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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成缘 ...

  •   金击子吃力地睁开双眼,眼前黑洞洞一片,耳边冷清清无声,心里身上都像被锥子刺中一般疼痛,痛得一刻都不能捱,叫也叫不出,挣也挣不得。
      他正挣扎着,恍惚间听到一声金铃响,接着依稀有乐声从远处飘来,原本沉重如石的身子愈发得轻盈,那痛楚也减弱了。
      乐声越来越近,其中好像有丝竹、笙、琵琶……
      呀……好似凡间曲调,这不会是万——
      他正这么想着,忽然看远处有一片光亮,好像是个洞口一般,他伸手去够,发现身体能动了,赶忙挣扎着向那处爬去。
      越靠近那亮处越觉得身体舒泰轻快,走到洞口,一脚迈了出去,顿时觉得身上一点儿都不疼了,像云雾一样飘飘忽忽。
      四下一看,见钟士孔、黎名、金立子、金屏、黎华、李轻烟等一众人围着什么嚎啕大哭,飘过去看看,“哎呀!这不是我吗?我这已经……死了?”
      他转头看金立子呜咽流涕、悲不自胜,心疼不已,想摸摸他的头,手却从他脑袋上穿了过去,什么都抓不着。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金——击子?”
      他猛回头,见钟成缘抱着一个大册子站在身旁。
      钟成缘指着花名册上的一行,念出他的生辰与父母,又问了一遍:“你是这个金击子吗?”
      金击子没想到泉台下真能与钟成缘相见,欣喜若狂地扑了上去,“果儿!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那钟成缘模样的人伸出胳膊来推住他,“兄台,不论你喊的是谁,我都不是他。”
      金击子不解,急问道:“你全都不记得了吗?你和我?”
      “不不不,别误会,我只是来接你魂魄去轮回之所的仙官,为了让你们感觉舒服一点儿,才幻化成你们牵挂之人,还有这曲子,是你喜欢的吗?”
      金击子失望地点点头,敷衍地抱抱拳,“有劳上仙费心。”
      那仙官指着下一行,疑惑道:“咦?你这一世的阳寿早尽了呀?我没来接你吗?”
      金击子挠挠头,“这……我还真不记得。”
      仙官把手中的册子指给他看,“你瞧。”
      金击子看去,却是一页无字天书。
      “哎呀不好意思,忘了你现在还看不见了,”仙官给他转述道,“你十七岁那年应该和父母兄弟一起摔下山崖才对。”
      金击子大吃一惊,回想起他那时正跟两位师傅四处游历,定是因此躲过一劫。
      那仙官又道:“这还没完,你去年还要因头疾疼痛而亡。”
      “啊?”金击子一头雾水,不知是哪位仙家暗中相助,又怕这事违反天条,牵连了那位,因此不敢作声。
      “这其中一定有个什么缘故,待我看看有没有注文,”仙官翻到这页背面一看,“啊,果然有注,哦,我当是谁,原来是人参果老弟搭救。”
      “人参果?”
      “他近日在人间走动,便宜行事,搭救个把人倒也合情合理。”
      “这……不要紧吧?可会惩处那位仙君?”
      “害,当然不会。”
      金击子满腹疑窦,这神仙世界怎么跟他戏里看的截然不同?
      “你是想往前去,还是——”他指指刚刚那个黑洞子,“还是想回去?往前不痛,回去痛。”
      金击子忙问:“上仙近来有没有接引过一个叫做钟成缘的魂魄?我若向前,能否与他一会?”
      那仙官笑了,“钟成缘?哈哈哈——他就是搭救你的人参果啊。”
      “啊?”
      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仙兄留步——”
      那仙官笑道:“人间有一句什么话来着?说曹操,曹操到?”
      金击子大喜过望,“他来啦?他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真身都来了,我还是换个样貌。”仙官一摇头,立刻变了个模样。
      金击子嗅到一股清香飘来,拍手道:“就是这个味道!哎呀呀——原来是圣果仙香,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他踮着脚翘首以待,见几片五彩缤纷的祥云由远及近,翠处如梅子,粉处似蜜桃,黄处犹琵琶,紫处像葡萄。
      一只玉手将那云雾拨开,探出半边脸颊,脆生生一句:“哥哥——”
      金击子情急,也顾不得是人是仙,脱口而出:“果儿!”
      钟成缘按下云头,金击子这才看清他的模样,他像敦煌画的菩萨一般迎风飘飞,头在下,脚在上,着一件浅青色的天衣,系一条鹅黄色的仙绦,通身上下光耀夺目,金击子从没见过这样轻薄柔滑的衣料,戴的佩的全都不认得是什么宝贝。
      金击子这才反应过来,这可不是凡间的钟成缘,而是天上的神仙,立刻跪下,衲头便拜。
      “哥哥怎么这么客气?”那人参果一挥手,一团云雾便把金击子托了起来。
      “不敢不敢。”金击子连连后退。
      人参果落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对来接引的仙官道:“仙兄,把他交给我吧,哎呀,我该早告诉你的,劳烦你白跑一趟。”
      那仙官摆手道:“没事没事,那你记得在后页做注。”
      “放心吧。”
      那仙官把册子翻了一页,指着一行,飘然而去。
      金击子目瞪口呆,“他就这么把我交给你了?”
      人参果眨眨眼睛,“嗯。”
      “他不怕你徇私枉法吗?”
      人参果咯咯地笑了。
      金击子拍着腿急得不得了,“哎呀,我污了你的仙体,你对我动了凡心,你岂不是会遭天罚的吗?”
      人参果有些俏皮地拍拍他的胸脯,“哥哥,你都到天上来了,怎么还这么忧心忡忡?”
      他拽着金击子的手离自己更近了些,拉着他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背,“凡间书里戏里的神仙世界都是文人的指桑骂槐,时间还宽裕,哥哥你且放宽心,跟我逛上一逛,听我徐徐道来。”
      金击子受宠若惊地虚虚揽住他,“有劳上仙。”
      人参果嗔怪地看他一眼。
      金击子连忙道:“果儿。”
      人参果摇摇头,还不满意。
      金击子用力地箍住他的腰,又是欣喜又是心酸,重重地道了一声:“我的宝贝果儿!”
      人参果想到那些前尘往事,心头一热,眼眶有些红了,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哥哥……你受苦了!”
      金击子信誓旦旦道:“我为你死,我为你生,我为你生生死死在所不惜!”
      人参果悲悯地看着他,也悲悯地自怜,念了一句人间戏词,“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我若不痴,怎能得幸再与你见一面!”
      人参果擦擦眼泪,“哎呀,我们才重逢,不要哭哭啼啼的,不如到我那里去一叙。”
      “去哪里都好。”金击子这会儿才觉得人参果仙君与他的钟成缘一般无二,不再惶恐,踏踏实实地与他揽背搂腰、挽臂携手。
      两人脚下忽而生出许多彩云,金击子担忧地问道:“都说驮凡人重如驮山,你驮得动我么?”
      人参果破涕为笑,“你们凡人也忒小瞧神仙了,况且,你现在也不是凡人啊,只有一个魂魄,躯壳留在下面给他们哭哩。”
      他向上一指,“我们往东边去——”
      说着两人就飘飘忽忽地往上升起,金击子吓了一跳,紧紧地搀住人参果。
      人参果拍拍他的手背,“莫怕莫怕,稳当着呐。”
      金击子渐渐适应了,新奇地四下张望,感慨道:“天上的风没我想的那么大,也不似我想的那么冷,原来你们过得这么舒服,我们凡人着实管窥蠡测了,呀!那边亮晶晶的是什么?”
      他远远看去,好像是花瓣、珠玉、彩宝之类的东西。
      人参果道:“那是龙兄在行雨,落到人间就变成雨水了。”
      金击子啧啧称奇,指指耳边,“这是什么仙乐?”
      人参果道:“那是雷伯在打雷。”
      “哦……那这香气——莫不是刮风?”
