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福作灾》西庐君

9、昨时

　　没有父母在身边，最大的麻烦就是开家长会，祖父母和姑父姑母，都身份特殊不好出现。大姐虽然可以代替，可事业上又非常忙碌，需要为这个大家庭做事。从亲眷里挑人又不体面，还容易出现不好把握的情况。为此顾瑜宝祖父就选定，自己手下以退役的心腹卫兵，在充当顾瑜宝在学校时的家长。卫兵当时已转业十几年，是上海南汇靠近市区乡镇居民，以顾家背景与资金技术支持，买下当时改制后的几家村办企业，并在进行重组整合。做起了五金加工与制造，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在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再由顾家海外亲眷帮扶，其开始大宗接收，海外订单出口贸易，一举让这个卫兵成为地区土豪。此后不断上进努力，成为拥有完整制造产业链，包含一座上海地区小型冶铁钢厂，是真正的地区实业家。这个卫兵叫秦明德，其父曾追随过顾瑜宝祖父作战，建国后在南汇县做了个小官。就是大动乱时没扛住，早早就去见了马克思。

　　之所以没抗住动乱，是因为秦家老父，不肯攀咬自己长官，才被活活给打死。就因为有这么个缘法在，不然一个南汇县小子，也不会被顾瑜宝祖父选拔，更不会有后来一番事业。浙江地区几千年来，一直沿用亲亲相助，任用自己人那套。虽然弊端肯定是有，可大部分也算是唯才是举。就如那时候的上海，以及整个南方地区，还是很讲道义，颇有些传统老派规矩。对故人的照拂，以及知恩图报，都是正常该有的事。秦明德投桃报李，对于自己既是长辈，又是长官的顾家祖父，几乎达到了言听计从。顾家祖父待其，也是犹如自己孩子。当时顾家祖父一脱困，那是立马就检索，对于为了顾家而死的遗孀。秦明德一家被找到时，差不多就是在要饭的状态，被顾瑜宝祖父火速用各种政策，变成了当时人人羡慕的军人。

　　在顾瑜宝就学上海，有这个计划开始，顾家祖父母一番权衡后，顾瑜宝就此多了个干爹。学校有事情时，他就作为家长前去。他也很乐意去，给顾瑜宝开家长会，每次去参加学校活动，几乎都是受表扬和夸赞，可比给自家不爱读书的儿女们出场，要有面子和光荣的多。自此他就和大姑父一样，每周都会定时出现，连带顾卿也一起，跟着吃喝玩乐一番。也是这一年，才相处不久的文阿姨，身体开始出现问题。文阿姨年轻时候，哪怕早些年时，可没现在这么好脾气。因为动乱时期没有从贼，和那些贼人硬顶，被殴打后心脏落下了伤。文阿姨年岁要长陈阿姨一大截，虽然是顾瑜宝“踏踏”娘家人，但也很是很守女主管家的规矩。陈阿姨是家中太太带来的，那家里杂事多是以陈阿姨为主。

　　文阿姨对顾家而言，是属于居功至伟的，所以不管她如何，地位上都是很高。在最困难时期那几年，顾瑜宝祖父和大伯失联，祖母因为每个季度，有巨额外汇到账，没有生命危险，可被单独关押拘禁。当时到处一片大乱，就算是功勋之家，也难逃家破人亡。在69年顾家最危险时期，陈阿姨护着年幼的，顾瑜宝小姑小叔，去苏州老家寻得庇护。文阿姨则是带着，顾瑜宝父亲和大姑母，去往常州老家山区，得以熬过最难的日子。陈阿姨和文阿姨，可以说是忠仆的典范，这里仆字没有贬义。当时上海所有人家，都被恶奴欺负的不轻，包括顾家也出现了这事，不过是祖母李家带来的佣人反水。要不是祖父功勋够大，做人也非常小心，加上祖母李家外汇定时到，顾瑜宝祖父这房人，指不定会被灭门。在所有仆从反水下，两位阿姨是难得忠心之人，还主动保护好主家孩子。当时是害怕被一锅端，所以分成两路避开。

