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福作灾》西庐君

11、昨时

　　对于自己祖父，要带着自己拾荒一事，顾瑜宝有种参加冒险体验的感觉，小孩子几乎没有不喜欢冒险，或者是说游戏的事，对此也就无有不可。祖父大人很有套路，用一包三五牌香烟，和两天捡拾到的废品拜了码头，就被允许在非商业街区捡拾。但不允许叫卖回收废品，因为那又是一项专门生意，比捡拾废品竞争还激烈，一旦违规触碰自说自话，很可能断手断脚。当时市区主要是苏北、安徽两拨人，成为废品主要回收大军，拾荒群体以安徽人居多，苏北各地市人员，以垄断蔬菜、百货批发较多。顾瑜宝顶着烈日，与自己祖父穿梭在，棚户与城区边缘地带，捡拾纸板饮料瓶二十余天。就让原本白皙的顾瑜宝，差点被晒成小黑人。一开始还挺新鲜这种，有悖于常态的生活，觉得有些好玩，甚至是非常有趣。

　　祖父带着他，先是和拾荒者套近乎，身上揣着当时廉价的飞马、梅花香烟，安徽和苏北人都常有此类烟。会给套近乎的拾荒者点一根，以方便再次确认，哪些地区可以捡拾，哪些地区已经有主，尤其是卖到哪里价格会高点。真就有点以此为业，且很懂事那种做派。顾瑜宝要装哑巴不会说话，因为长得太好看，就演下残疾比较好。而身经百战的祖父，能说一口地道苏北话，可以很好掩饰爷孙俩身份。若是让拾荒者知道，开国功勋为其点过烟，想来临死都要蹦起来吹嘘下。对于祖父这套流程，让顾瑜宝大感意外同时，也很是震惊小民之间，居然连垃圾都要划地盘争抢。弱肉强食到如此，使得在上海拾荒，都能成为一门手艺。

　　一开始几天的新鲜过去后，真要上街翻垃圾桶，就让顾瑜宝觉得很丢人了。大伯带自己的几年，好歹也是个小法师，拥有极高宗教地位同时，真就没干过多少粗活。苏州与上海的生活，俨然已经是王孙公子状态，这突然从天堂似降维到地狱。新鲜劲一过去，还年幼的他，真就一时想不通，祖父为什么要如此，哪怕给他做过心理建设，可他认为和捡垃圾没有必然关系。只是家教束缚的使然，祖父都在翻垃圾桶，做孙子的就要孝从。可也赌气了一番，真就憋了一周真没说话。每天晚上收工，爷孙俩回到瑞金宾馆，已经在家帮工的季阿姨，由文阿姨领着来宾馆，给顾瑜宝洗澡擦护肤露。文阿姨本就身体，已经开始大不好，看着顾瑜宝日渐黝黑，心疼的数度落泪，找顾瑜宝祖父说项，可这事依旧要进行下去。

　　等一周的气性过去，小孩子哪能真不说话，那会憋得很难受。契机是看到，一个领着女孩子的中年妇女，与领个男孩子的老年妇女，因为几个易拉罐当街先吵在打。两个小孩都比顾瑜宝看着还小，也可能是营养不良显得小，也是加入互殴，颇有点逞勇斗狠的劲，尔后就是哇哇大哭。行人看热闹的多，几乎没人劝架，带着苏北和各地方言的棚户上海话，还会夹杂着兴奋，且鄙夷的起哄叫骂。内心世界已经略有成型，满是仁爱和煦的顾瑜宝，几乎三观震碎炸裂。安徽被拐时，又见过村里械斗，可那没这么恶心。后来在仙室山修行三年，晨钟暮鼓高屋大殿，全是慈悲如宁静。东街家里和巨鹿上，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场景。妇女之间打架，不但撕扯对方衣服，导致袒胸露乳，还顺带手打对方小孩，这简直有些不可理喻。

　　看着两个小孩，被大人打的满地滚，顾瑜宝想上前制止。虽然才十一岁，可咱们均均好歹也曾是小法师，地位尊崇到时常接受叩拜行礼，导致养尊处优下，正义和慈悲心肠很浓郁。可是想要出声的他，被祖父一把拉住，不明所以得他，急的眼睛一红，憋着的委屈和不甘瞬间涌上，不出声的盯着祖父流起眼泪。他不明白为什么，祖父作为一个将军，能这么狠心看着百姓那么受苦。当时他甚至生出，想咬咬一口自己祖父的心，眼神和表情的不甘，祖父依旧熟视无睹，还拉着他退出好一段距离。就那么看着两个妇女，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袒胸露乳叫骂打闹，在街道上撒泼打滚哭嚎。互相带着的小孩，也从滚地哭闹，到麻木的坐在一边。