      人参果颔首,“正是。”
      两人继续向上飞去,远远望见海天接壤之处,无边无际的湛湛海水紧挨着五光十色的朵朵祥云。
      人参果道:“我们就是要往那边去。”
      金击子心情难得这么愉快,忍不住说了一句俏皮话,“真是小刀拉屁股,给我开眼了。”
      人参果驾着云头与天边海边的云彩汇在一起,扶着金击子的小臂示意他走上去。
      金击子看那祥云好像很轻很薄,有些害怕,“我别踩破了。”
      “你可没那么大本事,瞧!”人参果笑着跨上去,两脚跳了跳,“结实着呢。”
      金击子这才战战兢兢地伸脚试了试,只觉像踩到一张棉网上一般。
      人参果咯咯地笑,过来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天边走去,“看,走走就习惯了。”
      金击子一边小心地看着脚下,一边好奇地觑向海天交接之处,只见海是水,云是雾,交界处又像水又似雾。
      人参果已走到天的边缘,金击子一把拉住他,“哎,留神,到边了!”
      人参果摇摇头,往前迈了一步踩在海上,脚下如履平地,“没关系的,来——”
      金击子惊异地跟了上去,往下踏了踏,比刚刚更硬了些,如果说云彩像一张织得稀疏的棉网,那海水就像是一大团压实了的棉花,“真是奇了!真是奇了!”
      人参果伸手扯下一片烟霞,扔给金击子。
      金击子下意识抬手接了过来,又惊觉自己手里可是云霞,“我的老天……”
      人参果道:“哥哥稍坐。”
      金击子举了举那霞光,“坐这个?”
      人参果点点头。
      金击子试探着把片晚霞铺在身后,那云霞便悬停在半空中,他用手往下按了按,比海水柔,比云彩硬,手指上染上了赤红的颜色,“哦!它还能掉色!”
      人参果道:“吹吹就掉了。”
      金击子吹吹手指,那霞光云色一粒一粒地随风去了,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仙尘。”
      人参果弯腰掬起一捧水,那水到了空中就结成冰,化作一个冰盘,人参果伸手摘下几颗星辰放在其中,捧到金击子面前,“哥哥也尝尝咱这天上的果子,这几个都熟透了,不会掉渣渣,省得我待会儿打扫。”
      金击子捻起一颗在手,光耀夺目,他难以直视。放进口中,一咬下去,皮是脆的,里面裹着满满的汁水,他惊喜地和人参果对视一眼。
      人参果高兴地道:“不错吧——哦,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到了?”
      人参果朝前飞去,向金击子招招手,“哥哥看仔细了,这就是海上生——”
      “明月”二字被一声巨响掩盖,一个庞然大物从脚下破海而出,溅起遮天蔽日的水花云片。
      金击子吓了一大跳,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泛着黄光的大球缓缓升起。
      人参果拱拱手道:“老月公来啦——”
      他随意地腾空而起,围着月亮从上到下盘旋了几圈,“今日的血泪少些。”
      他停了一下,点点头,像在听月亮说话,“哦——是因为人间争战暂休。”
      金击子眯起眼来仔细看,月亮的莹莹光亮之上果然蒙了一层烟尘污垢。
      人参果后退了些,一挥手,海水如同海啸般卷起百十丈的水浪,汹涌着朝月亮扑去,哗啦啦从上到下浇了个遍。
      金击子忽然想起来些神话传说,惊问:“这不会是在濯月吧?”
      钟成缘挽挽袖子回头道:“是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活儿。”
      他拽下一块云朵,揉成个大球,从上到下一行行挨着在月亮上摩擦揉搓,时不时扯些日光来,捏爆了滴在月亮上,像是人间的皂角水一般,金击子叹为观止。
      人参果一边干活一边对金击子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生来是一颗人参果,正是孙行者从树上打下来的第一颗,落进土里,因我瓜熟蒂落,而且后来孙行者推倒果树时并未损伤我根基元气,又得观音大士雨露滋养,有了灵性,生了仙根。”
      “原来你是人参果变的!”金击子恍然大悟,此前疑惑现在都说得通了。
      人参果颇为烦恼地继续道:“因我生在天上,长在天上,没经过世事磨难,只能困守天宫,做些这样简单的活计,不能像千眼那样在人间行走。”
      金击子一惊,“啊?史大人也是神仙?哦——怪不得叫世间仙。”
      “只有最能干的神仙才能到人间去治繁处剧。”人参果不禁浮现出艳羡之情。
      金击子不明白,“为什么要去人间受苦,在这等仙境天乡潇洒快乐不好吗?”
      人参果又给月亮冲了一道水,“这就是凡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金击子一头雾水,水声激荡,听不真切,想站起来往前些,那云霞却自己推着他往前去了。
      人参果回过头来,继续对他道:“天上并没有所谓天条,只有至善至圣至清之人才能成仙,没有律法加以束缚也不会妄作胡为、为非作歹,没有奖赏也不会像凡人一样好逸恶劳、趋利避害。”(追求自我实现)
      金击子用指尖拍拍嘴唇,“是我冒犯了。”
      “无碍,至于对凡人动动感情,也是稀松平常,毕竟好多神仙就是凡人变来的,若是稍有堕落也会变回凡人。”
      金击子不解,“那又无善恶的标准,怎么判定什么样叫堕落呢?”
      人参果道:“问心有愧。”
      “此话怎讲?”
      “恶念重于五岳,心中若生一念,立刻云担不起,风吹不动,神通使不出,只有轮回之轮才转得动。”
      金击子有些惧怕地道:“嚯,这么严格——”
      “当然要严,神仙法力无边,若是无情无义、无心无感,岂不是会妄自尊大,对待凡人就如同石子沙砾一般?人间何其脆弱,哪能经得起这样的对待。况且,神仙与凡人互相转换、互相依存,若人间完了,仙界也就无依无存。”
      “那神仙下凡都做些什么啊?”金击子回想史见仙,感觉他和凡人也没太大区别,也不曾见他腾挪转移施展什么法术。
      “凡人自相残杀,凡间即将万劫不复时,我们就小小地干预一下。”
      金击子想到钟成缘在人间的丰功伟业,“小小地干预一下?”
      人参果忽然心烦起来,“哎呀,我只能尽力而为,也不知怎样结果。”
      “那万一插手插错了呢?”
      “那咱们就一块儿灰飞烟灭呗。”
      “啊这……”
      “这一点你们佛经说的倒是很对,成住坏空,咱们迟早要成空。”
      “再之后呢?”
      “可能会有另一个人间吧,还有另一个天上,我也不知道,世界总能自己找到出路。”人参果耸耸肩。
      金击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海天一色之处。
      人参果最后又洗涤了一道水,拍拍月亮,“好嘞,又是纤尘不染、皎洁无暇的新月一轮了——哎呦,光顾着说话了,瞧瞧我的衣裳。”
      他掸掸身上的斑斑血迹、点点泪痕,叹了口气,“以前我都觉得这是脏东西,避之不及,现在一想,我避之不及的或许都是某些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唉——”
      他小心地脱下外袍,既惆怅,又带着遗憾,珍重地在海水中漂洗了一下,看些微的红橙沉入无底的蔚蓝。
      金击子乘着红霞到他身边。
      月亮缓缓沉入海面。
      金击子轻轻地问:“它会从另一边的海面升起是吗?”
      人参果点点头,把外袍重新穿上,突然想到什么,“我怎么没找到你送我的那个带钩?你没烧给我吗?”
      金击子道:“嗯?是的,父亲给了我,让我做个念想。”
      他说着往袖里探去,“不知道能不能带到这儿来……”
      他竟然摸到了那物,小心地掏出来,层层打开,捧到人参果面前,“喏,早晚深藏锦袖,密裹香纨[1],不敢沾染——”([1]《长生殿·定情》)
      人参果看去,几层罗帕裹着一个烟熏火燎的金件,“罢了罢了,还是你留着做个念想吧,我想你时低头就能见,你想我时,也低头能见。”
      说罢他伸手在那带钩上一晃。
      金击子再看时,帕上躺着的已经变成了一个金闪闪的小人参果,他惊喜地看向人参果,“上仙好法力!”
      人参果眨了眨眼睛,“雕虫小技,不足为奇。”
      他把金击子的云霞扯长了些,也跳起来坐了上去,“哦对,还没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到人间去。”
      金击子转过头,专注地听他说。
      人参果摊摊手,“我在这儿百无聊赖干了几千几百年,后来因为一些机缘巧合认识了千眼,他觉得我做这个大材小用了,建议我下凡历练一番。我到底有多大本事自己也拿不准,但是大多数仙兄都同意他的看法,所以——我就下去了一趟。”
      “哦这样啊——那着实历练了一番。”
      “不不不,不是这次,那次我搞得一塌糊涂,哎呀呀呀呀,甭提了,我一想起来就尴尬的如芒在背。”人参果脸上变颜变色,又羞又恼。
      金击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娇纵他,“好好好,都过去了,咱不提它了。”
      “但那一世有个大好人救了我一命,我当时比较……比较青涩嘛,就感激涕零地允诺来生救他三命。”
      金击子想到接引他的仙官说自己阳寿早该尽了,睁大了眼睛,指着自己,“我?”
