有在场几个人,钟黎两家的感情并未因此出什么嫌隙。
      听小厮通报,喜伯亲自出来迎接黎名。
      黎名问道:“你家老爷做什么呢?”
      喜伯恭敬地答道:“吃了中饭正在午睡,待小的去喊——”
      “不要喊他,反正我下午也没什么事儿,人老了觉也短,我稍等一会儿也无妨。”
      “是,黎大人这边请。”喜伯要引黎名去会客厅。
      “不,都是老朋友了,我去他房中坐坐吧。”
      “是。”
      黎名进了钟士孔的卧房,见他正躺在床上小憩,悄悄走到床前,坐在床前的小凳上,一月之间钟士孔又苍老了不少。
      喜伯给黎名倒来了茶,黎名怕他搅醒钟士孔,摆摆手。
      钟士孔的声音忽然响起:“你来啦——”
      “哎呦,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醒的?”
      “就没睡着。”钟士孔抬抬手,喜伯扶他坐了起来。
      “你……你还撑得住吗?”
      “什么撑得住撑不住,日子不都一样按部就班地过么。”
      黎名忍不住问:“你真就这么赋闲在家啦?”
      他知道钟士孔起初是想东山再起的,几次找准时机想捞钟士孔回朝,但都被钟士孔拒绝了,他后来又百事缠身,一直没得空来正儿八经地问一声。
      钟士孔长叹一口气,“我老了——连这副骨头架子都撑不起来,更别说旁的了。”
      只那一句“我老了”,黎名就明白了,钟士孔以往的心气儿已尽数消磨殆尽。
      多年的老搭档就这么悄然无声地倒下了,全然没有当初叱咤风云时的轰轰烈烈,黎名心里酸涩不已。
      钟士孔摸到手边的一本书,闲来无事用作消遣的,道:“我近来重读《左传》,叔向有言‘晋之公族尽矣。肸闻之,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则公从之。肸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肸又无子。公室无度,幸而得死,岂其获祀?(晋国的公族全完了。我听说,公室快要衰微时,它的宗族就像树的枝叶一样首先落下来,公室跟着就衰亡了。我的一宗有十一族,只有羊舌氏一支还在。我又没有好儿子,公室没有法度,能够得到善终就是万幸,难道还会指望得到后代的祭祀吗?)’。以前我自诩定王一脉枝繁叶茂,不甚留意,现在读来……心有戚戚焉。”
      “你不要多想,步筹是个踏实可靠的孩子,金贤侄也算半个儿子,他俩守着你,怕什么的。”
      “唉——说不上来。”
      “你一天到晚这样想东想西,身体怎么才能好起来?我怎么才能放——孩子们怎么才能放心?意志消沉也就消沉些,身体要是垮掉了,不光自己受罪,还带累孩子们。”
      钟士孔想了想,“也是。”
      “我看你就是整天没事情做,没有东西吊着那口气。”
      “我整天吊着那口气干嘛啊?”
      “不行,我得给你找点活儿。”
      “别给我找事儿,让我歇歇吧。”
      “人赶长路的时候,只要一歇脚,就再难站起来了。”
      “我站起来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了,不如消停些好。”
      黎名见他句句颓丧,聊不下去,只好岔开话头说了些陈年的笑话,不一会儿宫里的事儿就找上门来。
      钟士孔推他,“那么多事儿等着你呢,你快走吧。”
      “我有空儿再来看你。”
      “不用来,我一切都好。”
      黎名不置可否,不放心地起身离去,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扶着门框道:“你真不再出山啦?”
      钟士孔慢慢地摇摇头。
      黎名抿抿嘴,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正房里又安静下来,只听见窗棂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滴着雪水。
      钟士孔看着没有人气儿的屋子,手头也没有什么事要做,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整个日子都空了。
      从那之后,黎名隔三差五就往钟士孔那里跑,不顾钟士孔的阻拦,一边道什么“且顾眼前事,休听死人言”“总不能干占着个开府仪同三司不干活儿”,把那本《左传》扔了出去,还带来了许多新鲜的朝政事务。
      黎华那个犟劲儿可不是凭空来的,是从他父亲这儿一脉相传,钟士孔拗他不过,虽是比以前操心了些,精神却好了不少,有了心力为将来做打算。四个孩子现在只剩了钟步筹一个,于公于私都人单势孤。至于金击子,他与自己原本非亲非故,全是因为钟成缘的缘故,才叫自己一声父亲。虽然金缘二人的私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从未放到明面上挑破,自己这声父亲担得不甚踏实。但钟成缘已经没了,全凭旧情维系这段父子之名着实虚无缥缈,但金击子是眼下最可靠的同盟。
      思及此处,“喜儿,叫步筹来。”
      喜伯指指天,“老爷,不是老奴懒,大晚上的,也让二爷歇歇吧。”
      “唉,白天他们哪个有空儿?”
