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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翟大人来啦,橘县的青天就有啦! ...

  •   橘县冬日的早晨总是格外冷,天色灰暗萧瑟,雾蒙蒙的,阴冷的湿气往骨髓里钻。

      江沉舟坐在门槛上喝早酒。

      小酒盅放在炭火上烫过,热气和雾气沁在一处,门槛上放着一小碟腌萝卜。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棉衣,脸色也映得死气沉沉的白,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表情却随意得很,小心地嘬了口滚烫的浊酒,又夹了一小片萝卜放在嘴里嚼。

      热气穿过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满意地喟叹。

      原本该是个惬意愉快的早上。

      上一任县令赵大人终于放弃折磨橘县百姓,前日卸任回家养老了。他十分之幸运,因着橘县冬日的破天气大病一场,挺尸三天,不用送那位老人家最后一程,少看最后一顿臭脸,这是值得庆贺的事。

      但惬意愉快很快就结束了。

      梅戴从巷口的雾气里火急火燎地钻了出来,身上的差服也歪歪斜斜的,像是即将冲入火场救灾的英勇愣头青,老远就扯着脖子大喊:

      “叔!别喝你那破酒啦!新来的县令大人已经到了!”

      江沉舟眯着眼睛抬起头来,那平素苍白的脸颊上染上一层薄纱似的红晕,倒像是突然有了人气,衬得他那张过分清秀的脸也愈发生动活泼了起来。

      “说了多少次叫我哥!下个月才到三十,都给你叫老了。我这是药酒,延年益寿的,你懂个屁!”江沉舟将小酒盅里的余酒一干而尽,“一大早的叽叽歪歪,火烧屁股啦!不是说还有两日才能到吗?”

      梅戴已经窜进了小院,他十四五岁的年纪,那身衙役的差服在他身上还是大了些,但他眉眼灵气,颇有些人小鬼大的模样,这造型倒也不十分奇怪。

      “听说这位大人不想职位空悬耽误事,快马加鞭地从京城赶过来的,跑瘫了三匹快马呢!小厮和家私一概没有,就带了个侍卫,一大早杵在衙门口,跟堵墙似的,把值守的老郑吓一大跳。”

      梅戴小嘴叭叭地说得飞快,江沉舟屁股都没挪窝,他看着着急,嚷嚷道:“你怎么还坐着啊,快点快点。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的,不像话。”

      江沉舟一脸无所谓,“你都说了,喝成这样,还去干嘛,挨骂啊?你替我通禀一声,就说我病还没好,起不来床,再告假一日。”

      梅戴叫道:“不成!”

      江沉舟一挑眉,“怎么他妈的不成?”

      “昨儿上庄那边运来具女尸,停在殓房,原本是想等你病好了再验,大冬天的停几天也不妨事。可是新大人一来就问有没有积案,还去殓房转了一圈,就看着了,一脸凶相地问仵作干什么去了,我这不就火急火燎来接你了嘛!”

      他似乎是想起新县令那张凶恶的脸来,浑身一抖,又从怀里掏出个圆滚滚的棉布包,塞进江沉舟怀里,“喏,我娘叫我给你带的汤婆子,你先揣怀里捂着,我给你牵驴去。”

      江沉舟看着这小子风风火火的背影,认认真真地将那还发烫的布袋放进衣襟里捂着,热气蒸腾得他不由得弯起嘴角,那张半死不活的脸都拢上一层暖意。

      整个橘县县衙终于要脱离全体得过且过,破罐破摔的局面了吗?