      “不不不,是我父亲,哦不,是上一世的父亲钟士孔。”
      “哦……”
      人参果掰着手指数,“第一次救他于乱臣宫变之中,第二次免他远征之苦,第三次么,待会儿还要麻烦哥哥。”
      金击子很是疑惑,又指着自己,“我?”
      “对。”
      金击子茫然地摊摊手,“可是我已经是一个鬼魂了。”
      “害,我会再把你的魂灵塞进你的躯体。”
      “那你不就也救了我三命?”
      “我没办法嘛……可以说是顺道把你也救了。”
      金击子佯装气恼,“哼,原来是捎带手搭救我,你役形丧,真形脱壳,诳我一炷香[2],还要我帮忙?”([2]《蝴蝶梦·回话》)
      “哎呀不是!”人参果急得跳起来,拉着他的胳膊,“哥哥,不是这样,你是这一世的大好人,我真心诚意搭救你!”
      金击子很好哄,对他皱皱鼻子,“这还差不多。”
      “多谢哥哥!多谢哥哥!”人参果忙不迭谢他。
      “哎,你如此率性而为,会惹上麻烦吗?”
      人参果看上去已经自暴自弃了,“我不知道,我、我、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那么多人因我而死于非命,那么多好人家因我而支离破碎,现在还能站在这里我就已经很惊讶了。”
      他用脚尖拨了拨脚下的云层。
      “不,人间一定会因你变成更好的人间。”金击子的声音还是像以前一样温和而坚定,他真是这样认为的。
      人参果知道他永远会替自己说话,摇了摇头,“不,我以前自诩是起死回生、枯木回春的人参果,现在才明白,征战的创伤是连我都不能治愈的。”
      金击子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人间就是这样的,果儿,人间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能完全治好,结局都是一样的,你治好了我的头疾,但我最终还是死了,你救下别人,但那些人最终也还是会死。你没有办法,你尽力了,这就够了。”
      有一会儿人参果就只是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金击子也没有做声,就只是给了他一个熨帖的笑容。
      人参果完全被这个笑容打败了,“妈的,我必须得承认,谈情说爱真的非常愉悦,整个人间都应该谈情说爱。”
      “那老贼真把你教坏了,你感觉好点儿了?”
      “好多了,但没完全好,不过——”人参果掰着手指头,“明天,后天,大后天,哦!大后天我就能知道结果了。”
      “什么结果?”
      人参果抬头一望日色,突然一拍大腿,“啊!哥哥,来不及了,你得快回去!”
      “啊?我们才见面就要分开?我不要回去!我要跟你待在这里!”
      “好哥哥,求求你了,替我了解这桩心愿吧。”人参果晃着他的肩膀央告。
      “那……好吧。”
      人参果挽起他的胳膊,纵起一阵清风呼啸而去。
      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又到了他之前爬出的那个黑洞。
      人参果拉起他的手,“我是人参果,我跟你一起走回去,这样你就不会痛。”
      金击子依依不舍地握紧他的手,“不管你是不是人参果,我都不会痛。”
      人参果嘱咐道:“哥哥,我还有一句话,跟你这十几年的交情我已心满意足,从此以后不能相陪,哥哥你还年轻,该娶则娶,该养孩儿就养,不要为我断送了青春!”
      金击子坚毅地一口回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人参果来不及同他讲道理,“来不及了,闭上眼睛——跳!”
      金击子只跳了,但不舍得闭上眼睛,想再最后看一眼他,看一眼最宝贝的人参果。
      人参果见他眼睛在黑暗中晶晶得亮,伸手捂在他眼前,“这里面不是天上,风大得很,别落下什么毛病。”
      刺骨的寒冷混合着挥之不去的腥臭包裹住了二人,耳边狂风作响、鬼声呼号,金击子只觉越坠越快,越坠越快,“啊——”
      “就快到了!”
      “我们——我们还能——再见吗?
      “后会有——”人参果的声音逐渐远去,直至几不可闻。
      金击子感觉像掉进了个小罐子,手脚被勒得生疼,胸口憋得要死,猛的吸了一大口气,一下子把什么东西推开,坐了起来。
      睁开眼,见是个灵堂。
      “啊呀!!见鬼了!!”
      “诈尸啦!!”
      “鬼来索命了呀!!”
      屋里的家丁吓得屁滚尿流地往外跑。
      金击子见人群中还有先前被他赶走的那个执事,没想到那小子又来给他治丧了,他都被气笑了,“这家伙怎么敢的?”
      金立子和金屏是不怕的,欣喜若狂地扑上去,“哥哥(三爷)回魂啦!”
      金击子一个轱辘从棺材里爬了起来,“父亲在哪里?!”
      金屏吓了一跳,“三哥要把老爷也带走吗?”
      金击子哭笑不得,“不不不,说来话长,快告诉我他在哪里?是不是在他屋里?”
      金屏惊慌地跟金立子对视了一眼,犹犹豫豫地点点头。
      金击子从棺材上跳出去,夺门而出。
      院里的众人见金击子穿着寿衣走出来,吓得惊声尖叫,在地上乱爬。
      金击子几步跑到钟士孔门前,见喜伯等人都在门外,房门紧闭,大喝一声:“不好!”
      他一个箭步上前,用肩膀往门上撞去。
      这时金屏和金立子也赶到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敢贸然行动。
      金击子冲他们喊:“救人要紧!快帮把手!”
      “啊?救人?”金屏和金立子也不知道救谁,反正是师出有名了,跟他一起把门撞开。
      几人拥进屋子,听见吱嘎吱嘎的响,循声寻去,见有个人悬在房梁上。
      “啊呀!”金击子赶忙上前抱住钟士孔的腰,一边往上举,一边回手掏身上的小匕首,但他这会儿穿的是寿衣,金啊玉啊倒是很多,就是没有凶器。
      金立子整个人还是懵的,金屏一阵翻箱倒柜,找到一把剪刀,跳上桌把那白绫割断,与金击子一起把钟士孔放了下来。
      金击子在钟士孔耳边大声喊道:“别往有光的地方走!!回来!!”
      金屏道:“我去叫卜神医。”
      “快去!”
      卜聪明这时正从往外爬的人头上往里爬进来,“嘿!我是不是到的恰逢其时?我真是未卜先知!”
      他一路手脚并用,流畅地爬到钟士孔身旁,像狗一样用后肢坐住,两个前肢高高举起停一下子,咔一下朝钟士孔的胸膛俯冲下去,这么猛创了他好几下子(早期吊诡心肺复苏)。
      钟士孔忽然闷咳了一声,渐渐睁开眼睛,见是金击子抱着他,欣慰地一笑,“我的儿,我赶上你啦,你瞧见缘儿了没?”
      金屏忍不住喊了一声道:“老爷!”
      钟士孔转了转眼珠子,看金立子、卜聪明、喜伯、金屏、金风露等一众人都在,心想这些人不能全都死了吧,“怎么回事?”
      金立子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屏摸摸金击子的手,是热的,看看地上,也有影子。
      众家丁目瞪口呆,在门前不敢进来,只有喜伯走过来。
      金击子把钟士孔搀了起来,安顿在一张摇椅上,将前情一一道来。
      钟士孔听后恍然大悟,举起双手在头顶合了个十,“善哉善哉,原来是圣果屈尊来家,天仙降贵搭救,以往真是唐突了贵客,罪过罪过!”
      金击子问钟士孔:“父亲怎的走到那死路上去了?”
      钟士孔叹了口气,“四个儿子都离我而去,如今……哦不,那时,连你也舍了我,我自觉这老子爹当的没意思,我虽独自无恙,余生还有甚风光,不如今生就这样。”
      金立子忙劝道:“反正现在哥哥也活过来了——”
      喜伯插了一嘴,“还封了国公。”
      金击子吃了一惊,“什么?”