      “也是,待老奴去问一声。”
      钟步筹不一会儿就跟喜伯来了,父子俩一同来到祠堂门外,金击子果然跪在钟成缘牌位之前,手中把着一支断头香出神。金屏忧心忡忡地捧着香盘在左,镈钟六神无主地在右。
      钟步筹略走重了一步,弄出些动静。
      金屏往外看去。
      钟步筹朝金击子一撇头。
      金屏连忙上前去,将金击子手里的香抽走,小声道:“爷,老爷和二爷来了。”
      “啊?”金击子回神,扶着镈钟的肩膀站了起来,“伯父,二哥。”
      说着迎了出去,伸手去搀钟士孔。
      钟士孔嗔怪地哎了一声,一手扶在他的手臂上。
      金击子反应了过来,更正道:“父亲。”
      钟士孔点点头。
      金击子搀着他,“更深露重,父亲有疾在身,恐怕受风。”
      钟士孔叹了口气,被金击子与钟步筹架着迈进门槛,只不过动作稍大,就气喘不止。
      镈钟忙搬了张凳子过来,几人安顿他坐下。
      钟士孔朝香盘指指。
      金屏连忙跪下双手奉上。
      钟士孔一边喘气一边拍拍钟步筹的肩膀,“去……替为父……”
      钟步筹看着钟士孔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心中一阵发痛,“孩儿明白。”
      他取出三支香,在长明灯上点燃,递到钟士孔的手上。
      钟士孔从右手转到左手,递到金击子面前。
      金击子怔了一下,心中又悲又喜,也道声:“孩儿明白”
      接过香来,上在钟成缘灵位前。
      钟士孔朝金击子招招手,“我儿——”
      金击子单膝着地矮下身来,“父亲有什么要交代?”
      钟士孔把胳膊揽在他肩膀上,看他连日又是劳碌又是生气,比从士德来时更加憔悴,又是慈爱又是怜惜地看着他,“当初,我只以为你俩是少年风流、浮萍心性,没想到却是……真情到底,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金击子含泪摇头,说不出话来。
      钟步筹从怀中掏出一个帕子包的东西,在手心展开,奉给钟士孔。
      金击子挺直身子看去,乃是大火中唯一幸存的金带钩。
      钟士孔小心地捻起那枚小金击子,“这必定是你赠与缘儿之物。”
      金击子脸颊有些飞红,低下头道:“是。”
      钟士孔将那带钩举到金击子面前,“你与缘儿孽缘一场,到头来人情两空,这……就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金击子受宠若惊地抬头看着他,双手颤颤地捧过那金带钩。
      钟士孔看他这样更加可怜,将他揽到怀里,泪如雨下:“我的儿——”
      “父亲……”
      金击子肝胆欲碎,往日他本可以与钟成缘朝夕为伴,却终日追求这些名分名头好与他并肩而立,现在这些花头他全都有了,并肩而立的人却没了,好不痛煞人也!好不苦煞人也!
      两人抱头痛哭,钟步筹陪着流泪。
      钟士孔忽然一口气喘不上来,钟步筹赶忙将他二人分开,给钟士孔理气敲背,又同金击子一起将他抬回卧房。
      虽说金击子成了钟士孔半个儿子,但人家是有自己家、有亲兄弟的,金击子从沙场回来后,一直在定王府操持钟成缘的丧事,现在万事消停下来,打算第二天回金府住。
      金立子早听金屏说他哥哥要回家来,一早就在门口等他,金击子还未曾等到,见卜聪明溜溜达达从街那头走来,大冬天的穿着单衣、敞着胸膛、打着赤脚、扇着枯黄的芭蕉叶。
      卜聪明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踪影,金立子派人四处打听寻找,全然没有半点消息,正心急如焚时,没想到他自己回来了。
      “哎呦我的天!师傅你这是被人抢了么?”金立子快步走下台阶,脱了身上的斗篷,赶紧抖开给他披上。
      卜聪明像热得受不了似的扒拉他的手,“我不要穿!我不要穿!”
      “别冻死了!”
      “我不冷!我小师弟走了吗?”
      金立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都走了两个多月了。”
      卜聪明喜出望外,拍着手道:“好极了好极了!”
      金立子趁他不留神,又把斗篷给他披上。
      卜聪明像狗抖水一样把它又甩落在地,“我热死啦!”
      他行径一向这么怪诞,金立子已经习惯了,只好把斗篷收起来搭在胳膊上,“师傅,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好好的出去,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我师弟那天突然出现,把我吓死了!我记得人参果儿家里像迷宫一样,想赶紧到他那里躲躲,就往那边跑。”
      金立子看他往西指,不敢置信地问:“哪边?”
      卜聪明又往西指。
      “老天爷,定王府在东边。”金立子往东指去。
      卜聪明道:“害,都一样。”
      金立子继续追问:“然后呢?”
      “我就使劲儿走呗,又坐车,又乘船,又骑马,又跳崖,又涉水,又翻山,累得半死,才终于到了,我怎么不记得他家那么远啊?”
      “……”金立子张口结舌了半天,“确实没那么远。”
      “我想着可算到了,进去一看都不在家,那个老头儿、那个阎王脸、那个书呆子、还有人参果,全都不在。”
      金立子料想他是出殡的那天闯了空门,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有些哽咽地道:“三哥哥和四哥哥都不在了。”
      “去哪儿了?”
      “死了。”
      “啊?死啦?死得也忒急了吧,得什么病了?”