　　文阿姨丈夫早亡，改革开放后，唯一的女儿请求顾瑜宝祖父帮忙，弄到了公派留学名额，此后就一直没有回国，定居在了荷兰。虽然说是顾家阿姨，可相当于就是顾家人，真就是看着了顾家五代人，从“踏踏”、顾将军、顾司长、顾瑜宝、顾卿，可不就是五代人看下来，如此怎能不是一家人。在躲过最危险时段后，72年十四岁的顾宁和，不知道因为什么情况，那么小的人独自偷跑回苏州，还参与了一场武斗造反。搞得很是难看，把顾家在苏州城中老宅，还给付之一炬，要不然如今也不会只剩下夏宅。苏州贵姓之家，几乎没有不被他抄家过的存在，那真是宝贝藏哪儿，都能被揪出来。年纪轻轻就做了官，好在只是抄家从不伤人，得罪不少亲眷但没结仇。1976年形势再次聚变，顾宁和被逮捕被判监禁两年。

　　当时顾家千头万绪，没空搭理顾宁和，只有文阿姨对他，始终没有放弃。时常不顾路途遥远，每年都要去劳改农场看他几次。带上他喜欢的吃食与衣物，让顾宁和不至于灰心。不但熬到出狱不说，一出狱就遇到了算是特赦，对过去事既往不咎。如此还参加了高考，要不然也就没有后来的顾司长。对于顾瑜宝这个家里唯一的小公子，文阿姨自然也是爱屋及乌，偏心都放在了明面上。自感时日无多下，从来不提要求的她，提出了唯一要求，就是希望亲自给家里选个阿姨。顾瑜宝祖父答应的很爽利，因此就有了后来的季阿姨。季阿姨算起来，是文阿姨丈夫家亲戚，得过文阿姨接济，如此季阿姨才来的上海谋生。季阿姨娘家重男轻女，还差点把季阿姨卖给苏北人做老婆，当时正好文阿姨回乡探亲，算是出钱买下了季阿姨，得以避免去苏北。

　　季阿姨在没进顾家前，是一直在新雅后厨工作，但没有厨子那种五大三粗，人看着很是秀气。有着对知识分子的仰慕，也有着农村人的淳朴。找季阿姨的目地，就是专门对顾瑜宝照看。顾瑜宝当年被拐卖时，是顾瑜宝“踏踏”的妹妹，去世后一周左右时间，文阿姨跟随去浙江奔丧了。不然就算顾瑜宝生母在疏忽，有这么个精明的老阿姨在，也不会被顾瑜宝婶娘得手。当年快一百岁的“踏踏”，对自己曾孙顾瑜宝，那是各种叮嘱要照顾好，文阿姨是记在了心上。在她看来家里长辈在疼爱，身边阿姨也很重要。若是她当年在身边，根本就不会发生顾瑜宝被卖，为此对顾瑜宝她也一直有自责。选择季阿姨是因为对方，做事麻利烧得一手好菜，还不爱搞事情，有一定文化水平。还有就是家境很合适，丈夫阿利是上海闵行人，俩人都算得上是身家清白。

　　季阿姨和娘家结仇多年，不可能会化开。阿利是福利院长大，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这种家庭不用担心他们，会有各种扯皮事。阿利常年在市区做事，是个很本份的人，对自己妻子也是很好，生下的儿子虽然看着资质平平，但品质肯定不坏。阿利夫妻俩，通过自己劳动，在黄浦有三间，共五十多平的房子，算得上很能干。这样的人进家里做阿姨，会少很多歹心，也能防止突然的事故和跑路。凭着文阿姨的恩惠，以及顾家良好门风，定是能尽心把顾瑜宝服侍长大。那季阿姨儿子日后，前程上也不会差，这是很浅显的道理，一般人都会明白。过去找家中常佣，定然是选外省人，可时代已经改变，上海本地的常佣，反之更可靠些。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亲戚，在上海又有家有业，还有一份期盼。那这种人才是家中阿姨，最为优先的考虑。

　　顾瑜宝祖母试吃几道菜式，与之聊了半个钟，就容易留下当时看着，还有些乡下味道的季阿姨，顾家自此算是又增加了一口人。文阿姨当时看着，只是气虚体弱，年幼的顾瑜宝，并不知道老阿姨快要不行，只是很肯定没有受罪。季阿姨到来不久，在01年秋季的一个周末，顾瑜宝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生父顾宁和。当时是文阿姨从看着虚，已然一天中大部分时候，都要在床上躺着。如此也是没有忘记，教导季阿姨做事。身体已然不行的她，在秋季最终定下，想回常州老家，静候时间到来，如此也好和她丈夫埋在一起。顾瑜宝对于照顾自己，才一年多的阿姨，要说感情那是真的没多少，最主要印像就是，文阿姨碎碎念比较多，还有会规定其生活小细节。哪怕文阿姨确实偏爱自己，可那种偏爱顾瑜宝并不喜欢，在他自己看来是种负担，因为还要花心思去打发两个妹妹。