      钟士孔见他吃惊,虚弱地笑了一下,“死人嘛,封什么都无所谓了,跟缘儿一样,哦不,人参果上仙。”
      金屏俏皮地也插了一嘴,将两个食指一并,“而且仙君封了振国公,爷封了擎国公,合称么……诺诺诺,真情情真二公。”
      这封赐实在是太高,金击子有些心虚,“可是我现在又活了,实在是担待不起……”
      钟士孔摇摇头,拍拍他的手背,“孩子,你放心,这是你应得的,我们两家为了这番基业,一个家破人亡,一个家财散尽,他倒坐享其成,难道我们连个国公的名头都不配吗?”
      金击子一想这说的也是,“父亲,孩儿还有一个请求。”
      “我的儿,什么请求不请求的,但讲无妨。”
      金击子向天合十,“我想给圣果上仙筑庙修坛,虽然不知道天上有没有香火一说,但上仙在人间受累一回,就当是替凡间聊表谢意。”
      钟士孔点头道:“甚好。”
      这等传奇的事迹不到三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各地百姓丰俭由人,自发筹资建起了大庙小祠,一时间香火鼎盛。
      金击子知道了钟成缘死后没受什么苦楚,便不再昼夜折磨自己,既然他已经回归天庭,自己也没什么想头了,只能每天与百姓一起暮祷朝参,有时希望人参果能永生永世都在天上享清福,不要再到人间来受罪;有时又希望他能得偿如愿,壮志能酬。
      起初,百姓到仙果庙里一求战火永熄国泰民安,二求仙家接引自家亡魂上天,渐渐的,金击子发现香客中掺杂着一对对的夫妻,成双成对、相依相偎,还有年轻男女,笑嘻嘻、羞答答,他心中奇怪,叫金屏去打听一下。
      金屏回来道:“国公爷与上仙一片至情,感天动地,他们都是来求姻缘的。”
      “啊?”金击子匪夷所思,“我们自己的因缘都不到头,仙家路远,天台云深,如今我在这厢,不知道他在哪厢[3],他们就不怕求得个断头姻缘?”([3]《长生殿·哭像》)
      金屏无奈地耸耸肩。
      民间只顾祭拜死了的,而朝廷可要思索该如何处理活了的。金击子死而复生,但圣命已下,连册封国公的仪礼都已行完,岂能朝令夕改,况且他又有个或真或假的神仙做后台,只好将错就错,还做了个顺水人情,重新册封了活金击子一遭。
      现在百废待兴,到处都缺人手,金击子既熟悉州县事务,又深谙边关军务,钟叔宝让他官复原职,继续在门下省供职。
      金击子又一次成为皇上身边的香饽饽,一直观望的朝中要员和地方豪强这下可认清了局势,几家势力起起伏伏,金击子才是真正的不倒翁,纷纷投怀送抱,都争着抢着要跟他联姻。
      金击子都一一婉拒了,一副清心寡欲、忠贞不渝的模样。
      他早年也是荒唐过的,其实大家对他这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很是怀疑。他也没办法,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
      许多勾栏旧识见他卧榻无人,又不娶妻纳妾,觉得有机可乘,纷纷来重叙旧情。他一改往日纵是无情也动容的作风,一概闭门不见。
      他咬紧牙关,夜来独自卧,起来独自坐,经年累月,一枚人参果带钩把裤腰勒得像蚌壳。
      众人这才明白他是动了真格,都不敢再来碰他这个硬钉子。
      钟叔宝对他这个冷淡态度十分满意,他已经爵封国公,若是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岂不是又成了新的钟士孔?要是他能一直这样识时务,就这么断子绝孙,做个钟成缘第二,那就能安安心心地重用他了。
      金击子每日从宫里回来就闭门不出,时间长了着实有些无聊,忽然想起了钟成缘早年修的那个小花园。
      喜伯愣了一下,回想起来,“呀,这几年事情多,都未曾留意,不知是怎生光景了。”
      金击子又问金府的旧仆,得知当初自家的府邸都顾不迭,无人照管别府的旧园。
      金击子对金屏道:“速速备车马,趁天色未暗,与我去看一眼。”
      金屏道:“若破败的厉害,爷看了伤心,不如我先去收拾收拾。”
      金击子有些释然地苦笑一下,“我的伤心事还少吗?还怕更添这一点儿?”
      立刻携几个旧侍从一同前往,一行人纵马来往西去,还没到近前,远远只见整片楼台林馆都褪了一层颜色,院里墙外树木葱茏,无人修剪,交枝搭叶,遮天蔽日,如同野地一般。
      金屏惊奇地指着一缕炊烟,“看!里头还有人住!”
      镈钟有些怕,道:“别是亡命之徒在此躲藏。”
      金击子挑挑眉毛,“怕什么亡命之徒,我们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双手,亡命之徒要怕我们哩。”
      众人来到观复园正门前,道旁的野草足有半人高,路上砖石缝隙之中的草却被人割过,但已长出三指高的硬茬。
      镈钟突然想起来,“好像四爷走之前留了几个家人在这里看园子,时过境迁,或许还有忠心的没逃走。”
      金击子一挥手,“叩门。”
      金屏上前去,叩了半天没有动静,用力地拍了起来。
      金击子见没人应,道:“罢了罢了,回自己家,不用非得敲门通报,进去瞧瞧。”
      金屏点头,用力一撞,那朽了的门闩就断成两截,金屏将半段木头捡起,像是朝夕有人摩掠的样子,“果然是有人住,爷,你看。”
      金击子狐疑地点点头,迈进门去,满院的树长得无法无天,被爬藤层层围住,黄黄绿绿交融在一起,如同一团烟罩。水池假山满是落叶枯枝,水面上堆积着今春的柳絮杨絮,蒲苇旧杆尚支,新叶又发,层层叠叠,斑斑驳驳。
      金击子摇着头深呼一口气,“这里几次免遭兵火,怎么也落得这样狼藉?”
      池边有一小堆败叶浮萍,看着像被打捞出来不久,还未来得及移走烧掉,金屏用脚踢着看了看。
      镈钟进了前院正房,陈设一如当年,只不过桌椅箱柜之上薄尘浅积、蛛网暗结,“咦?这里像时不时有人打扫的样子。”
      金击子嗯了一声,转头见西厢房门前收拾得挺利落,推门一看,里面倒是十分干净,像是有人长住,站在门前喊了一声:“有人吗?”
      众随从都围拢过来,一齐喊了几声,却没有人应。
      镈钟看池边水亭的两柱之间拉了条绳索,上晒着两件单衣,挠着下巴道:“这衣服好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金击子听见,“嗯?你见过的?”
      镈钟绞尽脑汁地想,“就是想不起来。”
      金击子若有所思,继续往中院走去,见两院中间通行的花门倒了半边,又用一张破桌支着,需弯腰曲背才能钻过。
      几个护院上前,扛起那倒下的门楣。
      金击子稍稍低头而进,赫然只见半棵大槐树一头栽进水里,捎带着把屋顶戳了个大洞,半边的树根暴露在外,已晒的干枯,“哎呀呀,好像被那孙行者推倒的人参果树——呸呸呸!说什么人参果树。”
      风吹来,墙上的风洞呜呜咽咽地叫了起来。
      金击子正触景伤情,可听不得这个,皱起眉心,微露悲容,“呀,好难听啊,快走。”
      众人跟着他继续往上走去,来到胭脂山脚下。
      金击子忽然停住脚步,细细地仰望两峰,手中折扇在左手上击了几下。
      金屏惊道:“真跟焉支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金击子点点头,未发一言,沿跌落游廊往山上走去,到了两峰之间的连桥,他将扇子一横,道:“这桥久未修缮,担不动这么多人,金屏、镈钟,你们俩随我来,其余的在这亭中等候。”
      “是。”一众家仆都退回了望仙亭。
      金击子三人小心地踏上那桥,快快地走了过去。
      金屏怕有虫蛇出没,捡了一根木棍在前面打打拨拨,“这真跟个野山一样,跟焉支山差不多——”
      镈钟指着前面道:“看!荼靡架下好像有人祭拜过似的。”
      金屏一头雾水,“荼靡架?哪里有荼靡架?”
      金击子指指,哭笑不得地道:“那爬山虎架就是。”
      “哦——”金屏挠着头笑笑,望见成窠的荒草中有片突兀的空地,中心被烧得黑黢黢的,纸灰旁还有一个旧香炉,里头插着几柱新香。
      不光荼靡架上满是爬山虎,连正房上的也都被攀满了,金击子不禁感慨道:“哎呀,可惜了,好好的一大株蔷薇花,都被爬山虎给克死了。”
      金屏与镈钟都抬起头来,也看向那绿油油的一片。
      从那后面突然传出一声,“谁在外面?!——”
      三人吓了一大跳,金屏一个箭步挡在金击子身前,镈钟一个退步闪到金击子身后。
      金击子听声音感觉对方像个年轻人,冲房里喊道:“谁在里面?”