      “没得病,都没能……从战场回来。”金立子抬手抹眼泪。
      “哦,打仗啊?打仗可是急病,死得很快的——你不要哭了,你要是以后当了大夫,面前整天有人死,你要是个个都哭,你得哭死。”
      金风露看金立子伤心,赶忙把话岔开:“神医而后又怎样了?”
      卜聪明道:“我在人参果家躲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还没抽背你药材归经的头十页。”
      “……师傅,你这都走了几个月了,不光是这册,下册我都背完了。”
      “呦?你难受的时候还能背书?你咋不喝酒、耍钱、跟男男女女一起发出响亮的笑声?”
      金立子怀疑卜聪明在讽刺他哥哥往日的行径,“我一难受就想发奋图强!”
      “我不信,你现在就背给我听。”卜聪明就在冰凉的石阶上盘腿坐下。
      “哎呀,这多凉啊!”金立子伸手想拉他起来。
      “四爷,三爷回来了!”金风露突然指向街口。
      “呀!”金立子立刻丢下卜聪明往外迎了迎,“哥哥!”
      金击子强打笑意,伸手揽过他的脖子,“立儿——”
      金立子见金击子看起来好似跟以前一样,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头,犹如即断之弦,又像败叶当风,看着好让人悬心。
      金击子抬头看了一眼卜聪明,“哦?神医回来啦?”
      卜聪明忽然打了个激灵,“我的妈呀,什么东西来了,怎么冷起来了?”
      他回头一瞧,对金击子道:“哦呦,你不是被人参果治好了吗?怎么弄成这样的?”
      众人都当他又在讲疯话,没有理会他。
      金家两兄弟携手向家门走去,金击子每往前一步,卜聪明就觉得越冷,冻得哇哇大叫,搓手跺脚。
      金立子没奈何,赶紧把先前的斗篷给他披上,让金风露先带他到书房烤火,自己待会儿就去安顿他。
      众家仆簇拥着兄弟二人一起往上房去,房内都已经收拾妥帖,生了火、燃了香,一撩棉帘便有一股暖风迎面而来。
      金击子感觉心里熨帖了一点儿,迈步进去,在旧桌前坐定,喘了口气儿,接过茶来,低头一看,这……不是钟成缘以前爱吃的茶吗?
      钟成缘虽爱吃但又怕睡不着觉,不敢多吃,常倚着他的胳膊、把着他的手、就着他的杯子蹭个一两口。
      如此一想,这茶金击子就断不能再吃了,把那茶盅推得老远。
      金屏见状赶紧接了过来,塞到身后金盏的手里,“快拿出去!”
      金盏手足无措,“那沏什么来?”
      “蠢材,倒碗清水来。”
      金击子强压一阵心痛,接过那盏温水,一晃眼见水面正好倒映着墙上的美人图,他抬头朝那画轴望去,乃是杨太真手持一颗剥了壳的荔枝即将入口,这画师极擅画瓜果,那荔枝晶莹剔透,好似钟成缘的皮肉一般光洁润泽,金击子眉心皱起,指着那画,“快取下来,快快,快取下来……”
      金屏赶紧踩着凳子把画取下卷了起来,让金著拿到库房去。
      金立子猜他是睹物思人,道:“哥哥,不如先换了衣服松快松快,睡一觉休息休息。”
      金击子啜饮了一口清水,长呼一口浊气,随金屏进了里屋,室内摆设陈列依然,耀耀彩画生绢帐,袅袅珐琅金猊香,一如夏初定情,一夜鸾凤颠倒。
      “啊……”
      他走到床前,那圆枕曾拿来垫腰,那锦被又扯来遮背,纱帐上还有指甲勾出的三条细丝,在空中无根草似的荡。想到那般琼花玉树,那些轻偎依傍,情暗伤,心自想,往事桩桩难暂忘,捺不住心头凄惶。
      金立子听见内室中传来一声好似十分疼痛的□□,连忙快步跑进去,见金击子掩面道:“这屋子住不得了!住不得了……”
      赶紧扶着他往外走,捋着他的背道:“好好好,哥哥,咱不住,不住这屋。”
      转头给金屏道:“先到我那里去。”
      金屏连忙把门帘掀开,金击子夺门而出,一众人架着他到东厢房去了。
      一进东厢房,赫然见两扇大窗户与三个大书架高高的立着,卜聪明正裹着棉被像小狗一样蹲坐在薰笼上。
      卜聪明一见金击子进来又哇哇喊冷,嗖地一下蹿到他的西厢房去了。
      金立子问金击子:“哥哥,这里可使得?”
      金击子点头道:“这里好,这里好。”
      金立子对金风露道:“赶紧把我的东西搬到西厢房去,把这里腾出来。”
      “哥哥,你先在这里暂坐。”
      金击子颓然跌坐在书桌后,“唉,不急。”
      金立子指挥着家仆把这屋腾空,金击子无所事事地翻看桌上的医书纸张,笔洗里的墨色已深,笔架上的丹笔已干,猛想起钟成缘曾用它给金立子朱批文章。
      “立儿,你以前的旧文稿没丢吧?”
      金立子顿了一下,想给他糊弄过去,“旧文稿?什么旧文稿?”
