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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思殁 ...

  •   钟成缘的死讯过了三天才传回万安,急报赶至时正值夜半三更,钟叔宝刚睡下不久,高义上夜,寝殿中寂静无声。
      高义忽听见外面一阵切切察察的声音,他心中生疑,想出去看看,却又怕搅醒皇上,只好先按兵不动。
      不一会儿,只见廊外的太监连鞋子都忘了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高义吓了一跳,低声喝道:“你干嘛呢?!怎么这么没规矩?!”
      另一个上夜的大太监道:“给我拉出去打死!”
      高义喝止:“慢——出什么事儿了?”
      那廊外的太监捧上一个奏本,“缘何郡公薨了!”
      “啊?!”高义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他虽从不参与朝政,但不是瞎子和聋子,此事非同小可,不敢耽搁,立刻接过那奏本,悄无声息地向不远处的龙床走去。
      到了御榻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唤了一声:“皇上——”
      里头立刻回问:“怎么了?”
      钟叔宝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像是在等待什么。
      “缘何郡公……薨了。”
      钟叔宝一个轱辘翻身坐起,“什么?!”
      两边的太监宫女连忙把纱帐挽起,将宫灯点亮。
      钟叔宝夺过奏本匆匆看了两眼,握拳朝龙床捶了两拳,“唉!”
      一把将那奏本摔在地上,又转过拳头来朝自己捶了两拳,“唉!”
      高义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腕,“皇上!”
      钟叔宝垂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是朕……是朕!害郡公客死他乡……”
      高义劝他:“皇上怎么这么说,想是六王爷与郡公素日不合,图谋不轨,与圣上什么相干?”
      钟叔宝悲欣交集:“朕这几日每天都睡不好,你道是因为什么?”
      高义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奴不知啊。”
      “说来显得薄情了些,朕夜夜都在想该拿他怎么办才好,想不到他竟替我了却这个烦恼了……他……他实在是太聪明,可惜啊可惜……”
      高义试探着问:“这消息要传给二王爷吗?”
      钟叔宝一想,钟思至的丧事还没办完,这下又加上钟成缘,“唉,早知道,晚知道,早晚知道,知会他们一声吧。”
      高义点点头,静悄悄地出去了。
      昏暗的宫苑中亮起一个豆大的灯火,一溜儿的穿过层层宫阙,一径到了定王府。
      定王府正给钟思至治丧,灯火通明,白绸遍绕,守夜的家丁见宫里来人了,赶忙通报。
      钟士孔年事已高,又遭丧子之痛,染成一病,这时正睡着;钟步筹日夜操劳还没沾床;金击子合衣睡了一会儿已经起来帮忙了。
      钟步筹和金击子接下传出的奏本,翻开一看,犹如晴天霹雳。
      钟步筹眼疾手快,一把撑住金击子的身子,“哎哎!你振作一点!”
      福伯赶忙搬过一个扶手椅来,接住了金击子。
      钟步筹一手扶着他的后颈,一手猛掐他的人中,一边叫人去喊卜聪明。
      金击子这一口气儿缓了半天才上来,他一睁眼,整个神情跟魔怔了一样,脱口而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现在就去士德!”
      钟步筹见他这样情形,让他独自离开恐怕出事,虽然定王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但权衡之下,还是跟金击子一同前往得好,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等等!待我禀明父亲,跟你一起去。”
      金击子催促道:“快些快些!”
      钟步筹见他慌得把往日的谨慎周全皆抛在脑后,又道:“你要出远门,还需派人回家跟令弟说一声。”
      “噢对对对,金盏!快些去!”
      钟步筹又道:“你我都一夜不茶不饭,不如垫垫肚子再出发。”
      “我不要吃,你、、你快些!你快些!——”
      钟步筹被金击子追在屁股后头催个不停,还是有条不紊地将应尽之事都安排妥帖,两人即刻出发,两日两夜急行一千里,第三天一早赶到了士德。
      金钟二人还没进城,就见城楼上的士兵个个别着白花,一片愁云惨雾。(姓氏的排序变了)
      钟士宸他们提前接到了二人要来的消息,金屏与镈钟早在城门外等候,远远地望见两个穿白斗篷的人,金屏挥着胳膊高呼:“三爷!——我的爷!——爷!——”
      镈钟喉咙哑得喊不出话来,只能吧嗒吧嗒地掉泪。
      金击子都不待马停就跳下来,钟步筹死命勒住马缰绳,一直跑进城门二三十米才堪堪停下。
      金击子一把攥住金屏的手腕,急不可待地问:“他、、他真的——”
      金屏拭泪道:“四爷真的没了……”
      一听这话,镈钟呜呜咽咽哭得不成样子。
      金击子依旧不信,“他的尸身在哪里?!”