      他一眼就瞧见一片爬山虎的叶子动了动,一定是屋里人在偷看他们,接着听见一声:“金爷!——”
      “啊?”
      金击子往房门走去,只见一只手将门前垂着的爬山虎拨开,探出半张脸。
      “哎呀!杜沙鸥?”
      镈钟也大吃一惊,“钟锤!”
      钟锤喜极而泣,快步走出来给金击子磕头,被金击子一把扶住。
      金击子惊异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当年四爷留我和十几个家人在这里看园子。”
      金屏问:“那其他人呢?”
      “他们见没人管没人问,就都跑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势单力薄,这么大一个宅子照管起来实在是……”钟锤难过地啜泣了一下,“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尽力而为,不多几时,就荒成这样……”
      镈钟抹着眼泪问:“怎么不去回禀老爷?”
      钟锤道:“跟福伯说过,但王府连遭祸事,自顾不暇,后来……后来四爷不在了,这园子断不会有人再来,就任凭它荒废了。我不忍心看四爷的心血就此倒毁,仍留在这儿,但也无力回天。”
      他的命和这园子一样,一起被抛弃,只好与园子相互照管,相依为命。
      金击子见他形貌穿戴和园子一样破败,仍保留着一股劲儿,心里酸涩,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真是义薄云天的好兄弟……”
      这观复园已经颓败得厉害,钟锤怕金击子也不愿意管它,“金爷!这宅子乃是四爷费了——”
      金击子摆着手打断他,“我知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来照顾它!”
      钟锤多年的苦守终于盼到个头,喜极而泣,“多谢金爷!”
      “快,快起来。”
      钟锤搀着金击子,指着那正房道:“以前天还不热的时候,四爷最爱在这里,但这里离水近,潮得很,损毁得最严重。”
      “我瞧瞧。”
      镈钟替他们拨开爬山虎,好似以往掀开门帘一般,往里一觑,“哎呀,已经沤得不成样儿了。”
      金击子矮身进去,四下观望,墙壁上的绢画半数都脱落下来,什么云纹水纹,全都变成了泥纹沙纹,什么人间天上,全都变成了郊乡僻壤。
      攀着纱帐的变成了大片的绿苔,爬上床的换做了连绵的霉斑,那年春天钟成缘亲手编的柳篮还放在桌上,却已经放扁。
      金击子抿着嘴,有些哽咽,“我知道了,走吧……走吧……”
      他本想带钟锤回金府住下,但钟锤不肯离开,只好让金屏先找人修修他住着的屋子,给他送来四季的衣服,又聘了一个厨子和一个童儿。
      从此之后,金击子所有的闲暇时间便都用来修葺旧园,一上来就遇到了麻烦,观复园的式样图原先收在定王府的藏书阁里,早在钟士宸举兵进犯时就付之一炬。金击子只好辗转寻找当年修盖楼阁花园的工匠,没想到惊喜地找到了一些钟成缘的手书。后来才得知当时这园子并没完全建成,还差在前院假山下修一个避风港,因种种缘故便一直搁置。
      这园子荒废只用了一年,重建却花了整整三年,历经千辛万苦才修成。
      钟士孔听闻,也想故地重游,由金击子陪着一同去了。再走在这廊上、这桥边,心中不胜感慨,“唉,旧园易复,旧人难再,伤心事多,前尘事远。”
      “父亲切莫悲伤。”金击子搀着他进了山上的精舍。
      园中也并不是与以前完全一样,许多挂画都是孤品,毁了就没了,只能找新画更替。房中一溜挂着《韩熙载夜宴图》《流民图》《寒林平野图》《溪山渔隐图》。
      钟士孔道:“几番颠沛流离,这几幅画竟然还有,真是奇了。这画玄得很,谶语似的,都一一应验了。”
      金击子道:“还差这幅《溪山渔隐图》,现在看来,只能应在我身上喽。”
      钟士孔点点头,“离开朝廷也好,起码性命能保全,待我们爷儿俩远走高飞,你就能娶房娇妻美——”
      “父亲!”金击子难得有些愠怒地打断他,“父亲这是说的什么话?!”
      钟士孔都跟他一起生活了好几年,金击子像待亲爹一样待他,他也像待亲儿一样待金击子,中间已不需钟成缘牵线搭桥,也不再隔着利益纠葛。钟士孔拍拍他的肩膀:“你还年轻,日子长着呢。”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金击子用自己先前的话呛了他一句。
      钟士孔并不生气,他年轻时也是这样血气方刚,“我的儿,我不是说你负心,人心啊很小——”
      他握起拳来比了比,“很容易就被平时的鸡零狗碎挤占满了,心里装的东西,几年就换一茬。”
      金击子道:“那时的事到那时再说,但绝对不是现在。”
      钟士孔只是慈爱地笑了笑,摩挲了一下他的胳膊,道了一声:“我的儿——”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这宅子修得这么好做什么用?又没人来住。”
      金击子沉思片刻,道:“孩儿还没想好。”
      钟士孔又笑了笑——或许是用来提醒他,让情浅恩断的那一天来得迟一些。
      这园子重修后钟士孔只去过那一次,因腿脚不便,再也没去过。
      金击子隔三差五便到这宅子里走走坐坐,长吁短叹一番,心中那些激荡着的思绪真就渐渐平息了下来。
      又是一年谷雨,金击子匆匆从宫中赶到家里,又从家里赶往园中。镈钟已在门前等候多时,两人从曲廊转到水廊,又沿着跌落游廊走到山顶。钟锤已烹好了香茶一杯,一如旧时故事。
      金击子屏退侍从,只留了金屏、镈钟、钟锤在内,从怀中掏出四年前钟成缘写的那个请帖,封面上写着那时的封号名讳,小声地哀叹道:“‘见字如晤’‘见字如晤’,现在只能‘见字如晤’了——”
      他将那帖珍重地放到东侧桌边,“上仙请上座——”
      ---Ending(Ⅰ) ---
      注:喜欢BE美学的朋友们可以停下来了,这应该就是你们钟意的那种“虽然我活了,可是只有我活了,只有我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结果,悲欣交集地继续活下去”。喜欢HE的朋友不要惊慌,请继续往下读,还有好多好多前面埋下的伏笔。
      镈钟见此情此景,心里难受的要命,难以自持,捂着脸出去了。
      金击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懊悔道:“我当年为什么思虑重重,若知今日,那时就该痛痛快快地把手言欢,管谁高兴谁不高兴。”
      三年了,他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哽咽着朝东空举着手里的茶盏,“喏喏喏,这是今年的……今年的雨前……”
      “哦?我来的这么巧?”
      金击子猛抬头,泪眼婆娑之中看不真切,只觉的手里的茶杯重了重,又轻了轻。
      金屏与钟锤都惊叫了一声。
      金击子急忙抹了把眼泪,生怕是幻影,迟了就消失了。
      一只手忽然握住他的手指,“哎,别脏了新衣裳。”
      手里多了一块流光溢彩、不似凡品的方巾。
      金击子一手攥紧帕子,另一手猛捉住那手,抬头看去,可不就是眠里、梦里、心里、眼里、到处都是的钟成缘吗?
      他震惊地怔了一下,“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以为是被剔除了仙籍,大惊失色:“你不会是——”
      钟成缘立刻拨浪鼓似的摇头,安抚他道:“不是,我也到人间供职了,跟千眼一样。”
      “哎呀——啊呀——”金击子张口结舌。
      钟成缘见他神色十分复杂,“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金击子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我又高兴!又不高兴!”
      钟成缘摊摊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诸位仙友竟然觉得我在人间干得还不错。”
      金击子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你干得确实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哎呦——”钟成缘看他的模样觉得可怜极了,“来——”
      他伸手揽住了金击子的背,金击子还是攥着他的手不肯撒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天呐!不会是梦吧?!”
      钟成缘回手就用手背给了他一巴掌。
      “嘶——”金击子捂着自己的脸。
      “痛不痛?”
      “痛着呢!”金击子高兴极了。
      “不是梦吧?”
      “你会不会是花妖树精变来骗我的?”金击子还是不放心。
      钟成缘想了想,“你是不是有枚人参果带钩,是我在天宫中所赠?”
