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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不咋地,倒是挺专业 ...

  •   橘县县衙立了快六十年,自打建那天起就没想过要翻修的事,历任的县令要么把这当暂时蛰伏之处,要么当块升迁的跳板,要么凑合着养老,它就像是橘县这个小地方一样,远离中原腹地,无人在意。如今它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冬日的雾气里摇摇欲坠。

      崔得闲那句忽然的大吼都令它仿佛抖了三抖,年久失修的大门终于想要寿终正寝,左半边脱离了门槛,砸了下来。

      江沉舟把头埋在地里,还在腹诽,老崔这个不中用的,平时耳背误事也就罢了,关键时刻听得那么清楚作甚。

      就听得“喀拉”一声和连绵起伏的惊呼声。

      他余光一瞟,原来是衙门大门倒了,正朝着他砸下来。

      躲是来不及躲了,他脑子里只飘过一个念头,这么砸死了,好像也不是不行。

      但那红漆都斑驳了的大门却没有砸下来。

      只听得蒲从心的喊声,“师哥!你没事吧!”

      江沉舟赶紧抬起身子去看,那大门的确没有砸下来,翟松高大的身躯正抵在门上,左手撑着门,如同屹立不倒的青松。

      还好他长得高力气大,不然前大理寺少卿被贬到南方小县城第一天就被衙门大门暗杀这种事,总觉得过于倒霉了些。

      到时候祭文可怎么写才好啊。

      江沉舟思绪飞向远方。

      崔得闲嚷嚷着,“傻愣着干嘛,还不快帮忙啊!”

      杵在一边的衙役们才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地去抬那落在翟大人身上的大门。

      蒲从心也去帮忙,边嘟哝着,“什么破地方……”

      翟松倒还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一副泰山压顶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你方才说,他是这里唯一的仵作?”

      他拿灰帕子擦着手,但并不看崔得闲。

      “啊……?”

      崔得闲的耳朵刚才像是回光返照,这会儿又老老实实地趴窝了。

      江沉舟刚想张嘴否认,一旁刚帮忙把门扶好的梅戴像是抢答状元一般,飞快地应道:“回大人,是这样!隔壁梅县出了人命案都得江仵作去看的!”

      真想把这张嘴给缝上。

      蒲从心晃了过来,道:“就他?一大早就喝醉的痨病鬼?”

      梅戴可不能允许有人这么说他的准爹,叫道:“你才痨病鬼!江叔就是底子不大好,容易生病而已!”

      蒲从心道:“那就不是病鬼了?感情他来当仵作反倒要我们伺候他?仵作有那么难找吗?大不了我从京城……”

      “从心。”

      翟松的声音就像禁言咒,成功让蒲从心闭了嘴。

      “再这样,你就回去。”

      江沉舟瞧了瞧这陡然尴尬的气氛,张了嘴,“不然……还是先去殓房?尸首一直放在那,的确不太好。”

      翟松看着他,只说了个“好”。

      整个衙门的人在听到这个好字后,像是终于从这紧绷的气氛中逃脱了出来,全都松了一口气。

      殓房里,江沉舟已经穿上了罩衫,把毛驴背上的药箱摊开,随后伸手掀开了盖在女尸身上的白布。

      梅戴站在他身后,左手毛笔右手簿子。

      看得出妇人生前也姿色过人,便是变成具冰冷的尸首,也并不可怖。

      “验,女子,约二十二三,身体平直,双手微握,双腿未弯,着藕荷色罗裙,未穿鞋。”

      江沉舟在小药钵里放入葱椒盐和泡得青白的梅子,细细捣碎,活像在做菜。

      但他只是将捣出的膏脂涂在手上,然后直接上手去摸那女尸,从头顶一直摸到脚底。

      “验,后脑一处钝器击打伤,长约三寸,宽一寸。左臂一处,右臂两处,后身一处,左腿两处不规则淤青。”

      他顿了一下,用刚摸完脚底的手又去摸女尸的脸。

      “验,口边有浮沫,系溺死。”

      他把手指伸进女尸的口中,在里面捣弄了半天,又拿了个竹制的夹子夹了块棉球,塞进鼻腔里搓了一会。

      “验,口、鼻皆干净,无泥沙碎屑。”