      金屏将大殿失火之事简要说明,“四爷就……留下了这个。”
      镈钟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打开重重叠叠包裹着的几个小手帕,正是金击子赠与钟成缘的那枚带钩。
      金击子摇着头,不敢置信地接过来,“不……果儿这么聪明,一定是假死!不可能!他一定还活着!”
      钟步筹听见金击子好像发起疯来,丢下马向三人跑来。
      金屏见自己主子这样也十分心痛,但不得不说道:“四爷真的去了,这么多人都……呜呜……都瞻仰过四爷遗容。”
      金击子还不死心,握着镈钟的肩膀,用力晃他,“你日夜侍奉他,一定认不错,死的真是他吗?!”
      镈钟说不出话来,只能流着泪点头。
      正值这时,又一匹高头大马踏雪而来,马上之人着一件猩红色大氅,身后系着一个小包袱。
      “吁——”
      钟步筹喊了一句:“李老板?”
      李轻烟都来不及跟钟步筹打招呼,“你们怎么在这儿?”
      他把背后的小包袱一解,里头是一大摞书信,“你们看!都是人参果前几日发出的,给谁的都有,他可能出事儿了!”
      钟步筹点点头,颓丧地道:“我们都来晚了。”
      “啊?!”李轻烟先是一个错愕,而后双眉立起,怒骂道,“一定是那个老毒物害了小师弟!我这次定要了他狗命!”
      说着一甩袖子,把小臂上缠的钢鞭攥在手里,气势汹汹地扬鞭跃马,朝钟士宸所在杀去。
      金击子此时被悲痛冲昏了头,“我跟他拼了!”
      金李两人纵马在前面狂奔,钟步筹、金屏和镈钟在后面赶。
      他二人先一步冲进寝宫,大宦官见来者不善,不敢阻拦,心中暗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要易主了。”
      钟士宸本就身受重伤,那夜又染风寒,加之情思抑郁,病情加重,每日辗转□□,不见起色。
      李轻烟朝地上一甩钢鞭,回声在寝宫中久久回荡。
      钟士宸猛地从恍惚中惊醒,“啊?”
      李轻烟上前一把攥住他的前襟,把他的上半身提溜了起来,“老贼!是不是你害了我小师弟?!”
      “啊——痛痛痛!当然不是!”
      “谁信你的屁话!”
      “我如果害他,为什么要替他挨这一刀?”钟士宸痛得冷汗连连,回手撑着床榻。
      “放屁!小师弟功夫不赖,哪里用得着你替他挡刀?!”李轻烟照脸啐他一口。
      “他自己寻死,我有什么办法!”
      “放屁!他功成名就,为什么要寻死?!”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等等!——”
      金屏拽着镈钟从门外闪身进来,钟步筹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
      金屏从袖中掏出钟成缘留给他与镈钟的信笺,递给金击子。
      金击子抽出一看,千真万确是钟成缘的笔迹。
      李轻烟渐渐松开了钟士宸,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他真是自戕?”
      金击子仍存一线希望,“在场都有谁?”
      钟士宸趴在床沿上,费力地撑起上半身,“我,还有他俩。”
      金击子带着最后的希冀问金屏与镈钟,“你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金屏很肯定地道:“千真万确。”
      金击子一下子像掉了魂,“我不能……这怎么可能……他怎么……”
      金屏看着他的神情,害怕起来,“爷……”
      金击子一腔悲愤无从发泄,感觉胸膛爆胀,头脑火热,好像有一股子冲天的劲儿要发泄出来,一把推开众人,夺门而出。
      钟步筹气儿还没喘匀,指着金击子的去路道:“快追!快追!”
      金击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又骑上暮云,没头没脑地乱冲,把头栽到马脖子上大哭,手乱拍乱打,哭喊道:“你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落到这样走投无路的地步啊——我的果儿啊——”
      暮云被他吓着了,闷头猛闯,正好周边的州县凑了一百零八个和尚道士,正在松树旁给钟成缘请魂,暮云奔着人群就去了。
      和尚道士听见嘶鸣,击磬的扔了磬,摇铃的摔了铃,擂鼓的翻了鼓,吹螺的丢了螺,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叫佛的叫佛,叫三清的叫三清。
      暮云冲进人群,金击子被它甩了下来,翻滚了十来圈,被两棵大松树挡住。
      金击子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有无边无际的悲愤,想要替钟成缘报仇的悲愤!束手无策的悲愤!无从发泄的悲愤!