      “唉!用朱笔批过的文章。”
      “没丢是没丢,就是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快快找来。”
      “不如先安顿哥哥住下了,我再去找。”
      “先去找来,我看一眼才安心。”
      “哥哥——”
      “快去找来——”
      金立子没奈何,只好把钟成缘给他批过的文稿找来。
      金击子接过,见上面锦字历历,想看又不敢看,看了又承受不住,掩面流泪,仓皇站起。
      金屏眼见他要撞上后头的古董架,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他的胳膊。
      金立子见状赶紧将他手里的旧稿夺过,道:“都别收了,这里也不好,咱们到西厢房去。”
      这时正好有几个家丁推着一辆吱扭扭的车从窗前经过,车上载了满满一车的瓦。
      金击子一边把帕子抽出来一边顺口问:“要瓦做什么?”
      金立子不大管这些家务事,身旁一个小厮道:“前几日花匠上树修剪枝叶,见正房屋顶有处缺损,恐怕日后漏雨,抓紧修补修补。”
      金击子心中暗想:“莫不是果儿飞檐走壁来时不小心踏破的?”(之前有关于这个破瓦的详细情节,后来大修的时候删掉了,审稿的时候才发现伏笔叫我给删了,拉倒吧,反正伏笔有很多,先这样吧)
      立刻止住瓦匠,“哎,不要修补,就这么放着。”
      “啊?”工匠家丁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金屏摆摆手,“三爷说算了就算了,都下去吧。”
      金立子怕又有别的什么让金击子触景生情,拉着他往西厢房去了。
      卜聪明见一丛人朝他房中来,哇哇叫着又跑回东厢房。
      大家站在门口往里一望,西厢房被卜聪明作得乱七八糟、凌乱无序,金击子一向是个讲好的人,金立子恐怕他嫌弃,道:“要不还是到后跨院看看吧。”
      “后院?”金击子忽然想到后院那片合欢树,花开时如同红雾茫茫,那时大开后窗,钟成缘斜倚床头向外观望,庭花都不及那娇模样,立刻伤心地指着卜聪明的狗窝连连道,“这里好,这里好!”
      金立子无可奈何,只好顺遂他的心意。
      金屏将床边的杂物往里一推,让金击子暂且坐在床沿,指挥着家仆穿梭来往,将卜聪明的破烂儿收到箱子里抬走。
      金击子颓唐地双肘撑在小桌上,支着头发呆,明明是自己家里,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伤心地?
      金立子发愁地看着他,张张嘴却又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
      金风露进来,悄悄请示金立子:“爷,卜神医不肯到别处住,要住爷的屋子。”
      “随他去吧,都搬到我屋里吧。”
      金立子又看了金击子一眼,还是刚才那副模样,惴惴不安地出去了。他一进东厢房就见卜聪明像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一边蹦一边喊,生怕别人弄坏了、打翻了、搞洒了他的宝贝们。
      金立子闷闷不乐地跳起来捉住他,“师傅。”
      卜聪明冲一个小厮喊:“反啦!上下反啦!”
      他一挣蹦,金立子一下子把他的破袖子扯了下来,一屁股摔到地上,有些恼了,“师傅!”
      “哎呦呵!”卜聪明的注意力立刻回到他身上,伸手把他拉起来,“怎么了乖徒儿?”
      金立子捂着屁股道:“师傅,你看着我哥哥怎么样?”
      “怎么样?你跟我学了这么长时间,你说他怎么样?”
      “很不好……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他高兴一点儿?”
      “高兴一点儿?”卜聪明挑起眉毛,“那你觉得真难过和假高兴哪个更好?”
      金立子低头不说话了。
      卜聪明道:“你别紧张嘛,万一他想开了,搞不好就大彻大悟了呢。”
      金立子反驳他道:“当局称迷,旁观必审,我这旁观的都想不开,他怎么能想得开呀!”
      卜聪明耸耸肩、摊摊手,转头又大呼小叫道:“哎呀!刚才都给你说了反了反了!”
      他冲过去把那几个罐子翻倒过来,“它就是盖子比身子大,这样才是对的!”
      金立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很想发奋图强了。
      金击子只休整了一天,次日一早就去上朝,退朝便去门下省就任,事来则理事,令来便核令,官来就寒暄,吏来也和善,一切照旧如常。
      不在宫时就像儿子一般去钟士孔那里昏定晨省、嘘寒问暖,照应家中长短,与钟步筹帮衬里外。
      钟步筹见他比钟成缘活着时更尽心尽力,不免感慨,世间言情最缥缈,人间唯情最可靠。
      外人看着金击子好像是缓过来了,又风生水起过起日子来,只有知晓细情的人才早晚替他揪心。
      金屏每早收拾床铺时,枕边七八条帕子都浸得湿透,一摸枕上被上,皆是泪痕斑斑,不知他夜里怎样的泪千行愁万状,捱到天明又挂起那副四平八稳的假模样。
      金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每晚都亲自上夜,更加警醒,有一晚听得金击子在梦中惊叫,吓了一大跳,赶紧点灯撩帐将他唤醒,“爷!醒醒!”
      金击子还未清醒,一把死死钳住金屏的肩膀,“别走!别走!”
      金屏吓坏了,使劲儿晃他,“爷!是我!”
