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乱作一团是县衙公堂的常态,习惯就好 ...
-
姚顺那张肥胖圆润的脸僵硬得很明显,像是想赔个笑脸被打断了,然后就断了片,想不起其实该露出个悲戚的表情装装样子一般。
或许,他原本也懒得装样子。
“大人。”姚顺又笑起来,老实巴交的,若不是他一身俗气的锦衣,江沉舟都快觉得他才是他老丈人那样的穷苦人,“今日才见大人,便觉大人十分面善随和,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他还真是脸皮能糊墙,对着翟松那张脸也能说出这种话来。
江沉舟搁门口站着腹诽,翟松却忽道:“给江仵作搬张凳子,把姚王氏一案目前的卷宗拿给他看。”
江沉舟心道,给个座就好,没瓜子也不错了,一个仵作看什么卷宗,又不给我多发月钱。
但翟松在堂上坐着,他要是当着满堂的人驳回去,那就是打翟大人的脸,是以只能乖巧地坐着,接过冷面蒲从心拿来的卷宗。
翟松又道:“梅戴,你过来做旁录。”
这是嫌弃崔得闲耳背,不得用啊。
橘县县衙小,大小事务多为兼任,其实从前这事也轮不到崔得闲来做,上一任县令有自己的主簿,离开时一并带走了,衙门里如今也只有崔得闲来做。
本来新县令或自带主簿,或就近雇用,都是没问题的,可翟松风风火火地来,刚到就开始升堂审案,估计也是没时间找。
至于为何不让蒲从心干这事,这大少爷一脸嫌弃的模样,一看就是不想屈尊,翟松倒也不勉强,直接喊了梅戴。
江沉舟脑子里兜兜转转,嘴上忽然闲得很,更想嗑点什么了。
这是个好机会,跟着翟松能学不少事,就是不知道这小子有没有这本事了。
梅戴没干过这事,他虽平日里跟江沉舟学诗书,跟着江沉舟录尸单,可从来没有做过笔录,一下子有些战战兢兢,但他毕竟少年心性,很快又觉得这是大人看得起他才给他这机会,变得跃跃欲试。
他应下,屁颠屁颠跑过去,从崔得闲手里接过纸笔。
翟松道:“方才那些,记得吗?”
梅戴道:“记得记得,大人您请继续。”
一边说,一边手下刷刷写得飞快。
江沉舟这会也把卷宗瞟完了,又抬头看着富态的姚顺和穷鄙的王贵夫妇,心想,姚顺头些年包山头种青梅赚下的银子,似乎也没流几个子到他老丈人家里。
昨日无人问案,崔得闲只是粗略地记录了姚王两家的情况,大抵是姚王氏染了风寒,王贵夫妇去姚家探望,不料转眼间,姚王氏就栽自家荷花池里了。
翟松这会正问姚顺详细经过,姚顺回的也大差不差,“昨日我家娘子染了风寒,说是甚是想念岳丈和丈母娘,我就差人把他俩请来见上一见,他们许久未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我庄子上有事,就没多待,不曾想没过一会儿,下人就来报,说我家娘子……掉进荷花池里,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
他似乎是想拼命挤出点泪来,但是失败了,于是也不勉强自己,破罐子破摔地吸吸鼻子。
配上那张脸显得愈发滑稽了。
王刘氏似乎是很不满意姚顺的话,“呜呜”个不停,仿佛下一秒捂嘴的布就要飞出去。
翟松道:“所以,你并非发现尸首的第一人?”
姚顺“额”了一声,道:“的确……不是。”
翟松道:“那是何人发现?”