      他既不能杀皇上,也不能杀钟士宸,那到底能将钟成缘的死归咎于谁?!他难道就这么白白死了?!
      “啊!!——”
      他大吼一声,奋起向其中一棵腰粗的松树撞去,只听咔嚓一声。
      “喔喔喔!——快跑!——”树下的人像猴子一样四散开来。
      佛塔般的树冠,几十年才长成,墨绿色的松针蓄着洁白的雪堆,钟成缘坐过的树枝上系着黄绦、贴着符咒,霎时间直直坠地,没入雪中。
      金击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凭一腔怒火上去抱住它的树干,又一声怒吼,把那树低低地挥了起来,吓得前来做法的一干方外人士在地上乱爬。
      他把那树干挥了一圈“邦!”的一声撞在另一棵树上,也是咔嚓一声,两棵树的枝干叉在一起,纠纠缠缠地往另一边轰然倒下,把几十个倒霉蛋砸到下面。
      金击子终于力竭,和这两棵松树一起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任由钟步筹带人将他按住。
      金屏被他吓坏了,伺候了这么多年,自己的爷从来都不是这样歇斯底里、不顾一切的人,手足无措地喊那些惊魂甫定的和尚道士来给他驱魔叫魂。
      钟步筹摆手驱赶道:“去去去,不用他们,他好着呢。”
      金屏不甚赞同地看着他,金击子这个魂飞魄散、几近癫狂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太好吧。
      钟步筹俯下身子,拍拍金击子的脸颊,“疯也发过了,力气也用尽了,该面对现实了。”
      李轻烟看着气息奄奄的金击子和泪珠不断的镈钟,忍不住对看似平静的钟步筹脱口而出:“你心里难道就不难受吗?”
      钟步筹短促地呼了口气,正过脸来面对他,眉毛只是微微的挑起,但已经足够让李轻烟理解他的表情,“你觉得我不难受?”
      李轻烟竟感觉有点畏缩。
      钟步筹的语气很镇静,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但双眼中流露的深切痛楚昭示着这平静表象下隐藏着怎样的波涛暗涌,“啊?你们才好了几年?我看着他从这么长短,长到这么大!我亲哥哥刚没了,现在我的两个亲弟弟接连暴亡,我心里不难受?我比他还难受一万倍,要是我现在也发癫,我们家就全完了。”
      李轻烟撇过头没有做声。
      钟步筹试着拽起金击子,但他再怎么强硬也只是一介书生,对镈钟招招手:“别哭了,来搭把手。”
      镈钟吸着鼻子去帮忙,才发现手哭得都是软的。
      钟步筹不予置评,对金屏一挑下巴,“你来。”
      金屏连忙快步过去,和钟步筹一起把金击子拉起来,扶上马。
      钟步筹简单地发号施令:“我弄不了他,你载他回去。”
      “是。”金屏拉住马缰绳翻身坐到金击子后头,见金击子像脱了骨的鸡爪,恐怕抓不住他,又解下腰带把两人系在一起,与他同乘一骑回去。
      到了宫门,钟步筹冲昏厥的金击子一挑头,问:“哪里能让他睡一会儿?”
      金屏挠挠头,士德的宫城刚经战火蹂躏,又经大火摧残,估计只有钟士宸养伤的寝宫稍能落脚,可以先将金击子暂且安置在那里。
      两人抬着金击子寻来寻去,就是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地方。
      钟步筹累得满头大汗,道:“先抬到钟士宸那里去。”
      金屏听他直呼其名,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钟步筹没打算解释什么。
      李轻烟见钟步筹如此费力,接过金击子的腿,“我来。”
      钟步筹也不跟他客气,“我撒手了?”
      “嗯。”
      几人也没打招呼,直接破门而入,钟士宸被吓了一激灵,抬头一看,金击子像丢了半条命似的,问:“你们揍他啦?”
      “……”
      “没有。”
      钟士宸倒是很大方,费力地朝一侧匍匐,给金击子腾出个空儿来。
      钟步筹活动着酸痛的胳膊,指挥三人安顿金击子,“来来来——头,头,小心头,来个枕头。”
      三人将金击子安置好,钟步筹直起腰来,喘了两大口气,道:“吃饭。”
      李轻烟猛抬头看着他,“哈?”