      金击子眯着眼贴近了看看他的脸,这才松了手。
      金屏一摸,金击子全身都是冷汗,“金盏,快去拿套干爽的里衣来。”
      接过金珠递上的手帕给金击子擦擦额头脸面。
      金击子惊魂甫定,双眼空空地望着灯火,喘着粗气道:“他这里这么大一个窟窿,止不住地流血,他说又痛又冷……”
      金屏见他说得好像自己看见了似的,赶紧打断他,拿他原来劝钟成缘的话反过来劝他,“爷,您自己也说,只见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
      金击子还兀自沉浸在方才的梦里,没有理会金屏。
      金盏拿来了新的里衣,金屏把金击子的湿衣解开。
      金击子懊丧地道:“下次你不要喊我,我们才说了两句话!”
      金屏惊恐地攥住金击子的手腕,道:“爷,大晚上的,您可留神,别跟《活捉》[1]似的被勾走了魂儿。”([1]《水浒记·活捉》:新编戏,大概讲阎惜娇跟张文远私通,后来阎惜娇被宋江干掉了,就去把张文远的魂儿捉走,跟她一起做鬼)
      金击子一拍床板,“我巴不得他快点来捉我走!就算他不捉,我也偏要给他捉,我就要和他在泉台永成双!”
      金屏一边给他穿上袖子,一边好言好语地劝道:“爷,地府阴司可不像这样的人间天上——”
      不待他说完,金击子就激愤地一拍胸脯,“不过是碾舂、锯解、磨轧、油炸!我情如苇草,碾舂不碎;意似磐石,锯截不断;心比舍利,磨轧不坏;念犹黄金,油炸不熔!就算挨上一千年、一万年,也不能伤我分毫!”
      金屏心里叹了声痴情至死的爷,嘴上又苦口婆心地劝道:“爷——您别只想着钟四爷,再想想咱家的四爷(金立子),这两家老小,爷要是出什么事儿,要他们怎么办好?”
      “我何尝不知道……”金击子无力地仰面躺下,想想金立子前途未卜,叹了口气;又想到钟家势单力薄,又叹了口气;再想到大业未竟后继乏人,再叹了口气,颓然道,“既生不如死,又求死不能,我金击子怎落到如此地步……”
      他话说到这份儿上,金屏也没法儿再劝了,只能等到第二天,把此事告诉金立子。
      金立子就这么一个亲哥哥相依为命,既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以往钟成缘在时,还能与他商量对策,现在钟成缘也没了,思来想去,便去找了李轻烟求援。
      李轻烟法子用尽,金击子也没任何起色。
      金击子便就这样熬煎下去,早饭午饭晚饭,虽顿顿不缺,但身形却一天比一天消瘦;脑袋五脏四肢,哪里都没毛病,却消耗得愈发精神不济。
      钟士孔与他朝夕相见,看他日渐萎靡,让钟步筹跟他聊聊,是不是还有什么心结没解开,还有什么心愿是未了的。
      钟步筹特意早了一会儿从中书省出来,到门下省等金击子。
      一位给事中正要回家,又折返回来叫金击子,“金大人,令兄在外等候多时了。”
      金击子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钟步筹,“哦哦哦,多谢。”
      他匆忙把手头的活儿结了个尾,往外走去。
      钟步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你看到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意外?”
      金击子无奈地道:“我都跟他们说了多少遍了,我好着呢,是不是轻烟托二哥你来劝我?”
      钟步筹摇摇头,“不是他,是父亲。”
      “唉——”
      “我也不是来劝你的,我只不过是有一些疑问。”
      金击子同他并肩而行,一起往定王府方向走去,“什么疑问?”
      钟步筹道:“除了缘儿,你什么都得到了,为什么还整天闷闷不乐?”
      金击子反问道:“除了失去三个亲兄弟,二哥你也什么都得到了,为什么也闷闷不乐?”
      钟步筹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很实在地讲:“我不知道。”
      金击子仰头望去,正值夕阳西下,漫天火红的云霞,“我不知道二哥你是如何,反正我得到的就好比朝辉暮云,看着么,确实辉煌灿烂,伸手一抓,却都是些烟光梦幻。”
      “怎么讲?”
      “唉……说什么凤池恩波?紫陌银烛做不了帐外花烛,禁城春色照不得旧人颜色,金阙晓钟唤不醒阴司长眠,玉阶仙仗只做个跪拜蒲团[2]。唉!又说什么腰缠万贯?金堂玉堂住得个薄命苦命,翠裘朱裘难捱过三更四更,花容月容都不似钟卿缘卿,锦拥绣拥抵不过肩并马并。”([2-1]金击子做官之后免不了作点应制诗,多少是下了功夫的,但句式仍带有浓重的昆曲风格)
      金击子痛心疾首,不能再走,扶着道旁的章台柳喘气。
      钟步筹不发一言,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又若有所思地望望烟霞,心中暗道:“当初他南闯北走图富贵,后来又东奔西跑求功名,现在又捶胸顿足悔姻缘。仔细想来,千金得来一朝尽散,荣华盛极却难长久,情人在侧终须一别,嘶……追来逐去到头来却是两手空空?”