姚顺道:“是……我家娘子的贴身丫鬟,阿碧。”
翟松道:“传阿碧。”
不一会,一个与姚王氏差不多年纪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进大堂,她穿一件簇新的碧绿缎衣,袖口还坠着雪白的兔毛。或许是有钱人家的丫鬟也比得过寻常人家的女儿吧,她这幅样子倒不大像个下人了。
阿碧恭敬地行了礼,声音却是水一般的轻柔,“婢女阿碧,拜见翟大人。”
只一声就快把两旁衙役的腰都叫软了。
姚顺看了她一眼,表情明显十分不悦,极小声地嘟哝了一句,“穿成这样作甚。”
江沉舟挑了挑眉毛,默不作声。
翟松道:“把发现你家夫人尸首的经过如实说来。”
他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尸单上划着,看起来不怎么耐烦。
阿碧声音倒仍是极恭敬的,就是脖颈挺得很直,像朵骄傲的凤仙,“昨日夫人身子不爽利,就叫了王家二老来。二老还未到,夫人便嚷嚷着气闷要去亭子里坐坐。我扶了她过去,她嫌我在一旁碍事,让我去请二老,她要自己呆着,我便去了。等到领了二老回来,看见夫人仍在亭子那坐着,二老说要跟夫人说说体己话,叫我不要跟着,我便没有过去,想着去备些茶水来招待,不曾想才转身没多久,就听见‘扑通’一声,再回头,夫人已经栽进荷花池里了……”
王刘氏一直呜呜叫,王贵到这里,也终于像是忍不住了似的道:“大人!冤枉啊!”
翟松道:“你有何冤,说说看。”
王贵忙跪着磕了个头,道:“我们过去时,见小女正靠在亭子边熟睡,叫也不应。我本意是想着冬日天凉,她本就病了,在那儿睡岂不是病上加病,就晃了她一下,谁知那亭沿的木栏杆年久失修,竟、竟裂开了,她就一头栽了下去,这……这怎么能怪我啊!”
他说完了,翟松的指尖仍在尸单上划着,发出令人不太舒服的撕拉声。
大堂的气氛就像这仍未完全升起太阳的冬日的上午,让人瑟瑟发抖。
“我有几件事不明白,不知你们谁能回答我。”造成寒气的来源终于张了嘴,但似乎令这堂屋变得更冷了。
“第一,昨日天气与今日大致相同,姚王氏感染了风寒,为何还要去亭子里吹风。”
翟松轻轻吸了口气,说得很慢。
“第二,冬日严寒,你们都穿得厚实,姚王氏本就病了,为何却只穿一件单薄的罗裙。”
他缓缓看向阿碧,像是透过她的躯壳直视着魂灵。
“第三,阿碧你身为姚王氏的贴身婢女,为何看上去,穿得比她还要好些。”
他的声音如同悬在头顶缓缓落下的巨石,明明还没有砸到身上造成伤害,但还是让人战栗。
阿碧像是受到了惊吓,忽地就跪下了,瑟缩着道:“大人!小女子说得句句属实!婢女身上穿的这件是老爷见我冬装老旧才送来的,并非什么多贵重的衣物。至于夫人,她平日里便随性了些,虽是感染了风寒,却说自己气闷,偏要穿单衣,我们做下人的也不好置喙啊!”
“一派胡言!”翟松怒拍醒木,震得堂下的人都抖了三抖。
“她有孕在身,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不可能不为腹中胎儿考虑,在寒冷之日坐在亭中。”
他此话一出,王贵夫妇俱是一愣,王贵愣愣道:“大人……淼淼她……怀孕了?多久了?”
姚顺也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事……我也不知啊……”
阿碧战战兢兢道:“夫人她……她不让我说……”
江沉舟愈发想嗑点什么,于是把指甲放在下巴那里摩挲,一点一点慢慢向上,几乎就要塞进嘴里。
他对面的蒲从心露出便秘一般的表情。
翟松忽道:“江仵作有什么想说的?”
江沉舟心道:我有什么想说的?我想从这个大堂滚出去到老李家吃萝卜丝饼,早上才吃了两口,剩下的都捐你脸上了,妈的我还没吃够呢。
他咳嗽了一声,道:“阿碧姑娘的镯子很别致啊。”
阿碧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她的袖子为了方便干活是收紧的,从袖口只露出了镯子的一角,但已经足够了。
江沉舟指尖抵着下巴,看着十分悠闲,“这么透亮的冰种翡翠,你一年,不,一辈子的月钱兴许也买不起。”
阿碧脸色大变,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水汪汪的眸子盯着一旁的姚顺,濡喏着,“老爷……我……”
姚顺倒是避她如瘟疫,“你什么你!夫人平时把你宠坏了,竟把我送她的镯子送你了!”