      钟步筹指着李轻烟、金屏、镈钟还有金击子,“你、你、你、我,现在都去吃饭。等他醒了之后,多少给他塞点儿,然后我们商量商量后头该怎么办。”
      钟士宸很诧异,拍着金击子道:“啊?你们就把他留在我这儿不管啦?”
      钟步筹简洁地回了个“对”。
      “他要是死我这儿怎么办?”
      “不会的,不赖你——走吧。”
      被安排的众人都没反应过来,钟步筹又补了一个:“快!”
      李轻烟这才带头往外走去。
      钟步筹看着他们火急火燎地一股脑涌进来,又风风火火地全都走了,还从来没人把他的床榻这样当成一个随随便便的地方,他既一头雾水又感觉十分吊诡。
      大宦官过来扶他侧身躺下,他脑袋一沾枕头,就正正地面对着不省人事的金击子,哎呀,这感觉更奇怪了,心中暗暗感慨:“没想到啊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跟这小子躺在一起。”
      转念一想,他俩现在为了同一个人,一个身残志坚,一个肝肠寸断,不由得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并排躺了一个时辰(两个小时),钟士宸一直在琢磨往后该怎么办,忽然听到金击子急促地吸了口气,紧接着眼睛睁开了,一对他妈的非常漂亮的双眼皮。
      “呦,醒了?”
      金击子皱起眉头,手捂着额头,“我这是做梦吧?”
      “梦见咱俩躺一块儿?你这是做的哪门子的梦?”
      金击子感觉自己的肩膀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钝痛,看来不是梦,叹了口气,敷衍了他一句:“鄙人高攀了。”
      钟士宸招呼大宦官,“哎,老头儿,叫他那个小跟班儿来。”
      金击子揉着太阳穴,挣扎着坐了起来,四下看看,“金屏去哪儿了?”
      “吃饭去了。”钟士宸仰着头看他。
      “算了,别叫他了。”金击子对大宦官摆摆手。
      “哎,百灵鸟儿,拉我一把。”
      “啊?”金击子还懵懵的,握住他的大臂,小臂相托,把钟士宸慢慢地拽了起来。
      “给我那个。”
      金击子把自己刚刚枕的枕头递给他。
      钟士宸接过来斜靠在上面,闷哼了一声,又骂了一句。
      金击子疲惫地搓搓脸,想办法让头脑动起来,理理这些东一嘴西一句叙述得七零八碎的片段,“到底发生了什么?”
      钟士宸怀疑地看着他,“你能不能行?别一会儿你又疯了。”
      金击子完全没过脑子立刻答道:“不会的。”
      “你说话都不过脑子了。”
      “……”金击子信誓旦旦地说,“我现在非常冷静。”
      钟士宸不敢刺激他,难得真诚地道:“小白脸儿,我觉得你得睡一会儿,你看着马上马的就要发癫,怪吓人的。”
      金击子又一次重申,“我现在很冷静了。”
      钟士宸不置可否,但又感觉如果不告诉他,他立刻就要发疯,只好将他走后的事情从头到尾简陋地描述了一遍。
      他说话本来就难听,金击子越听越觉心似刀割、腹如刃剖。
      说到钟成缘自尽之时,钟士宸发现金击子全身都微微抖了起来,像是在拼命忍住啜泣的冲动,“哦呦,算了,你先缓缓吧。”
      正好钟步筹一行人吃完了饭来看看金击子的情况,一进门就看见他一副痛不欲生的神色。
      李轻烟跳起来喝道:“你跟他说啥了?!”
      钟士宸连忙指着金击子道:“啊?是他求我说的。”
      金击子冲李轻烟摆摆手,脸色比来时更加的苍白,问钟士宸:“这个往后是不是就是大殿失火?”
      “是。”
      “好了,那我都知道了。来吧,再让我看看他都交代了什么。”金击子冲李轻烟张开手。
      李轻烟看他游离在崩溃的边缘,不敢把信给他,看了一眼钟步筹。
      钟步筹也有些犹豫,但还是点点头,“都是给哪些人的?”