　　期间有个看着是读过书，很少斯文的中年男人路过，停下自行车上前劝阻，结果被两个妇女同时发难。把白净的短袖衬衣，撕扯坏了不说，还遭到辱骂攻击。最后是里弄居委，带着几个红袖到来，那持续一个多小时的的闹剧，才在两个妇女落荒而逃中，算是消停散场。围观的拾荒者有不少，被红袖箍乘机捉住几个，不用说也知道，肯定是有遣返任务。这些人会去收容所，淡定吃几天闲饭，然后被押解回原籍地。若是遇到比较好的上海小吏，还会按政策领到，三十或一百不到的补助，以及一些可口吃食。那时候没有暂住证，在上海随便乱窜，大致结局就是被遣返。待看到两个妇女落荒而逃，红袖箍像抓小鸡一样，逮住一些拾荒者。顾瑜宝擦干眼泪哭不出来了，很是疑惑也很是不解，整个人都有些呆住。

　　祖父给他买了支，三毛钱的赤豆雪糕，在僻静且有梧桐树遮阴的，马路牙子上坐下休息。慈祥的说道：我们均均有仁慈之心，体谅那些苦人，这是极好的事情，可你现在啊看出问题来？吃着红豆棒冰的顾瑜宝，憋了一周此时总算开口了：她们的苦都是自造，非是给予仁慈，就能拯救她们的愚昧。那个劝架的叔叔，真是很倒霉，遇到这吃力不讨好的事。祖父满意的点头回应道：这一周虽然你一肚子气，可你没有大哭大闹，更没有学那些人一般，有不当的下作行，这足见你是个好孩子，根子上就品性端正。这一周你捡的多数废品，都送给了几个靠近你的小女孩，你是可怜她们弱小，这点我有没有说错？顾瑜宝吃着雪糕，看着祖父点了下头，祖父这才语重心长的继续道：你啊知道，你的这番慈悲心，可是要害了她们的。那些废品对于你而言，完全就是无所谓，可对于他们就是财富，财帛会害人性命的。

　　顾瑜宝很少不解，祖父怎么会这么说，只听老人家继续道：许多人家对女孩子，比猫狗都要不如，活着就是在受罪。围着你要瓶子纸板那几个小女孩，都是家里超生，最后有了一到两个弟弟，她们活着只是如同工具，也导致她们多数人，没有了朴实天真。她们围着你转，或许是因为咱们均均，看着很让人亲近，可更多的或许是觉得你傻。你每日所得过半，都被他们骗去，她们自以为聪明，可也自己为自己种下大祸。这人世间的福气，都是有定量的，意外所得若可坦然面对，则是福报所致，若是起了歹念，则是祸事开端。这些时日她们捡拾多了，是骗你同时还带着谄媚之心，顶多也就是少吃点苦头，她们的父母少骂、少打几下，可解决不了她们源头上的苦。若是你离开了这儿，她们没有增加项，回去吃苦头只会比以前翻倍。咱们就爱均均是聪慧的人，你现在啊是晓得此间厉害了？

　　顾瑜宝惊讶的“啊”了一声，忙道：那怎么办呢，我之前没想到。只是觉得她们可怜，哪怕我知道她们，就是想骗我手里东西。如今阿爷这么一说，我这不是害了别人吗？顾瑜宝祖父满意的点头，撸撸自己长孙的后脑勺道：你是出于一片仁爱，出发点是基于善，她们自己接受了这份善意。即便后面因为收入减少，受到加倍惩罚，可你至少给了她们几日松快，会念着你的好的，当然也会有个别怨恨，那也是在所难免。多数人往往不会把不幸，归结到自身与加害者，往往时憎恨给予过善的人，这也是人性最恶的地方。顾瑜宝对于自己祖父的话是很理解的，可还是很自责回问道：可终究是我害了她们，我明知道她们动机不纯，可我没有拒绝。若我真是拾荒者，少了那么多收入，肯定会受很大苦。她们怀着害我的心，最终会自食恶果，可我也有错误，确实给了她们犯错的机会。