      他举起手来,掬得一捧金辉,握了握只有手指触着手心,自己也何尝不是两手空空,喃喃道:“钟步筹啊钟步筹,步步为筹,却终是壮志不酬,不如……不如不愁。”
      又转头看金击子仍在苦海挣扎,他是当局称迷,钟步筹却是旁观必审,叹了一声:“唉,痴儿。”
      钟步筹忽然想到还有老父在堂,又转念一想,“愁什么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是王公贵胄,怎么可能缺衣少穿,没什么可愁的,没什么可愁的。”
      “哎二哥,你往哪里去?”金击子拉住钟步筹的衣袖。
      钟步筹释然一笑,“我要去做正经事了。”
      金击子觉得他神色有异,但又摸不着头脑,只以为他还有些公务要办,便撒手放他去了,“那我先回去,二哥快些来。”
      钟步筹一边大步流星往西走,一边回首招袖,“是你们快些来!”
      金击子没听太清,挠挠头独自往定王府去了。
      他今天本来是要回金府吃饭,但迟迟不见钟步筹归家,心里不太放心,就在定王府等他回来再走。
      钟士孔也觉察到不对,这个二儿子平时一向准时准点,今天这是怎么了?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到天都黑了也不见钟步筹的身影,两人心里忐忑,觉得可能是出什么事了,赶紧让家丁出去寻找。
      钟士孔问金击子:“你今天和步筹碰过面,他可有什么异样?”
      金击子回想早朝时钟步筹与往常没什么不同,退了朝两人各回各省,又赶紧托人去其他僚友府邸打听,都不知钟步筹的行踪,思来想去,“啊!不会是因为下午我那几句牢骚话吧?”
      钟士孔不解。
      金击子便将回家路上与钟步筹的对谈简要说来。
      此时灵通阁正好传来消息,说钟步筹往一笑山上去了。
      金击子大惊失色,“啊?二哥不会是——”
      钟士孔扔了虎头杖,攀住福伯的肩膀,“快!快!抬我去!”
      金击子虽急急地安排车马,但心里已经凉了半截,钟步筹一条腿已经迈进了佛殿,怕是难悬崖勒马了。
      一众人吵吵嚷嚷地火速赶往一笑山,更深夜重,每个家仆手上都持着灯笼,在山上看时犹如一条火龙由东而西。
      金击子骑在马上,远远看路上有团紫乎乎的东西,火光一照还微微反光,“那是什么?——不要踩了,金屏,你拾起来我看看。”
      他接过来一瞧,果然是二品的官服,心里咯噔一下。
      钟士孔坐在车里,听见动静,撩开窗帘,“怎么了?”
      金击子赶紧把那官服往马肚子后一藏,“没什么。”
      钟士孔这么大年纪了,藏过的东西比他用过的东西都多,马上看出端倪,“这关头瞒我也无益。”
      金击子只好勒了勒马,和马车并行,把捡到的官服递给福伯。
      钟士孔把官服捧在手里,默然良久,“唉——真是长大了,小时候他的袍子才这么长短。”
      金击子十分心酸,驱马上前,领着众人继续往西。
      他们百般周折才到了一笑山,寺门如平日那般大开着,在这兵荒马乱之时广纳天下寒士。
      金击子远远听见大雄宝殿里有木鱼铙钹之声,像是在做法事,“快!”
      一众人跟着他呼啦啦往后跑去,气喘吁吁到了殿门,只见里面腾腾宝香、荧荧佛光,哪里还有什么中书侍郎?哪里还有什么钟家儿郎?只有一个新剃了头的和尚——
      头顶整整齐齐插秧一般烫着戒疤,腰盘黄绦,身穿直缀,跪在佛前,身旁站着十方坐断禅师[3](史见仙的哥哥)。([3]苟能千眼顿开,直是十方坐断。——圆悟克勤禅师)
      金击子脱口而出,“哎呀,迟了!”
      十方转头看见来人,道:“不迟,正巧。”
      定王府七八个家丁气喘吁吁地抬着钟士孔赶到,金击子原本想直接把钟士孔抬进佛堂,钟士孔止住众人,要下来自己走进去,金击子赶紧上前和喜伯一人搀住一边,将他架进门槛。
      十方见他们进来,喊了一声:“不愁。”
      “师傅。”
      钟士孔趔趔趄趄地进得大殿,也喊了一声:“步筹!”
      钟步筹回首,见到他们并不十分意外,站起身来,略有些生疏地合十,道了声:“施主。”
      金击子一个箭步上前,“二哥你——”
      却被一只手用力拉住,他一回头,见钟士孔老泪纵横地摆摆手。
      “父亲!”