      “除了给皇上的奏书,其他的都在这儿了。”
      钟士宸把给钟士孔、黎名还有自己的都抽了出来,又回手把其中一封加押的信笺递给金击子。
      二人各自拆了信封,一目十行地浏览。
      钟士宸在一旁问道:“他是不是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金击子看着结尾五个字“愿结再生缘”,眼眉微微抽动起来,手指不自觉地紧紧地捏住那薄薄的信纸,“是,一直都是,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感觉眼泪马上就要在钟士宸面前落下来了,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往事却刷刷地在目前闪现,细想起来,点点滴滴早有蛛丝马迹,他用力捶了胸口一拳,“唉!我怎么这么糊涂啊!被没要紧的琐事迷了眼,天大的事情看不见!!”
      李轻烟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金击子喃喃地道:“你若负我,甘愿灰飞烟灭……”
      钟成缘铁铮铮的声音仿佛依然回荡在他耳边,没想到钟成缘真落得个灰飞烟灭,他破声地痛呼一声:“老天呀!——”
      他一睁开眼,泪珠立刻滚了下来,垂在腮边,愤愤地朝天望去,“那么多焚香盟誓的负心人都毫发无伤!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对待一个有情人!”
      金屏看他那个歇斯底里的劲儿又上来了,害怕地推了推钟步筹,“二爷,您看……”
      钟步筹正背着身子拭去眼泪,“嗯?”
      金屏朝金击子一歪头。
      钟步筹将素笺一张张的折好,收回信封,对金击子道:“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
      钟士宸、金击子和李轻烟都默然垂着头。
      钟步筹将信笺珍重地塞进怀里,深呼吸了一下,转头看着镈钟,“还有没有缘儿正穿着的旧衣裳?”
      镈钟点点头,哑着嗓子道:“有两身常穿的。”
      钟步筹和金击子双双叹了口气,想当年在家时,光一天就得倒腾个四五身衣裳。
      钟步筹道:“取来。”
      镈钟领命去了,将衣裳取来。
      金击子见了钟成缘的旧物,眼泪又忍不住了,立马别开头,不敢再看。
      钟步筹含泪接过,上手一摸,又沉又硬,又脏又冷,心中酸涩不已,“如今我们也只能扶缘儿的衣冠回乡了。”
      金击子仰头靠在床头上,抬手捂住了上半张脸,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点了点头。
      钟士宸拍了拍他的肩膀。
      金击子吸了吸鼻子,捂着眼睛回拍了一下钟士宸的膝盖。
      钟步筹道:“上午请魂被打断,让他们看看是从头来还是继续,他们做完法事,我们就动身。”
      金击子这才想起来这档子事,抬起头红着眼睛对金屏道:“哦对了,你去弄口好棺木来,请些高僧大德,不论远近,不拘多少钱。”
      钟步筹叹了口气,本想阻拦,但想想还是随他去了。
      也不知道金击子是遗憾太多,还是执念太重,逗留士德迟迟不去,不肯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和尚道士昼夜不息地念经超度了一百零八天,实在是不能继续下去了,金击子这才准备跟钟步筹一起扶钟成缘的灵柩回乡。
      临行前夜,大宦官找到金击子,说钟士宸还有两句话要给他说。
      钟步筹不知道钟士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金击子的样子又实在不让人放心,便陪同前往。
      钟士宸见金击子在此地揉搓折磨了三个多月,已然一副形销骨立的憔悴模样,甚至都得让钟步筹搀扶着,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拍拍身旁,指着他道:“你过来。”
      钟步筹扶金击子在床边的一个小凳上坐下。
      钟士宸肯定地看了钟步筹一眼,“你出去。”
      钟步筹怕钟士宸对金击子不利,不肯出去。
      钟士宸拿捏这群仕宦子弟很有一套,又拿出做叔叔的那个派头来,大嗓门瞪眼睛,把钟步筹唬了出去。
      一回头见金击子悲悲戚戚、心不在焉地靠在床沿上,照着他脑门儿就猛弹了一下,骂了一句,“没用的小白脸儿!”
      金击子捂着脑袋,“你干嘛?”
      “你看你这个难堪大任的样子,像什么话?亏那小郡公还把他老爹兄弟一大家托付给你!”
      金击子突然怔住了,被钟士宸一语点醒。
      钟士宸把钟成缘留给他的那个彩笺摔到金击子面前,“你有一份,老子也有一份,妈的!”
      金击子翻开一看,乃是元宵贺词。
      “你往后翻。”
      金击子看罢,短叹一声,“唉!他就像那个伍子胥,自己去送死,先把孩儿寄于你我[1]。”([1]《浣纱记·寄子》)
      “我都差点儿挺不住,咬着牙挣过命来!”钟士宸指指后背上的伤,“你好人一个,怎么比我还不济?”