江沉舟在一旁拱起火来,“姚公子不知道自家夫人有孕在身,总该知道自家夫人手腕宽几许,这镯子从阿碧的腕子上取下来,你瞧瞧能不能套到姚王氏的腕子上去。”
反正翟松让他说话,说一句说两句都无所谓,那就多说两句呗。
姚顺的脸憋成猪肝色,叫道:“你怎知我家娘子手腕宽几许!你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勾搭成奸?”江沉舟面色不改,“可惜了,区区仵作,刚验过你家娘子。你待如何?”
姚顺屁没憋出来,又噎了回去,一旁王刘氏终于把那布团吐了出来,叫道:“姚顺!你个狼心狗吠的东西!这么多年以淼淼生不出你姚家的种为由,把我们老两口丢到乡下不管!如今……如今还和这贱蹄子勾搭在一起!我可怜的淼淼啊!一定是你们俩串通好杀了她!还想栽赃到我们身上!没门!”
姚顺也终于放弃了他的好态度,同样抬高了嗓门,“怎么叫栽赃?阿碧她亲眼所见,是你把淼淼推到水里的。阿碧是我家丫鬟,就是收做通房……便是抬做贵妾又能怎么样。倒是淼淼,这么多年生不出个屁来,突然就怀上了,还瞒着不告诉我,谁知道是不是在外面跟哪个野男人鬼混来的!”
王刘氏显然不想落了下风,愈发咄咄逼人,“野男人?这么多年怀不上种,淼淼一怀上就说是跟野男人鬼混,姚顺,你不会是不行吧!”
姚顺也来劲了,“我不行?她心里没有鬼为什么怀了孩子不跟我说?!”
王刘氏还被绑着手,居然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叫嚣着,“你才心里有鬼!当初你一穷二白的时候,我们答应把淼淼许配给你,你倒好,暗地里吞了我们家的庄子和梅子林,如今还这般污蔑我们,我看你就是想把我们家吃绝户!”
姚顺也顺势站了起来,跟她快要脑壳顶脑壳,“吃你娘!我要不把你家的庄子和梅子林拿过来做生意,早就被王贵给赌光了!如今我姚顺能趁这么多钱,那是我有本事,能钱生钱!”
王刘氏吼着,“那你怎么不把本钱还给我们啊!”
姚顺也吼着,“还给你们让你们拿去赌吗!”
王贵在一旁畏畏缩缩,嘴巴张开又闭上,硬是没吐出一个字。
崔得闲发挥他一贯以来的聊胜于无的拉架技术,一边将无助的双手向前试探性地伸着,一边重复着“公堂之上不要吵嚷”和“有话好好说嘛”。
整个大堂吵得像热窑一样,江沉舟都不想将这戏看下去了,实在是吵得头疼。
但翟松却意外地没有阻止这一切,没有像方才那样去捂这两个人的嘴,甚至蒲从心想要开口时,他还摆手示意。
他像头蛰伏进夜里的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的这场闹剧。
江沉舟看着他,恍惚间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的翟松也是这幅表情,这种眼神,像是看着一团无处安放的垃圾,或是一堆懒得碾碎的渣滓。
只是那时,堂下跪着的人是他。
这么多年,物是人非,但翟松看起来还是那样,没有变。
铡刀何时会落下来呢,这会,江沉舟忽然觉得也没有那么在意了。
大不了,命赔给他也就算了。
他又把视线落在阿碧身上。
那背影也很曼妙的婢女也一言不发,仿佛像在欣赏这场闹剧。
直到他们的对骂愈发没有营养,翟松终于开了口。
“将姚顺、王贵、王刘氏、阿碧定肘收监,等候再审。”
作者有话要说: 舟:吃我萝卜丝饼啦!
松:(舔嘴)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