      江沉舟的驴就拴在院子里,梅戴没花多少功夫就牵出来,催着江沉舟上驴,又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丢在门槛上的酒盅和空了的小碟子,随手收了起来,道:“你早上就吃酱萝卜?让我娘知道又要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你慢慢走,我去前面给你买点吃的去。”

      十五岁的少年到底年轻,碗碟收拾好了就又钻进雾气里,江沉舟嘴都来不及张,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天到晚我娘我娘,真是他娘的好宝宝。

      梅戴他娘也是,不就是医了回病,又不是什么大事,非要痛哭流涕地把这孩子送到他面前来说要给他当牛做马地报答他,吓得他当场装作病发也没蒙混过关。

      江沉舟想起这事,一边觉得好笑,一边骑着驴慢慢沿着巷子往前走。

      毛驴是头好驴,被他养的皮顺毛亮的,不叫不闹,驮着他也稳稳当当,除了偶尔有些驴脾气,实在黑了些,也没什么毛病了。

      到了巷子口,梅戴已经折回来了,拿着个油纸包递给江沉舟,“先垫垫肚子吧。”

      江沉舟接过来一瞧,是一个热腾腾的萝卜丝饼,他一下子就容光焕发了。

      “臭小子,还挺会买。”

      他嘟哝着啃了一口,真香,是老李家的味。

      梅戴自豪地“嘿嘿”一笑,道:“那必须的。”

      我可是奔着要让你当我爹的心思!

      他这样暗忖着,又屁颠屁颠地跑到前面去牵驴,一脸傻乐,仿佛方才火急火燎的人不是他。

      江沉舟慢悠悠地嚼着饼,道:“那新县令挺凶的?”

      梅戴小嘴一瘪,“可不是,给我吓够呛。他本来就长得高大,能把衙门口都堵上,还一直板着脸,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虽说长得那叫什么,器宇轩昂,光风霁月的模样,可我还是多一眼都不敢看。”

      “哟,功课不错,还会活学活用了。”江沉舟笑道,“看来得了空得考校考校。”

      梅戴脸更苦了,道:“叔,你是我亲爹,咱先把早上这遭熬过去成不?”

      江沉舟依旧悠哉悠哉,“怎么,他老人家还能把我斩了不成,该吃饭吃饭,该勘验勘验。”

      梅戴道:“说不定他还真能,听说他是大理寺少卿,左迁到这的。”

      江沉舟拿饼的手颤了一下。

      梅戴头向着前方,对此全然无知,仍絮絮叨叨,“大理寺少卿哎!正四品!看他也不老,不到而立之年,说不定还没叔你大,就当上四品官了。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事被贬到咱这穷乡僻壤来,做个九品县令,保不齐正憋着一肚子气,要撒在咱们身上呢。”

      江沉舟仿似浑然不觉他说了这么多,只问,“新县令姓甚名谁?”

      梅戴挠挠头,道:“哎哟,忘了问了,我出来时,崔老头还没到呢,上任文书也没人接……真是越想越完蛋。”

      江沉舟的住处原本离县衙就不远,这么说着就快到了。清晨的雾气还没散,远远地就见着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正立在衙门口,高度依次降低,像是一道陡坡。

      最边上那个佝偻着腰,不用想正是县丞崔得闲,中间那个没穿官服,瞧着年纪也不大,正朝着崔得闲,仿佛说着什么。

      “哈?”

      “……霜!”

      “……什——么——”

      “……凌——霜——”

      江沉舟□□那头一早上都非常乖顺的毛驴忽地抖了抖耳朵,“噌”地挣脱了梅戴手里的缰绳,撒丫子朝着那“陡坡”最中间正大喊大叫的少年飞奔而去。

      这破毛驴哪哪都好,就是有点驴脾气,谁要是喊它的名字,它就像有奶便是娘的小娃,要扑向那母亲的怀抱。

      梅戴一直搞不明白,江沉舟平时讲话随便又粗鄙,为何要给毛驴起“凌霜”这么文雅又高洁的名字。

      就像他搞不明白,江沉舟学问比橘县最好的教书先生还要好得多,长得又好看,就是身体差了些,可既不考功名也不娶妻,就窝在这小城当仵作,到底是图啥。

      这会,他也无法阻止脱缰的野驴撒开蹄子的脚步。

      ——

      蒲从心一个早上都非常烦躁。

      这破橘县真的是穷乡僻壤的典范,整个县城还没长乐坊的一条街大。这衙门也一看就是好多年都没修了,在寒风中透着一股子风中残烛的气息。

      京城里长大的小少爷刚进小县城,就算是已经在路上做了几日的心理建设,可真到了地方,还是根本接受不了。

      要不是跟着敬仰的人出来历练,打死他也不会到这破地方来。

      这老县丞也是,都六十多了,老寒腿走不动路,还好家就在衙门隔壁,不然怕是走到晌午也到不了,还耳背,光是上任文书他就说了足足五遍这老爷子才听明白。

      偏偏他敬仰之人——橘县的新任县令翟松一言不发地在他旁边站着,人如其名,就像棵高耸入云的青松,在寒风中屹立不摇。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和这老县丞站在衙门口一声高过一声地扯皮。