      金击子簌簌地掉眼泪。
      钟士宸给了他肩膀一拳,“你不要再哭了,烦死我了!”
      金击子忙用袖子拭去颊上珠泪,瘪着嘴强忍眼中酸涩。
      钟士宸开诚布公地道:“反正那小崽子也死了,咱俩也用不着一较高下了,平心而论,你本事还不赖。往事呢,咱们各自珍重,以后呢,咱们都要走好。你也别哭哭啼啼的了,快收拾收拾,该干嘛干嘛,别误了他留给你的事儿,也别误了你自己的事儿。”
      金击子点点头。
      钟士宸拍拍他的膝盖,“好了,你快走吧,别在我眼前惹我心烦。”
      金击子费力地撑着床沿站起身来,对他作了一揖,“多谢将军提点。”
      “不要谢我,要睡觉,要吃饭。”钟士宸手指往前戳着,强硬地命令道。(皇叔无差别地劝所有人先满足生存基本需求)
      “是。”
      钟步筹在门外等候,见金击子出来,忙迎上去,上下打量,见他全须全影,松了口气。再看他面上神情,虽仍是愁眉不展,但不似先前那般一蹶不振,“老贼都给你说了些什么?”
      要是让钟步筹知道亲叔叔对侄子还有私情那还了得?金击子摇摇头,“不过是客套一下,陈词滥调、老生常谈。”
      钟步筹点点头,他不愿意说就算了吧。
      金击子自此开始茶来吃茶,饭来吃饭,天昏就寝,天明起身,也不再终日以泪洗面,气色渐渐好转许多。
      他们一到万安,迎头就是一道圣旨,钟成缘不光给钟士宸留了一点心意(未来的道路、打下的一片江山以及家乡的味道),也给金击子留了三重厚礼——
      一是前途,钟成缘上书皇上,言明金击子对平西军自下而上了如指掌,举荐他接任陇西节度使,与钟士宸分庭抗礼;二是荣华,因为钟成缘没有儿子,爵位无人袭承,钟成缘求钟士孔认金击子做义子,由他继承自己的爵位;三是富贵,不光是爵位,钟成缘把自己的食邑也都让渡给了金击子,从此他不劳也可获。
      与此同时,金击子便与定王府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互相荫蔽,互为唇齿。
      钟成缘有大功于国,钟叔宝本就自觉对他有所亏欠,追封他为国公,对于他的提议自然是一一应允,甚至顺水推舟还送了金击子一个门下侍中(宰相之一),还有两座当铺来弥补金家的资财亏空。由于钟士孔连日缠绵病榻,几次辞官,钟叔宝便给他一个开府仪同三司(正一品,荣誉职位,姚崇退休之后就是这个,相当于高级顾问),又提拔钟布筹为左仆射(二品)。还亲率百官到钟成缘灵前祭奠。
      一时间定王府风光无两,一如去年春夏。不论真哭还是空嚎,方圆十里哀声不绝于耳;不论是衷情还是假意,满城之内都别着白花。
      钟成缘这辈子,也算是生荣死哀了。
      沾他的光,金击子陡然平步青云、出将入相,还成了皇亲国戚、赫赫扬扬,平生心愿既遂,本该兴高采烈,在人前,他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也只能勉强维持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在人后,他则心灰意冷、六神无主。
      旁的一概不管,只管如钟成缘的亲兄弟一般为他料理丧事,事事全要亲为,桩桩都要经手,为他贡茶烧纸,为他点灯添香,为他挂幔守灵,为他随起举哀,堂堂一个新任宰相,倒像王府的忠犬一条。
      钟步筹几次阻拦,金击子也全然不听。
      那些丧葬礼仪虽然不一定安慰到死人,但一定安慰了活人,金击子连钟成缘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只能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确保钟成缘最后一程走得顺顺利利,确保他带足了钱财、田舍、车马、仆从……
      那些纸人纸马、元宝金箔,金击子比对待真人真马、真金真银来得还严谨,一遍遍地数,一遍遍地对,看那马蹄子是不是绑了棉花,看童子牌子上写没写所司职责。他但凡有点儿空闲时间,就不停地拿火纸叠元宝,每个都叠得端端正正,一边烧,嘴里一边嘟囔:“果儿,你别嫌沉,钱一定要多多得带上,到哪里都用得着……”