　　祖父意味深长道：所以，均均啊，你要晓得，不是对方弱，就该对他们仁爱慈悲。就像打架的妇女，先不说她们拾荒，是因为什么不幸。如此互相为难，已然说明无药可救，或是很难拯救，她们只是行走的高等动物，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活着就是为了一口吃食，只有动物的原始本性。这么说不是居高临下，而是正确看待人间。顾瑜宝没有回话，爷孙俩多数时候，都是祖父讲顾瑜宝听着。晚上二人没有按时回宾馆，祖父领着他去了火车站，即便大热天没有年节，也是人山人海情景。其实警卫和秘书，都不远不近周围分布着，要不然顾瑜宝会看到更多人间丑态。即便如此顾瑜宝，也看见了“拍花子”，已经很明显的人口拐卖，那时候根本没办法杜绝这种事。而上海火车站周围，当时是各类商品批发地，热闹与繁华下，也充满三教九流，“好人家”都不会住在，闸北火车站附近。

　　在火车站广场一处阴凉，祖孙俩扛编织袋里的废品坐下，祖父拧了把毛巾，给自己和顾瑜宝，顶在头上降温，乍一看是很像乡下人的。啃着一块钱五个的馒头，就着一块大头菜，和老旧的军用水壶用以下咽。看着人群中上演着各种离奇，扒手几乎就是公开出现，老的小的扒手都有，甚至还有吸食违禁品人员，打孩子的、打妇女的，各种黄牛、招工中介、黑车司机，时不时就会爆发，吵架乃至打架。看的顾瑜宝想到经书中所言，“未闻地狱众生多苦恼，只见人间炼狱如是行”。这期间当然也遇到过好人，在各个弄堂穿梭捡拾时，遇到过好几次弄堂居民，主动要给顾瑜宝吃喝的。甚至提出要收养，哪怕乔装打扮，已经皮肤晒黑，顾瑜宝那股子灵气也盖不住。甚至还有居民报警，怕顾瑜宝是被拐卖成了拾荒者。

　　待二十来天拾荒结束，顾瑜宝回到家中，祖母虽然依旧没有多少话说，只是吃饭时会看似无意的，将他爱吃的虾放在其面前。再此三天之后，已然变回王孙公子的顾瑜宝，和一身老干部常服装束的祖父。坐上自家汽车，一连好几天都在一处城中村停靠，坐在清凉的空调车厢内，观察城中村里面的情形。那几个得顾瑜宝废品的小女生，就是集中住在那处城中村内，应该老家也是一个村，所以外出也会扎堆。顾瑜宝看见那几个小女孩，几乎每天回来用不了一会，就会被大人撵着追打。还听到“我就说这几个死丫头片子，肯定一直在外面偷懒，前些天捡的多点，我还以为学好了，现在又故伎重演。不往死里打，是不会长记性的。”顾瑜宝看着车窗外，几十米外的两个世界，真有那么一丝恍惚，那是阴阳交接。自己身在人间，而那群城中村人，活在地狱之中。

　　二十多天吃苦，让顾瑜宝明白很多道理。尤其吃饭真是好胃口，俭以养德算是在实践中，让其知道那种必须性。只是自己姐姐顾瑜妗还在赌气，不愿来见祖父。大姑妈只能上门接顾瑜宝，去杨浦住几天，好陪陪自己阿女儿，也能和自己侄子多处处。只是看到顾瑜宝模样时，真就差点没认出来，做女儿的好一顿埋怨自己父亲，把顾瑜宝弄成那样。在杨浦住了五天，每天都是姐弟俩一起睡，大姑母夫妇那是只有开心。顾瑜妗每天晚上，都会给他洗澡，然后全身涂润肤露。看着被晒黑的弟弟，顾瑜妗几乎每天都会一个电话，给祖父各种打嘴仗，如此祖孙俩也算是和好了。五天时间很快过去，顾瑜妗就出发回日本，到机场送别时，顾瑜宝当时不知哪儿来的想法。和蹲下身子与其拥抱的姐姐，很是认真的说出，“和不良人分了就分了，等我长大了娶姐姐，到时候一定对你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这话大人们听到，都是被逗乐了，顾瑜妗也是在分别忧伤中，被这话逗的破涕为笑，狠狠亲了口顾瑜宝脸蛋。蹲着身子双手牵住顾瑜宝手，似逗趣又似认真说道：阿弟长大了，肯定会是个好男人，我就等你长大了娶我，到时候你彩礼可得铺上几里路，不然我可不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