      他拿起女尸的两只手,细细查看指甲和指缝。

      “验,左手握拳右手张开,指甲内无残留,右手指甲刚修剪过。”

      蒲从心站在靠近门边,离女尸最远的位置,看着江沉舟像个没事人一样认真仔细、面无表情地摆弄着尸体,感觉自己早上在驿站喝的豆花都要吐出来了。

      但他又不能出去,因为他一进门就想吐了,翟松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吐了你就收拾行李回京城去,所以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这会,他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到江沉舟身上。

      噫,这病鬼乱摸个什么劲呢,赶快结束不好吗。

      江沉舟对他的视线全然不知,摸了摸女尸的肚子,忽地眉头一皱,道:“验,有身孕,三月左右。”

      一尸两命。

      江沉舟收了手,道:“大人,初验便是如此了。其余要询过苦主再行勘验。梅戴,将尸单呈上去。”

      梅戴应了一声,将簿子呈给翟松,翟松方才一直一言不发,梅戴都差点忘了大人还在这了。

      翟松接过簿子,并不看它,只道:“死因,你怎么看?”

      江沉舟正拿药箱里的芫荽水洗手,发现半晌也没人回话,才愣愣地抬头,“问我?”

      翟松直盯着他,一脸“那不然我问的谁”的表情。

      江沉舟干咳一声,道:“尸单上写了,溺死。”

      翟松道:“我看过昨日的记录,姚王氏是在自家荷花池里溺水,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你怎么看?”

      江沉舟道:“怎么看……的确是溺死。”

      翟松面色看起来非常不善,道:“你认为,是在荷花池里溺死的吗?”

      江沉舟愈发觉得,翟松是故意装作不认识他的,否则怎么会揪着他一直问问题。

      他只能回道:“大人,从勘验结果来看,姚王氏的确是溺死,且是在干净的水里溺死的。至于判断她是早上净面时不小心栽水里死的,还是晚上沐浴时不小心睡着了淹水里死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噗”声,江沉舟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梅戴那小子没憋住笑出声了。

      翟松倒像是没听见那笑声似的,道:“所以,你认为她不是在荷花池里溺死的?”

      咬着溺死不放了。

      江沉舟轻咳一声,道:“非要这么说,的确不是,但也不排除姚家的荷花池清澈见底,一尘不染,说是荷花池,其实一朵荷花也没有。”

      翟大人道:“何以见得?”

      江沉舟道:“池水或河湖中溺死,口鼻中应有泥沙残留,指缝中或许也有,但她没有。”

      他有点无奈,又追了一句,“大人,小的只是一介仵作,只能勘验尸首本身,至于案情细节,那是推官的职责,小的不敢僭越。”

      若还想着报仇,不妨直接些,不必这般拐弯抹角,铡刀悬在头上的感觉,太难受了。

      江沉舟这样想着,却听翟松道:“作为仵作,你的确很称职。即便做推官,想来也不会差。”

      江沉舟脑子一懵,蒲从心倒是先“啊”了一声,一脸不忿地道:“师哥,我跟着你断案那么久,你都说我还要再多历练。怎么这病……这仵作才说没两句,你就觉得他适合做推官啊!”

      翟松将簿子合起来,道:“勘验细致、准确、迅速、不过界,只从尸首本身勘验结果回答问题,不僭越,但推论有理有据。大理寺的仵作也未必人人有这样的水准。”

      江沉舟眼睛瞪得像铜铃,目不转睛地盯着翟松。

      豁,这是这家伙从早上到现在,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没想到,他还挺会夸人的。就是听起来毛骨悚然。

      这是什么全新的报复手段吗?

      断头之前,先给犯人吃一顿上等宴席,完了再砍会比较爽快吗?

      听梅戴他娘说,杀猪之前也会给猪喂点细糠呢。

      我这是要上桌了吗?