      钟步筹也明白他的心情,他俩说是好了一场,却是离多聚少、纷纷扰扰,才刚刚起了头,就猝不及防地结了尾,但凡他的遗憾少一点,也不至于这么绝望,把一门心思寄托在这些真真假假的把式上。
      要是纯粹的难过倒也好捱一些,更要命的是,不光要伤心,还一边伤心一边生气一边理事。定王府和金府(可以称府了,档次一下子就上来了)先前失势失财时,大批的家仆纷纷离去。两府虽然陡然东山再起,但人手还没招来,现在要声势浩大地给钟成缘治丧,肯定是不够用的,钟步筹只好请来专门主持丧事的执事。
      没想到这执事别有用心,国库现在虽然紧紧巴巴,但钟叔宝很仗义地拨了一大笔钱给钟成缘理丧,执事想趁定王府这门户不严之机,浑水摸鱼捞一把油水,便故意把丧事弄得又乱又忙,把定王府的家仆指挥得像一窝蜂乱蹿。要买什么东西也不一气儿说完,一会儿让金屏去买箔,一会儿让镈钟去买香,一会儿让喜伯去买纸,把人一支走,他跟老鼠上灯台了似的,偷酒偷香偷支银子。
      那执事带来的一众帮手也都是懒骨头,拖拖拉拉地不做事,人家都来吊唁了,他们连白缨帽白搭头都没缝好,气得钟步筹不得了。
      金击子看他们给鞋上敷的白布乱七八糟,针脚比牛车都大,还不合规矩。弄的那个哀杖既不长也不短,拄着刚好弓得腰疼。凡事他们经手的,没一样如意的,金击子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摔到执事面前。
      最后还是府里的丫鬟老妈子齐上阵,连夜缝做了一宿,自己把这些东西重新备办好了。
      钟步筹和金击子一看,这帮人把府里搅得乱哄哄不像样子,一合计,把那执事赶走了,还不如自个儿操持的省心。忙得两人连哭几声的空闲都没有,晚上也不敢合眼,生怕没人盯着钟成缘灵前的香和灯,他俩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个续香,一个续油,两人相伴着硬撑。
      钟士宸重伤未愈,不能长途跋涉,特托傅将与染甘送了悼词来,金击子打开一看,上面乃是钟士宸亲手所书《周书》中的一句——
      “尚书平生为事,妻子兄弟不知者,吾皆知之。唯尔知吾心,吾知尔意。方欲共定天下,不幸遂舍我去,奈何。”
      即便金击子没读过《周书》,也能领会他的意思,长叹了口气,赶在钟步筹看之前,替钟士宸在钟成缘灵前焚了。
      金击子正筋疲力尽地治丧,这种时候竟然有许多媒婆找上门来,都被金屏给劝走了,没见上金击子的面。
      金屏心里明白,原先金击子和钟成缘的关系多多少少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金击子连皇上的面子都驳了,更别提他们了。这些人现在看钟成缘一命归西,金击子既平步青云又孑然一身,便争先恐后地来跟他攀亲。金屏虽说是先斩后奏拦下了,毕竟是自作主张,好歹得给金击子说一声。本想趁没人的时候告诉他,但实在等不到好时机,便趁守夜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
      钟步筹没有做声,看金击子怎样反应。
      金击子登时火冒三丈,在灵堂发了一大通火,“这些人到底还有人性吗?啊?!”
      他指着钟成缘的棺材,“他那里灵儿还没送,我这里就巫山十二峰,他们就不想想这像话吗?当我们是什么门庭、什么门风?!”
      钟步筹看他要上头,按住他的肩膀,“算了算了,不要理他们,咱们问心无愧就好了。”
      他与金屏劝了半天才把金击子安抚下来,金屏从这往后拒了亲事便不敢再告诉金击子。
      钟步筹一众人好不容易撑到钟成缘快要出殡,没成想先前那执事还给他们挖了个坑,大家在天亮前把预备在钟成缘坟前烧的纸扎搬到外面,纸扎之中有两个大钱箱,钟成缘要带走的绝大部分银钱都在里头。照理说里面要填满金银元宝,那帮人图省事儿就没叠,金击子抱起来一掂怎么那么轻,打开一看空空如也,抬头一看圆月将堕,晨雾冥冥,“坏了坏了!”