　　只是得知其生病，还是担心了一阵，人相处久了总归是有感情。一直到暑假前，文阿姨几乎还是天天，要坚持送顾瑜宝上学，不过有季阿姨一起陪同。那会祖父就不矫情了，允许顾瑜宝和顾卿，继续住在巨鹿路上。暑假结束没多久，文阿姨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或是躺着，顾瑜宝依旧以为，只是正常生病，未想文阿姨已经缓不过来。就在文阿姨一切准备好，当时以为文阿姨，是去常州疗养，在出发前一日的周末午后。东街家里除了陈阿姨、季阿姨，还有护送警卫在，其余人都不知去了哪儿。顾瑜宝依旧如平日般作息，到点依旧是在书房练字画画。才将墨研好要开笔，有序的敲门声响起，季阿姨隔着门说道：弟弟，到文阿姨房间去一趟，有事情寻你。顾瑜宝没有多想，起身就去楼下文阿姨房间，开门进去就见到，一个四十多岁中年男子，正坐在文阿姨身边，俩人脸上都有笑容，想来交谈很愉快。

　　男子一米八出头样子，长相端正皮肤白净，有着顾家人共有的，剑眉双眼皮大眼睛，穿着一看就是文职干部。见到顾瑜宝进来，立时起身竟是有些手足无措。能在家里卧室房间坐下的，定然不是一般亲眷。看对方气度挺好，顾瑜宝按照礼貌叫了声：先生好。顾宁和先是一愣，尔后姗姗笑了一声，文阿姨是坐在藤椅上的，招手示意顾瑜宝近前。对着顾宁和好一通，夸赞顾瑜宝聪慧和有礼貌。随后在文阿姨暗示中，顾瑜宝知道了，眼前男子是自己父亲，但内心也没有多大波澜和变化。首先自己在这个家，没有受到过虐待，整个家庭氛围，算得上大户人家中，少有的和谐安宁。祖父母和姑姑们对其，说是百般疼爱都不为过，哪怕祖母时不时会训诫，可那是正常生活。在有爱的家庭中生活，父母其实角色根本不重要。偏执于寻父寻母，那不是感情有多深，而是现实中过的太惨。比如顾瑜宝那些堂兄弟、表兄弟们，不少就是私生子，领回家只有鸡飞狗跳，所以都会有寻父寻母执念。

　　父子俩第一次相见很平淡，也符合顾家人性格，顾宁和虽然听说过自己儿子聪慧，可毕竟还那么小，很难确定以后有多好。俩人在文阿姨房间只待了一会，季阿姨就进来领着俩人，去了顾瑜宝的小书房，理由是文阿姨需要多休息。顾宁和检视顾瑜宝作业，尤其是一摞摞书法和小品，父子俩没有什么话说。最后还是顾宁和提议，俩人下了一盘围棋，顾瑜宝肯定是下不过，智商超高的顾宁和，可也算输的体面。对于自己儿子棋艺水平，顾宁和不吝惜语言夸赞道：一看就是下过苦功夫，不似那些野路子，心境也是很大气，沉稳且谋定在动。就凭现在这水平，过上几年我也不一定能赢你。顾瑜宝礼貌的笑了笑回道：阿爷说的，奇招、怪招，不过是哗众取宠。对敌无论强弱，都要扎好阵脚，布出堂堂正正招式，就算输了也不落下流。那些想通过奇袭，或是机巧的人，最后人都会变的浮躁。

　　对于从年幼儿子嘴里，听到这么一套沉稳言论，多年心中无有波澜的顾宁和，竟是生出想抱一抱，自己儿子的激动心情。他很是克制的点着头回道：《伤仲永》学习过了吗？这一句说出，顾宁和都自觉说错话了，顾瑜宝也觉得眼前这个，可能是自己父亲的人在挑衅自己。十一岁的他满脸天真的看着顾宁和，没有烟火气的回道：若是伤仲永没有那个爱钱的父亲，想来定能静下心学习，他日即便如范进老来中举，那性质和结局都会截然不同。顾宁和闻言尴尬的笑了笑，打趣的问道：若你父亲是那样人，你该如何自处呢？顾瑜宝也笑了笑，天真的答道：阿爷一定会打死他，阿娘还会补上一棍子。顾宁和闻言大为心定，自己儿子竟是智商如此之高，做父亲的哪儿有不高兴的道理。临道别时，顾宁和还是没忍住蹲下身子，想如普通长辈那样抱下顾瑜宝，借以掩盖自己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