      “不知翟大人表字是何啊?”县丞崔得闲耳朵背,声音也就跟着大了起来。

      “凌霜。”翟松背着手,动也不动地回道。

      声音如同雪落在松木上,厚实、冰冷而沉静。

      “什么?”崔得闲根本没听见。

      “凌霜。太华生长松,亭亭凌霜雪,翟松翟凌霜。”蒲从心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认真给崔得闲解释翟大人名字的由来。

      “哈?”崔得闲的表情证明了蒲从心的耐心介绍屁用没有。

      “凌!霜!”蒲小少爷的矜持消失得非常快。

      “翟——什——么——”崔得闲的尾音拖得很长,像拉满的风箱。

      “翟——凌——霜——”风箱点燃了蒲小少爷的怒火。

      他这股怒火从丹田一直窜到脑门,驱使着他就要放弃自己从到橘县就辛苦维持的京城蒲家的清流端正形象,化身成一头丧心病狂的猛兽,却听得一阵惊呼从不远处传来。

      蒲从心定睛一看,一头毛驴正朝他狂奔而来,一副要将他踢翻在地的架势,它速度太快,背上驮着的人也跟着在狂风中摇摆,十分凌乱。

      正当他要使出看家的本事将这毛驴踢翻在地时,这驴却像是预感到了他的意图,在他面前陡然停了下来,将背上那看起来病歪歪的一坨不知什么人也甩了出去,在空中翻腾一周,脸光荣着地,摔了个嘴啃泥。

      蒲从心在锦绣团里长到一十六岁,从来没见过这么欢乐的画面,那怒火哗的一下就散了,化成一声难以抑制的“噗嗤”。

      江沉舟给摔了个头晕眼花,瘫在地上爬不起来,就听见“哈哈哈哈哈”的笑声,倒是少年人才有的爽朗模样。

      他脑子一团浆糊,不知怎的冒出个“这新县令年纪也过于小了”的念头。

      梅戴已经跑了来,把他从地上捞起来,急冲冲地问:“叔!怎么样!摔着哪了?”

      江沉舟也不管手上脏不脏,往脸上一抹,道:“没死呢,快扶我起来。”

      蒲从心笑得直抖,边抖边朝翟松转过去,“师哥,你瞧这驴……”

      他话说到一半,忽地噎住了。

      梅戴嘴里器宇轩昂,光风霁月的翟大人站在原地没动,官服官帽穿戴得一丝不苟,周正端庄。

      他那同样一丝不苟的脸上,正贴着半块烧饼,糊成一团的萝卜丝正从那饼馅里缓缓流出,从翟大人周正端庄的薄唇上滑落。

      “啪嗒!”

      饼很快就掉到了地上。

      崔得闲两眼一瞪,“哎呀,还不快点给翟大人净面!”

      一旁的衙役手忙脚乱地凑过来,翟大人却好似无事发生般,摆摆手道:“我自己来。”

      他从袖中掏出块灰色的帕子,仔细地将脸上沾的污渍擦干净,期间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像是被萝卜丝饼袭击的是旁人。

      江沉舟已经在梅戴的搀扶下爬起来了,他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又不经意地低下。

      果然是十分凶神恶煞的一张脸。

      和十年前没什么太大变化,岁月仿佛没在翟松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只要看一眼,江沉舟就认出来了,他死了化成灰也不会忘记这张脸。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抬头确认了几次。

      毕竟真的太久没见了。

      他可是这个人的仇人。

      十三年前,他害死了翟松的姐姐。

      十年了,还没忘记找他算账吗?都追到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了?