      金击子拍拍怀里,“确实。”
      “花妖树精怎能得知此事?”
      金击子这才信服了,跟他贴得更近了,“你我四年前绝交了三天;你肉身死后,又过了三月;我回生到现在是三年。咱们一共分离了三年三月又三天,从此以后,咱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好不好?!”
      钟成缘眼圈也红了,点了点头,第一次向金击子许诺,“好,我答应你。”
      金击子又想到:“哎呀,但我是凡人,总有一死。”
      “不怕,你转生时,我到前头等你,来生咱们再相见。”
      “如此甚好!”
      镈钟听见动静,不管不顾地一头冲进来,见钟成缘果真坐在炕上,一头就栽进他怀里嚎啕大哭,他不会像金屏似的念叨,就一个劲儿的哭,哭得要背过气去。
      “我真回来了,再也不走了。”钟成缘拍着他的背,等他平复心情。
      金击子忽然有个疑问:“那你、、你来人间主管什么事务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
      “啊?”金击子一脸懵地看着他。
      “我年纪太轻,少不更事,肯定不像千眼那样心里有数。巍焕无非民怨结,辉煌都是血模糊,反正这仗我是绝对不打了。”(这可由不得他,回头他就打脸)
      “好,暂且安顿下来,后头的事后头再说。”
      正当两人海誓山盟、相对洒泪时,人参果下凡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连一盏茶的工夫都不到,大宦官高义亲自登门。
      钟成缘草草打发了他,对金击子道:“待会儿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我得先回去看看父亲。”
      “那你……”
      “害,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父子一场,总得给他养老送终才算圆满嘛,再当几年儿子也无妨。”
      金击子忽而想到钟成缘走后还有一桩大事,“二哥出家了。”
      “我知道,明天咱们去瞧瞧他。”
      还没等他俩出门,这偏僻的小园子大晚上的就被访客堵了个水泄不通,钟成缘又使出老技俩,轻车熟路地穿枝拂叶,来到金府正房,还正正好好又踏上那片破瓦。
      钟士孔虽然已经听见了消息,见到他时还是喜极而泣,“缘——上仙——”一时间不知道是拜是抱、称仙称儿。
      三年不见,他像苍老了三十年一样,钟成缘心痛不已,扶起他来,哽咽着道:“想得到家相见后……爷娘犹唤小时名![1]”(其他诗不看也行,这首真的建议看一眼章末的注视)
      钟士孔连连摇头,“不敢不敢!这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难道神仙只合在莲花宝座?就只能空念几声阿弥陀佛?”
      金击子也劝道:“父亲,就依从了他吧!”
      “缘……缘儿!”
      “父亲……”
      父子俩抱头痛哭。
      人参果忽然明白了他到底为什么要到人间来,他与凡人的关系越密切,就越关爱凡人,越关切凡间,那些法术,那些智慧,才不只是空中楼阁,才真正有的放矢。
      金击子见他们亲父子相聚,想到自己早亡的父母兄弟,他们在时,自己何尝不也是一个备受宠爱、无忧无虑的人子人弟呢?不禁潸然泪下。
      第二天,金击子陪同钟成缘往一笑山看望钟步筹,怕路上人拥挤,便早早出门,到了寺中时,师傅们早课还没做完,钟成缘站在殿门外侧悄悄探头望了一眼。
      金击子不解,“又不是做贼,为什么偷偷摸摸的?”
      钟成缘道:“二哥刚入空门,正是难的时候,我们不要打搅他,免得扰动他的心,我看一眼就放心了。”
      金击子点点头。
      “我怎么觉得二哥的气色比在王府还好?”钟成缘挠挠头。
      金击子颔首,“确实,不似以前那么清瘦了。”
      “这倒也正常,你们不是常说嘛,心宽体胖(pan)(心胸开阔,身体就健康)。”钟成缘又攀在门框上看了钟步筹几眼。
      金击子看看天色,“时间还早,不如待会儿在寺里吃顿素斋素面,这里的素面远近闻名。”
      “好哇!”
      一行人到斋堂去,和百姓们拼桌,混杂着坐在一起。这里是先吃面后给钱,吃完了把钱压在碗下,不拘多少,甚至给不给钱都没人管,让生活窘迫的可怜人也能体体面面地吃碗热面。
      钟成缘瞧金击子吃得口口香,“哎,大早上的,你怎么这么有胃口?”
      金击子拍了拍肚子,“妈呀,我这心里可好几年没这么舒坦了。”
      “是不是你那碗更香?快给我换换。”
      金击子向来骄纵他,立刻给他换了。
      钟成缘尝了尝,“一个味儿啊?——哎哥哥,回去的路上正好路过我家林地,不如顺路去祭拜祭拜大哥和三哥。”
      金击子咽下一口香菇碎,“行啊,那里香火、贡品都有现成的。”
      钟成缘虽然不饿,但感觉在寺庙里剩饭不太好,还是硬吃完了。
      吃饱喝足后,香客们都熙熙攘攘地进山来,他们一行人一路逆着人流客流往外出,往东南方向到定王府的林地去了。
      祖坟上一直都有家人在此守墓续油,不知道怎么搞的,钟思至坟边窜起了大片大片的竹子,他们除之不尽、拔之不绝,长得到处都是,甚至都传到人家黎家的地界上了。
      钟成缘看竿竿翠竹迎风摇摆,指着对金击子道:“就是这个劲儿,生生不息。”
      金击子点着了三炷香,递给钟成缘。
      钟成缘手捻着香举到眉心,口中念念有词,跟钟深顾详述了现在府园重建、父子重逢,又跟钟思至道如今海内一统、天下归心。
      金击子在一旁祭酒祭茶,欲言又止。
      回去的路上他才忍不住问钟成缘,“哎,果儿,你在大哥三哥坟前的话,他们都能听见吗?”
      钟成缘惆怅地望望天,“不能。”
      “啊?”
      “大哥三哥早已再度托生为人,上一世未能告诉他们的话,他们就再也不能得知了。”
      “那你……”
      “我只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的。”
      金击子默然,连神仙都生而有憾,更别提凡人了。
      两人回到家中,钟士孔已在堂上等候,一见二人,立马扶着手杖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步筹现在怎么样?胖了瘦了?看着还高兴吗?你们去时他在做些什么?”
      金缘二人对视了一眼,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金击子总不能说钟步筹在家里比在寺里还不称心,便扯谎答道:“二哥跟以前一个模样,没胖没瘦。”
      钟成缘接着道:“我们去时,刚好寺里的大樱桃树结了一树的樱桃,他正和几个小沙弥摘樱桃吃哩!”
      “哦……这就好,这就好……”钟士孔被喜伯扶着坐了下来,“你们一大早就出门,快去歇息歇息。”
      二人又陪他说了会儿瞎话才告退。
      经过这一上午,钟成缘过了好大一阵子都回不过神,心里酸酸涩涩,不大高兴。
      金击子见他闷闷不乐,“哎,我带你看个好景致。”
      钟成缘抬抬眼皮,“什么好景致?”
      金击子拉着他的手往外走,“来呀——”
      他们又来到西城的旧园中,钟成缘笑了,“我当是什么呢?这里我都看遍了。”
      “不,这个景致你还没看过。”
      “哦?”
      金击子拽着他到胭脂山脚下,他出金府时就派金屏先来打点过,早已有一舟等候,舟上坐着几个乐工。
      钟成缘心中生疑,“呦,这水路我也走过许多遍。”
      金击子跳上小船,伸手过来,“来啊——”
      钟成缘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扶着他的胳膊上了船,刚一坐定,抬头一看,“哎呀,现在天色已晚,不好观景的。”
      金击子摆摆手,“害,事若求全何所乐?”
      钟成缘睁大了眼睛看看他,“嚯,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你口里说出来的。”
      金击子一叉腰,一歪头,“我熬煎了这么多年,多少得有点儿长进。”
      “呦呵——好啊!”