      钟士孔长叹一口气,“人各有志,木已成舟,待我……再跟他交代句话。”
      金击子含泪点点头,对钟步筹道:“家父腿脚不便,还请小师傅移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钟步筹眼圈也红了,往前走了两步。
      钟士孔轻轻唤道:“步筹——”
      钟步筹立刻举起一掌,退了两步,“正是小僧。”
      金击子看不下去,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一刻都不能在这儿待下去,只想马上夺门而出。
      钟士孔的嘴张张合合,心头有千言万语,出口却只有一个:“保重……”
      钟步筹忽然背过身去,声音有些哽咽,“小僧谨记。”
      钟士孔又张张嘴,却只是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对金击子道:“我的儿,我们走吧,不愁禅师潜心修道,我们莫要在此……搅动凡心。”
      金击子吸着鼻子点点头。
      “稍等——”钟士孔又止住脚步,“既然都来到大雄宝殿,不如拜了再走,求佛祖保佑我儿,死的早登极乐,活的身体康健。”
      金击子听到此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重重颔首。
      钟士孔被人架着才能勉强拜了三拜,上气不接下气,对金击子道:“我儿……代……”
      金击子领会,替他上了三炷香。
      钟士孔坐在蒲团上才顺过气来,对钟步筹道:“有缘……再会。”
      钟步筹立即答道:“小僧日日在此,年年在此。”
      钟士孔点点头,揽着金击子的肩膀站起来,“走吧。”
      众人都哭哭啼啼地跟在他身后退出大殿,金击子忍不住回头看。
      钟士孔道:“别看了,只要不是生离死别,什么都好,只要他舒心,什么都好。”
      金击子心中老大的不忍,一言不发地搀着钟士孔原路返回,扶进马车。
      金击子刚要上马,被喜伯喊住,回头见钟士孔从窗内冲他招手,喜伯撩开车门棉帘,他便紧走两步弓腰进去。
      钟士孔往右坐了坐,拍拍身旁。
      金击子顺从地坐了下来,矮了矮身子,抖开一张裘毯给钟士孔盖在腿上,敲了敲车壁,车轮便辚辚地走了起来。
      钟士孔脱力地倚在他身上,掰着手指头,一边数一边道:“老大留了个全尸,老三四分五裂,老四灰飞烟灭,现在老二直接四大皆空了……现在、、现在就剩咱们爷儿俩相依为命了……”
      “父亲不要悲伤,还有孩儿早晚相伴。”
      “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晚景落得如此凄凉……”
      金击子看钟士孔泪眼婆娑,心酸不已,若是他现在回到王府,免不了触景生情,道:“东府太远,夜又深了,要不先到我那个陋室歇下?”
      钟士孔点头道:“也好。”
      “喜伯——往北走,去我那里。”
      金击子刚腾出了正房,钟士孔正好住进去,金击子与金立子一左一右住在左右厢房,看着真是好好的一家子人。
      钟士孔一住下就再也没有搬走,第二天定王府的旧仆从带着旧箱笼都搬进了金府中。
      当初赫赫扬扬、人声鼎沸的定王府只一年的时光就空了下来,如同金蝉脱下的脆壳,空挂在树上,只待一阵风来,将它带走。
      金击子从此如同亲生儿子一样侍奉钟士孔,晨昏定省,奉汤奉药。幸而又有黎名屡次开解,钟士孔深知自己身无所依,破罐子破摔了,不再想过去,也不再忧将来,每天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身体愈发好转起来,渐渐能拄着虎头杖自己在院子里走动了。
      钟叔宝听说钟步筹出家,既感慨不已,同时又松了口气,定王一族现在是彻底断子绝孙、一蹶不振了,他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波澜不惊的日子却没能开解金击子的心结,他依然噩梦连连、眼泪常含,每过几日就要请和尚道士超度钟家四个兄弟,其实主要是为钟成缘,不到两个月他就瘦得脱了相,钟士孔几番开解也没有起色。
      金击子自己也有些讳疾忌医、自欺欺人,房中的镜子要么背过去、要么盖起来,他也怕见自己这幅鬼一般的模样。
      金立子学艺不精,不知道哥哥得了什么消耗疾病,便去求卜聪明使个枯木回春之术,卜聪明只说谁来都无力回天。
      卜聪明袖手旁观,金立子便自己使出浑身解数,把学到的都用上了,都无济于事。
      金击子就这么勉强支持过了冬天,天气刚暖,又是一年春,他终于卧床不起,公务全都抛开,家务有心无力,躺在床上气息奄奄。
      他自觉命数将尽,若是孤身一人,死了也就死了,可还撇下一老一小,恐怕他们受人欺压。趁还能动弹,收金屏做了义子,又把身后事交代给了李轻烟和黎华。
      没过几日,他连话也说不出,嘴也张不开,动也不能动。
      金立子强着卜聪明陪他一起住在西厢房的外间守着金击子,日夜惶恐不安,仔细算算,清明节马上就要到了,他好像自己安慰自己似的道:“哎师傅,我哥哥这个样儿,应该是没法儿给四哥哥他们上坟去了。”
      卜聪明直言不讳地道:“清明节?你想得也太美了,我估计他今夜都活不过。”
      “啊?”金立子着了慌,“师傅,这可不能乱说!我哥白天还好好的呢!”
      “你见我什么时候乱说了?”
      内室里传来金屏的惊呼,“啊呀!金爷掐手指头了!”
      金立子觉得脑袋轰的一下,翻身下床,两腿踩在地上都虚飘飘的,鞋都顾不上穿就跑进里间,见金击子张着嘴,发出“呜呜啊啊”的喊叫声。
      金屏扳着他的肩膀,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叫道:“爷!爷您说什么?!”