      ——

      江沉舟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是不是脸着地的后遗症。

      他拼命控制,才没抖得像筛糠。

      虽然他的脑内已经开始无限循环“完蛋了”三个字。

      因为他每抬一次头,翟松的眉头就皱上一分,和他的头配合得很好。

      他大约真的是完蛋了。

      此刻只擎等着铡刀一下头落地。

      蒲从心也垮着张脸,活像那萝卜丝饼刚从他脸上掉下去——当然,现在这饼已经在驴子凌霜的肚子里了——他横眉冷对江沉舟,道:“你这驴怎么回事?”

      江沉舟自然不能说这驴跟县令大人表字一个名。

      但他身边有个会抢答的梅戴,张口就来:“你方才喊它啊,它有个顶聪明的地方,一喊就来!”

      话罢,还不忘证实一般地叫了声,“凌霜!快来!”

      驴子非常配合地哼唧一声,把头拱进梅戴手里。

      “好乖好乖。”

      梅戴笑靥如花。

      蒲从心面如黑炭,“你……管这驴叫什么?”

      江沉舟把头埋向地面,冒充一株花生。

      梅戴却一脸无辜,“凌霜啊?”

      蒲从心几乎要语无伦次,“驴怎么……怎么能叫……叫这个……”

      梅戴像是遇到了知音,拉着人粉雕玉琢的小少爷一脸赞同道:“是吧!我也觉得这名太文雅了,不过江叔起的,他觉得好就好呗!你也可以管它叫霜霜,小霜,它都答应!”

      江沉舟想怒拍自己的脑门,直接拍昏最好。

      橘县民风淳朴,孩子也单纯可爱,没大没小,真好呀,真好。

      崔得闲倒是突然不聋了,在一旁道:“小梅,人家叫的不是江仵作的驴,是咱们的新县令,翟松翟凌霜,翟大人。”

      梅戴的笑容定在那,像是被人点了穴。

      半晌,这孩子忽地跪地行了个大礼,叫道:“翟大人!小的梅戴,把江仵作给您带来了!”

      蒲从心撇撇嘴,哼道:“梅戴?没带什么,没带脑子吗?”

      他头顶上传来一声低沉而简短的“咳”。

      蒲从心闭了嘴。

      翟松面无表情地开了口,“江仵作?”

      江沉舟跪拜,“仵作江沉舟,拜见翟大人。”

      翟松没有丝毫波动,道:“驴是你的?”

      江沉舟回了一个简短的“嗯”。

      翟松又道:“敛房停着昨日送来的尸首,为何不验?”

      江沉舟闷头回道:“小的昨日病了,告假在家。”

      翟松道:“卯时点卯,你迟到一刻钟,还骑驴吃饼,看样子不怎么急。”

      他话说到一半,忽地眉头一皱,停下来仔细端详着江沉舟。

      江沉舟在这暗潮汹涌的眼神中快要窒息了。

      这是终于要兴师问罪了吧。

      翟松问:“你喝酒了?”

      江沉舟愣了,差点“啊?”出声来。

      翟松剑眉紧蹙,鹰眸微眯,又道:“你喝酒了。”

      这回变成了肯定句。

      面前清瘦的男子身上一股浓浓的药味,脸上沾着灰土,脏兮兮的,脑门上磕出了血,狼狈不堪,眼神躲闪,一直上下来回,像是要图谋不轨。

      倒不似方才悠哉骑驴,破雾而来的谪仙模样。

      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江沉舟,只道:“你明日不必来了。”

      江沉舟知道翟松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头也不敢抬,心中千头万绪,万万没想到翟松举着铡刀没砍下来,却是让他快滚。

      他从善如流地回道:“好嘞!”

      差点没头抢地做足礼数。

      正准备无事发生地迅速撤退,却听一向耳背的崔得闲无比大声地喝道:

      “大人!使不得啊!方圆百里只有他一个仵作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舟:能不能装作没看见我。
    松:不行,你太显眼了,而且十分行为艺术。
    开文啦!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每章作话都有小剧场掉落!
    感谢鹿悠呦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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