      “再说了,这园里的树木花草都还没恢复元气,看不真切最好。尤其是中院那棵大槐树,得再过个十来年才能跟以前那么丰茂,我看今年开花是悬了。”
      金屏与镈钟将船橹在池底一撑,小舟前行起来,乐工打了两下响板,笛箫卡拍而进。
      钟成缘舒适地一眯眼,“嗯——春江花月夜——”
      虽是早春、浅江、残花、新月、薄暮,但金击子觉得从来就没有过这么圆满的春江花月夜。
      一行人顺水而下,天色愈发的黑了起来,船头打起两盏灯笼,金击子特意嘱咐两岸都不要秉烛,望去黑洞洞一片,
      钟成缘搓搓胳膊,“嘶——身上寒冷了,寒、寒、寒冷了——”
      金击子却没像以前那样嘘寒问暖,一反常态地道:“再忍耐一会儿。”
      钟成缘心里犯嘀咕,左右看看漆黑一团,不知道小船行到了何处,飘飘荡荡划了许久,愈发感觉全身发凉,有些走神。
      金击子忽然握住他的腕子,吓了他一跳。
      “怎么了?”
      “你瞧仔细喽——”
      小舟转过最后一个弯,眼前赫然出现一座灯火辉煌的避风港,香气浮动,暖风拂面,钟成缘惊得说不出话来。
      金击子迫不及待连问:“怎么样?喜不喜欢?是不是你当时想要的样子?”
      钟成缘觉得颊上滑下两行热热的东西,“这、、我、、天呐、、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景致!”
      金击子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日升出海,日落归港,现在,你和我,都到家了——”
      钟成缘一头栽进金击子怀里,忍不住啜泣起来,感觉身上心头都温暖无比。
      两人当夜宿在园中,第二天中午,史见仙又气喘吁吁而来,劈头就对钟成缘道:“你可真是叫我好找!”
      钟成缘见他来,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又来当说客的?”
      史见仙从镈钟手里接过茶碗,啜饮一口,连连摆手,“我从不当说客,我只陈述事实。”
      “现在又有什么事实了?”
      史见仙一挑眉,“金大人知道。”
      “……”金击子没想到这个烫手山芋一下子甩到自己这儿来了。
      钟成缘看向他,“什么事儿?”
      金击子不情不愿地道:“毕煞和士德打是打下来了,但不太稳定,离万安又远,实在鞭长莫及,因而皇上想建立东都。”
      史见仙接着道:“东都即将落成,现在还差几个重臣去镇守一下。”
      钟成缘立刻就明白了,“哦——他是新臣翘楚,我是旧臣遗老,没比我们俩更合适的是吗?”
      史见仙拍手道:“正是!”
      金击子千辛万苦才等得一个破镜重圆,也随钟成缘后退了几步,低头与他四目相对,“不如我们——”
      史见仙立刻往前逼了几步,驳道:“不行,若是东都不稳,控制不住前朝遗民,以前那些艰辛就都白费了。”
      钟成缘向金击子摊摊手,“我现在很有回到凡间的感觉了——事事身不由己。”
      金击子无可奈何地抿抿嘴,挤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钟成缘有些讽刺地问史见仙:“小皇上不怕我们割据一方?”
      史见仙反问道:“你们要是想割据一方还能等到现在?我的眼光哪有那么差,他怎么可能到现在了还对你们疑神疑鬼。”
      钟成缘将信将疑地哼了一声。
      史见仙扯着他的袖子道:“真的。”
      钟成缘拍拍他的小臂,“你最好选对了人。”
      “若是我看走了眼,日后钟叔宝为患天下,我就先替你除了他,再革籍为人!”
      金击子听他说这么严重的话,赶忙当和事佬:“罢了罢了,史大人不要这么紧张。”
      钟成缘问道:“东都建在哪儿?”
      他仔细回想,哪里既比邻三国、四通八达,又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会是我丧了良心的梁辛城吧……”
      史见仙竖起一个莲花瓣般的大拇指,“陇西节度使果然名不虚传。”
      钟成缘深吸一口气,“哎呀,真是不想去哪儿就非得去哪儿。”
      史见仙道:“你要是嫌晦气,可以给它换个名字。”
      “……”钟成缘仰面朝天思索了一会儿,“唉,后头再说吧,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
      “……人间全都是这种火急火燎的事吗?”
      “人的阳寿很短的,咱们得跟上他们才行,”史见仙一拍钟成缘的胳膊,“快,快动起来!我先走了。”
      钟成缘和金击子哭笑不得地对视一眼,“得,又给饶进去了。”
      次月,金击子与钟成缘携上下老小一同到梁辛城赴任,正是辞旧迎新之时,一切都百废待兴,安抚遗老、开垦荒地、建立学府、修编户籍……两人忙得不可开交,还为此学了毕煞语和士德语。孜孜矻矻、爱民如子,在这块蛮荒之地潜心耕耘了十年,中西部稳固了下来,各族部落归心大安。
      钟士孔随两人回万安述职时,在故土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九岁。钟成缘与金击子为他操办了丧事,风风光光地了结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金击子以为这下总到抽身而退的时候了吧,但钟叔宝仍旧不肯放他们脱身,百般挽留,两人推辞不掉,只好退而求其次,大隐隐于朝,守丧三年后,离开西京东都,到南方做个刺史。
      又是一年烟花三月,两人乘一艘大船顺江而下,途青山逶迤如屏,山花团簇若烟,屋檐飞翘,商船如麻,真乃南方气质。
      金击子站在船头,心中无限感慨,“真怀念啊——”
      钟成缘俏皮地道:“又到你的老地盘喽。”
      “哎诶,什么老地盘,江南与京都不一样,一条街上的商铺几个月就能全换一遍,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肯定已经翻天覆地、物非人非,毕竟我上次来扬州还是急头白脸来灭蝗呢,那时候的别驾现在都做到户部侍郎了。”
      “啧啧啧——哎!你看那边好多渔民在撒网,嗬!那家伙撒得真圆呐!”
      “确实——嘶……你不觉得他好像有点……面熟吗?”
      钟成缘仔细观瞧,“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金击子对金屏道:“靠过去看看。”
      金屏出舱向船尾打了个几个手势,船帆收了些许,渐渐缓了下来,有些笨重地掉头。
      那些渔民见官家的船驶来,纷纷收网避让,那面熟的渔郎也压低了斗笠,往岸边划去。
      “停停停!果儿,你觉不觉得他——”
      “是有几分像钮钟,离得太远,镈钟,放个小船下去,接那个小郎到这里一见。”
      镈钟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见一只小船朝那渔郎驶去。
      渔郎见官家奔自己而来,划得愈发急促了,但最终还是被赶上,只能随官船折返。
      钟成缘伸长了脖子打量着那人。
      金击子依稀记得当年钟成缘对钮钟逃走一事耿耿于怀,不知道会怎样处置钮钟,忽然有点后悔提醒他,“你怎么打算?”
      钟成缘还未及回答,就听到门口通报,挥挥手,“快让他进来!”
      那渔郎脱了蓑衣,摘了斗笠,赤着脚,有些怯怯地走进来,两腮绯红,不敢抬头。
      钟成缘跟钮钟相伴数载,就算不用看他的脸,也确凿无疑地认出了他,钟成缘几步上前:“钮钟!”
      那渔夫连连后退,低着头道:“草民、、草民不懂国公爷说什么——”
      钟成缘一听就是钮钟故意压着喉咙,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抬起头来。”
      那渔夫道:“草民面目丑陋,恐惊吓了四……惊吓了国公爷。”
      “什么渔夫说话能这么文邹邹的?”
      那渔夫连忙闭上嘴。
      金击子走过来,用扇子挑起那渔夫的下巴。
      钟成缘道:“果然是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钮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在钟成缘的脚上,痛哭流涕地道:“小人临阵脱逃,罪该万死,有何面目见四爷!”
      钟成缘比金击子料想中平静得多,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蹲下身,看着钮钟的脸问道:“那你离开王府,这些年都怎么过活的?”
      “小人也没有一技之长,只不过四处流浪,在酒楼跑跑腿、敲敲背,给庄户人家耕耕田,闲时打打鱼、编编篓子草鞋”
      钟成缘挑着眉毛点点头,“你还是这么能干。”
      钮钟摸不准他的意思,惶恐地道:“小人不敢。”
      金击子疑惑地问道:“哎?你不是跟我学过千术吗?怎么没靠这个手艺赢几个钱儿使?”
      “小人只是一介贱民,不够格跟有头有脸的人玩儿,接触的都是穷苦百姓,实在不忍心……”
      金击子看他的表情,应该是背了几桩家破人亡的案子在身上才幡然醒悟的。
      钟成缘又问:“你娶妻生子了吗?”
      钮钟摇摇头。
      “置办下什么田产房舍了吗?”