      “大人,折煞了。”他半天才挤出这么句话来,“勘验已毕,来跨个火盆吧。”

      梅戴已烧好了火盆,泼了陈醋的,跨过去可去除身上的污秽之气。

      翟松自然是听不到他的腹诽,两手一背从火盆上跨过去,道:“传姚王氏丈夫姚顺,父亲王贵,母亲王刘氏,准备升堂。”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道:“江仵作辛苦,偏厅用些茶水,升堂时来旁听。”

      不等江沉舟回话,他就走了,蒲从心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还回头冽了江沉舟一眼。

      “这翟大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梅戴帮江沉舟收好药箱,嘟哝着。

      江沉舟暗忖,我还想知道呢。

      梅戴突然一喜,道:“不过大人方才那样夸你,莫不是有意让你当推官?”

      江沉舟用手捂他的嘴,“别瞎说啊!”

      梅戴脸色一变,忙往后躲,那手刚摸过尸体的,就算拿芫荽水洗过,也只是勉强盖过味道,凑近了还是能闻到恶臭。

      他边躲边道:“咱们橘县还没有过推官呢,叔你来当也不是不行啊。”

      江沉舟把双手化作武器,朝梅戴脸上招呼,“叫你闭嘴听不到吗?你这张烂嘴早晚得出事!屁话那么多,就该叫你娘把你领回去!”

      梅戴道:“别啊,叔!我还等着发月钱给我娘买簪子呢!”

      两人在殓房扭作一团,直到门口传来清脆的咳嗽声。

      蒲从心杵在离门口约五步的地方,好看的小脸皱成一团。

      “师……翟大人叫你们动作快点,姚王氏一案苦主和原告早到了,这会子要升堂了。”

      江沉舟已经骑在梅戴身上了,有些僵硬地停下了用手进攻的势头,站起来,回道:“好,麻烦这位……”

      “我姓蒲。”蒲从心道。

      江沉舟从善如流,“麻烦蒲公子了。”

      “什么做派,下里巴人,不知道哪里值得夸。”

      蒲从心甩下一句话,走了。

      梅戴从地上爬起来,瞅着蒲从心的背影道:“京城来的了不起啊,不识货。”

      江沉舟道:“别贫了,快走。”

      他声音正经起来,梅戴也觉出他的江叔是有些生气了,忙不迭地拿了药箱跟了上去。

      新任县令的动作很快,辰时刚到,苦主和被告都在堂下跪好了。

      苦主是姚王氏的丈夫姚顺,被告是他老丈人王贵。

      江沉舟把手洗干净,和梅戴刚进大堂,就听见王贵他老婆王刘氏那杀猪般的哭声。

      “老爷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我们怎么可能害自家闺女啊——虎毒不食子啊——苍天啊——这可是污蔑啊——是往我们老两口脸上泼脏水啊——”

      崔得闲试图阻拦,“王贵家的,大人问你什么答什么便是,这是干嘛啊。”

      王刘氏根本不管,兀自瘫在地上嚎哭。

      “天杀的啊——哪有女婿状告自家老丈人啊——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啊——我们如花似玉的姑娘不明不白地死在他家——他还反要我们一口啊——还有王法嘛——”

      江沉舟想搬个小板凳,再让梅戴买上一把瓜子,就坐大堂门口边嗑边看,这可比唱戏好看多了。

      “淼淼啊——你死得好惨啊——”

      合着姚王氏闺名淼淼,命里全是水。

      崔得闲还想着用他那套老方法,先把王刘氏忽悠闭嘴,翟松却像是忍耐到了头,一拍醒木,“把她捆起来,嘴堵住。”

      衙役们早就听得脑壳疼,很迅速地就把她给制服了。

      一边一直低眉臊眼,唯唯诺诺的王贵像是忽然醒了,拉扯道:“大人,怎么好这般……”

      翟松道:“扰乱公堂,按律当杖责,念及初犯,捂嘴以训诫。再犯,刑杖伺候。”

      没被捂嘴的王贵和被捂嘴还在“呜呜”的王贵老婆一起闭嘴了。

      翟松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就显得很不好惹,如今像是被吵的心情不太好,眉头拧得像麻花,又对一旁正偷笑的姚顺道:“苦主是你?”

      姚顺忙收了笑,道:“正是,小人姚顺,家住城东。”

      翟松道:“死者是你什么人?”

      姚顺恭顺道:“是小人发妻。”

      翟松冷冷道:“妻子尸骨未寒,你身为苦主,为何还能堂下发笑?”

  • 作者有话要说:  舟:杀人不过头点地,给个痛快。
    松:?我杀你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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