      哥俩怎么听都听不出来金击子在说些什么,赶紧让金盏去叫钟士孔。
      钟士孔听见动静急忙往这边走,又差喜伯去喊黎名父子和李轻烟。他腿脚不灵,紧赶慢赶到了西厢房,金击子已经哈嗤哈嗤地喘不上气了。
      金击子没给他们多少反应时间,不一会儿就一命呜呼了,一句话都没能留下。
      钟士孔一摸金击子没气儿了,伏在床上哭得声嘶力竭,一句一个“我的儿”。
      金屏一边流泪一边招呼金盏他们,“快快快!趁刚咽气,身子还没僵,快把衣裳穿上!”
      金立子整个人都吓懵了,没了主张,呆愣愣地在床前乱转,“什么衣裳?什么衣裳?”
      金屏顾不上他,跟其他人七手八脚地一起把金击子的里衣往下扒。
      这时候李轻烟先赶到了,一进来看金击子直挺挺的由着别人摆弄,情难自禁,上去抱着金击子的头嚎啕大哭。
      金屏见场面更乱了,急得直想发脾气,“李爷!快过来搭把手!”
      李青见李轻烟仍在放声大哭,忙顶了上去,“罢了罢了,我来吧。”
      俩人一人一条腿,把金击子裤子扯了下来,只见金击子下面连屎带尿还有血,流了一大摊在身下。
      李青怕赶不迭待会儿金击子硬了,拿过寿衣就要给他套上。
      金屏一把推开他,“不行不行不行!金爷是个凡事求好的人,快拿手巾来!”
      几个小金子一拥而上,给金击子擦干净,又把他抬起来把褥子揭了扔出去。
      李轻烟这会儿醒过神来,看他们像跟活人穿衣服似的,别别扭扭穿不进去,“哎呦不是这样!”
      他抹了把眼泪,赶紧搭手给金击子穿上了寿衣。
      “哎呀!金鱼儿金鱼儿!”金击子的嘴已经有些弄不动了,金屏又不敢硬掰,急得满头大汗。
      李轻烟道:“我会这个!来来来!快给我!”
      金屏赶忙把小金鱼递给李轻烟。
      李轻烟把小金鱼沿着金击子的上颚顺了进去,不知道怎么一托下巴,金击子的嘴就合了起来,又给他摆好手脚。
      这时候金击子的面色就已经变得十分灰败,好像褪色了一般,直手直脚地躺在那里,赫然一看,俨然已经是一个标标志志的死人了。
      这一幕给金立子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金击子刚刚还穿着常服时,金立子总觉得他还在眼前,一换上这身陌生的衣裳,一下子就感觉他已经跟自己不在一个世界了。
      金立子全身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眼都直了,既不哭也不叫,心中很难说是一种什么感觉,眼前好像蒙了一层纱,看什么都不像真的。
      父母和两个哥哥死时,他年纪还小,不记得什么,钟成缘死在外头,连尸身都没运回来,这是他第一次从头到尾经历过一个人的死亡,而且是至亲至近之人的死亡。
      以前他对死只有一个书上读来的模糊印象,从没描绘过一个很具体的过程,死之前会怎么样,死的时候怎么样,刚刚死了是什么样……现在这些画面无比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不由得他接不接受、要不要看,非逼着他接受不可,非逼着他看不可。
      黎名父子也匆匆从城东赶来,进来与钟士孔、李轻烟等人哭成一团,大家都没留神瘫在地上的金立子。
      卜聪明看着许多双脚在金立子身旁挤来挤去,想着别回头给他踩死了,自己还得再救,上前把他拽了起来。
      金立子站虽然是站了起来,但好似行尸走肉一般。
      金风露给他擦擦脸,“呀!四爷怎么跟掉魂儿了似的!”
      卜聪明一边支着他的身子一边往外拖,“不要紧,这孩子吓着了。”
      金立子使劲挣蹦,想摆脱两人的手,“我不要出去!我不要出去!”
      两人按不住他,一撒手,他扑进人群,跪倒在床前。他摸摸金击子的手,好像被吓了一跳似的缩回手来,又试探着摸摸金击子的胳膊。望着金击子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一声“哥哥”就在嘴边,却怎么都叫不出来,感觉眼前的这具躯体已经不是他的哥哥了。
      方才急着给金击子换衣裳,金屏尚且没顾上伤心,这会儿哭得跟金立子似的站都站不住,趴在床边一边捶床一边哭喊:“我苦命的爷哎!——一辈子都忙忙碌碌,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吃过一顿安稳饭,我苦命的爷哎!——马上就要过好日子了,怎么这样就去了!——我苦命的爷哎!——”
      大家听他这么一念叨,都哭得更凶了。
      钟深顾没了,钟步筹走了,现在金击子也死了,一个靠谱的管事人都没有,满屋子人潮涌动、哭声大作,没个拿主意的。
      “哎呀!这可怎么弄吧……”卜聪明站在门口,烦恼地叉着腰看着他们。

      [2-2]《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贾至(底下的三首都是唱和这一首)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满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王维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岑参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杜甫(虽然老杜的这首没有引用,但也放在这里吧,老杜一直没过什么好日子,写这类诗确实不如上面的几首大气)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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