      钮钟又摇摇头。
      金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钟成缘的神情,很好奇钟成缘到底会怎么发落他。
      钟成缘站起身,“好了,镈钟,拿身衣服给钮钟,再陪他去收拾收拾行李,我们在此等候,快去快回。”
      钮钟睁大了双眼,若说第一声“钮钟”只是钟成缘习以为常脱口而出,那这一声“钮钟”可就没那么简单了,立刻涕泗横流、呜呜咽咽地道:“小人忘恩负义,四爷……四爷竟还认我这个奴才……”
      钟成缘叹了口气,“起码你没有什么都不干就一走了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金击子微微有些吃惊,和钟锤对视了一眼。
      钮钟本以为自己此生注定潦倒,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重回王府,喜极而泣,又更加愧不能当,“小人从此痛改前非,愿生生世世给爷当牛做马!”
      “哎,‘生生世世’可不能混说的。”钟成缘上前扶他。
      镈钟扶起另一边,道:“钮钟哥,快起来吧,别耽搁了行程。”
      钮钟连连称是,同镈钟一起出去了。
      钟成缘转过身去,问金击子:“你怎么那么看着我?”
      金击子抱着胳膊,咬着下嘴唇摇摇头,“你不怕他重蹈覆辙吗?”
      钟成缘耸耸肩膀,“哪有那么多忠心的人,能衬两三个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金击子笑出声来,“确实,你这边已经足额了。”
      镈钟坐着钮钟的小船到了他的住处,大吃一惊,没有他想得那般家徒四壁,钮钟虽是从最底层往上爬,打拼了这么多年还是攒下不少家当的,什么大木箱啊小金锣啊,说值钱也不值钱,说是破烂儿却也值几个钱,体量又大,东西又杂,不好搬走,势必是不能要了。
      镈钟问:“钮钟哥,这里有对你很好的朋友吗?”
      钮钟道:“有倒是有。”
      “搬不走的就送给他们好了。”
      钮钟有些心疼地检视四周,一针一线都是他亲手挣来的。
      镈钟体谅他舍不得,劝道:“东西让别人用着,留存的时间还能长些,若是平白放到这里,江边又湿又热,明年再来看就都完了。”
      钮钟点点头,自己也劝自己,“况且咱们跟在爷身边,要什么没有,过几天这些东西我就都看不上眼了。”
      镈钟跟他一起打点了一些散碎的银子铜钱,又包了两身儿破衣烂衫。
      “这蓑衣斗笠就别拿了,也穿不着。”镈钟把打渔种地的用具都扔到床上,摔得重了些,撞出一声响。
      “哎——”钮钟心疼地看了一眼,又收回了手。
      镈钟看他这么难受,“若是你真舍不得,不如跟四爷求点金银,继续在此处过日子算了,也算是个富贵闲人。”
      “不!”镈钟立刻摆手,“不不,我愿意跟着四爷,我愿意回王府。”
      “好吧。”镈钟又把一双草鞋扔到床上。
      钮钟去找了个朋友替他料理剩下的家当,如同倦鸟归林一般匆匆随镈钟回到钟成缘的身边。
      一行人继续破碧水、被春花,往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驶去。
      接下来的若干年间,金钟二人又和地方豪强较了许多劲,亦敌亦友、斗智斗勇,当然,这也在他俩意料之中,跟以前那些生死攸关的大风大浪比起来,这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日子过得倒也舒心。又几经调任,直到金击子六十五岁才终于告老还乡。
      两人又住回了西城的宅园,这时东西城早已不像当初那样泾渭分明,黎华和李轻烟也住得不远,两人隔三差五就要去跟他们断家务官司,一断就要一整天,金击子常常得扳住李轻烟,不让他抽黎华大嘴巴子,都六十多的人了,折腾一天得腰酸背痛一个月。
      金立子的药铺背靠金钟两座大山,如雨后春笋般开遍了整个大安(新的阶级固化又形成了)。卜聪明疯疯癫癫、只管看病,金立子整天头痛该怎么给每个店铺都招一个慈悲心肠的掌柜?怎么才能劫富济贫,不靠两个哥哥的暗中扶持也能让老少尊卑都吃得上药?钱为什么永远不够使?为什么永远都有穷人?
      金击子和钟成缘做了整七十年的烟火夫夫,金击子从不患得患失,他知道即便这辈子有许多遗憾,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下下下下辈子……他还会和钟成缘再续前缘。
      所以当他寿终正寝时,他一点也不害怕,坚定地爬出那个黑洞,还是一曲《万年欢》,接引官还是顶着钟成缘的脸,他一边想笑一边报上姓名生辰与籍贯。
      人参果赶在他前头在轮回之处翘首以待,等来等去,等去等来,连镈钟、金屏都见着了,就是不见金击子的踪影,心里纳闷得很。
      远远听见有人在喊他,“人参果儿——人参果儿——”
      他回头一看,“千眼?”
      史见仙累得气喘吁吁,“你可真是叫我好找!”
      “你到这儿来干嘛?也是来找人的?”
      史见仙喘着气戳了一下他的太阳穴,笑道:“痴儿啊痴儿!”
      人参果一头雾水。
      “你记不记得,有一回咱俩闲聊,那时候你还没下凡,我说有个百世修成的情种,离成仙只差临门一脚,还需一段三生三死的痴情。”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人参果着急找金击子,没太留心史见仙的话,踮起脚来往后望。
      史见仙攥着他的腕子,“你听我说,你当时还笑,说这是什么放屁的话,哪有什么三生三死的痴情,哪有这样的缘分。”
      人参果忽然有点明白了,指着后面,“他他他不会就是那情种吧?!”
      他终于明白了,史见仙一跺脚,“是啊!”
      “哎呀!我怎么才想明白?!”
      “当局者迷嘛。”
      “那他现在——”
      “已在天门外。”
      “多谢多谢!”
      人参果纵起云头,一晃眼就不见了。
      史见仙笑着摇摇头,正要回去,忽然又迟疑了,“来都来了,看一眼,也没什么的。”
      他微微飘起,像那轮中看去,看有没有个小山似的白胖子。
      人参果还没到天门,远远瞧见金击子腾着金雾往下飞去,“金郎!哥哥——”
      金击子一转头,金耀耀黑鬓白面,正青春盈盈妙年[2],“呀!”([2]后半句是《占花魁·湖楼》)
      “哥哥!你成仙啦!”
      两个云头合成一个,“我还得多谢你!”
      人参果急迫地问:“哥哥你到哪里供职了?”
      “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同你一样,也到人间去,这下我们就能做对烟火佳偶、神仙眷侣了,永生永世、永不暂离!”
      人参果喜上眉梢,撅起嘴来一拍他的胳膊,“害!刚才可把我吓死了,咱们现在往哪里去?”
      金击子挽住他的手,“一鞍一马,一同回家。”
      “好!一鞍一马,一同回家!”
      “我们走——”
      当时人间连镳游赏,哪想今日比翼鸾凰,云头相傍,玉仙金郎,天上人间怎么像是一个模样?
      ---Ending(Ⅱ)---
      注:不想把一本小说写得太长,所以完整的神仙世界下一本再展开,黎李、白史、卜金等夫夫后续再详述,他们怎么样稳定政局、做强做大也后面再写。
      朋友们不要走开,后面还有一个谢幕,所有人物都会出来和大家再见。

      [1]《戏赠村妇》张祜
      二升酸醋瓦瓶盛,请得姑嫜十日程。
      赤黑画眉临水笑,草鞋苞脚逐风行。
      黄丝发乱梳橑紧,青泞裙高种掠轻。
      想得到家相见后,父娘由唤小时名。
      这首诗我每读必哭,另外一首是那个“今日俸钱过十万 ,与君营奠复营斋”,唉——我虽然少不更事,但仍然有许多伤心事,说来话长,还是说这首诗吧。
      这首描写了一个古代的已婚农村妇女回娘家的情景,她也不太富裕,带了2升醋当伴手礼,向公公婆婆请了10天假回娘家。她把眉毛画得黑黑的,想显得比较精神,每当路过小水坑就照一照自己。她穿了一双草鞋,本来可能不太舒服,但她非常急切,走得像风一样快。她长了一头黄头发,不是很好看,但把它梳得紧紧的。穿了一条青色的裙子,把它提得高高的,这样走起来才方便。她想回到家里,见到自己的亲人,爸爸妈妈还能用她的小名称呼她。
      以前没觉得什么,自己在外漂泊之后,每次读这首诗,尤其是最后两句,就一定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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