      出殡的时辰都是找先生算好了的,马上就要到了,这节骨眼上什么也顾不得了,钟士孔、黎名、金击子、钟步筹、傅将、染甘、黎华、金立子、镈钟、钟锤、金屏……都围拢在大纸箱旁埋头苦干,有折痕儿的,有翻面儿的,有撑开的,忙得不可开交。
      金击子抬头一望,大家都心无旁骛地尽心尽力,眼中忽然一酸,心中暗道:“果儿啊果儿,至亲至近的人现在都在这儿了,大家伙儿受了你的恩惠,都来给你回礼了。”
      众人着急忙慌地赶在出殡之前填满了两个大钱箱,钟步筹生怕赶不上时辰,面上虽然有条不紊,心里急得砰砰砰地跳。
      天刚刚亮,本家外家的亲朋故旧都排好了次序,钟成缘的棺材也抬起来了,钟步筹以为这往后一点点事儿都不能再出了吧,他一转头就意识到一个大问题,“哎呀!没人给缘儿打幡儿!”
      那引魂幡一直都立在钟成缘棺木前,一开始钟步筹还想过这个问题,但被执事的那帮人一打岔,这么大的事儿忘了个精光。
      “莫慌——”钟士孔经的丧事比他经的喜事还多,“缘儿没有儿女,就一个侄儿(钟深顾的儿子)也没了,照理讲,应该找个同宗的侄儿,但给缘儿打幡就要继承缘儿的——”
      金击子立刻反驳道:“怎么能随随便便找个外人来给缘儿引魂?平日里又没什么来往,又不诚心敬意,万一给缘儿引岔了路可怎么办?不好不好!”
      钟步筹知道他是好心,道:“那也没别的办法啊。”
      金击子道:“缘儿的爵位是我袭的,缘儿的食邑也给了我,我不怕人笑话,我给他打幡儿!我给他保驾护航!”
      金击子给钟成缘打幡着实不伦不类,钟步筹为难地看向钟士孔,“这……不好吧。”
      钟士孔摆摆手,“唉,不过都是虚架子,又不犯王法律条,你没见过别家红白事儿上荒唐的多了。要是旁人打幡儿,金贤——击儿不放心,咱们自家人心里怎样舒坦就怎样来,甭管别人。”
      金击子听他那声“击儿”,心头一动,“父亲……说得是。”
      钟步筹把引魂幡从灵前拿起,交给金击子。
      金击子珍重地接过来,领着出殡的队伍出发了,场面何其宏大,只不过是一人的丧事,整个万安城都在喧腾。
      沿途的百姓虽然与钟成缘素不相识,但钟成缘实打实地击退了外敌,重振大安旗鼓,百姓们都自发为他举哀,跟在棺木后痛哭流涕。一路聚集了几万人,送殡的队伍绵延了十几里。
      钟步筹心里紧张不已,这么多人挤在一块儿,生怕出什么岔子,而且今天天气不好,又有雾又有风,像是会出事儿的情形。
      但像是有神灵暗中相助一般,众人越走天气越晴,虽然是个冬天,大太阳当空照着,跟烤火炉似的暖和极了,大家行路都没受多大罪。
      到了定王一族的林地,家仆早已筑好了坟茔,虽说是个衣冠冢,但一切都没含糊,金击子按照规矩把一只脚踩在下面,在前头点一盏长明灯,下头压七枚钱币,钟成缘的棺材入了土,上头盖一块红布,他对了好几遍朝向正不正,确定没任何差池了,才把腿收上来,与众人一起围着圈儿往棺木上撒土,这才有工夫畅畅快快地痛哭了一场。
      来的路上钟步筹还担心草木干燥,烧纸扎的时候风大,火势控制不住,别再起山火。待等纸人纸马烧起来时,连风都停了下来,顺当的出奇。
      连钟士孔都没想到当天就能折返,预备下歇一晚的地方也没用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城,直到进了南城门,钟步筹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刚松劲儿就听见前面一阵马嘶,又紧张起来:“怎么了?!”
      喜伯到前头看了看,回来报:“一条狗自己撞上来,被金爷的马踩死了。”(他真是玩转语言的魅力,特别会为金击子开脱责任。忍不住再提醒一嘴,这个伏笔比较小,不容易看出来,钟成缘家风头正盛的时候是福伯活动较多,谐音“福薄”,暗示他家马上就要失势了。后期喜伯出场较多,暗示高兴的事情越来越少了。)
      “啊?撞死了一条狗?”钟步筹思忖了一下,“我年轻,不知道是吉是凶,快去托张监正(第五章的老朋友)看一看。”
      一行人回到王府,又阖府收拾归置了三天,钟成缘这才算走完了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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