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彩虹》黄碧玉

37、抓彩虹进度37%：他的照片

　　紧赶慢赶，叶虹带着黎青岳在仪式开始前赶到婚礼现场。
　　这是一场很拿得出手的婚礼，从酒店规格、鲜花布置、门迎现场的小提琴乐手都能窥得一二。
　　记忆里小小的、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头发梳成大背头，穿一身挺阔的蓝色西装，与娇艳的新娘堪称一对璧人。
　　叶虹在礼金处挂礼金，伴娘打扮的女孩子问她是哪方的，她说，是新郎的姐姐。女孩子有些疑惑，因为新郎父母在那边迎宾，一上午并没有看见过叶虹。
　　叶虹并不在意，挽着黎青岳的手走过去。
　　叶母先看到叶虹，但她为难地看了看叶健安，又撇开头假装没有看到。
　　这会儿宴会厅已经几乎坐满了，门口的宾客稀少。叶阳送进去两位客人，转身就看了叶虹。他激动地叫一声姐，往前疾走两步，又回来揽上旁边的新娘，一起走上前。
　　叶阳笑着对新娘说：“小敏，这是我姐姐。”
　　新娘甜美地叫：“姐姐，谢谢你能来。虽然我们没有见过，但是叶阳总是提起你。”
　　叶阳有点不好意思，他和叶虹疏远了太久，虽然不是真心的不想见面，但确实已经好几年没有怎么见过。摄影师在一边等候，他转头想叫叶父叶母一起来拍张全家福，可是他们已经进了宴会厅。
　　是了，哪里还能拍什么全家福呢。叶阳的脸色变得尴尬。
　　仪式即将开始，化妆师叫新娘去补妆打理出场造型。宴会厅太吵，叶阳带叶虹和黎青岳到一边的小会客室，想要抓紧时间和姐姐待一待。他莫名有一种感觉，姐姐是来祝福他的，也是来告别的。
　　叶阳让叶虹和黎青岳坐下，给他们找水喝。叶虹看到他年轻英俊的脸上闪着细汗，爱出汗这件事，他们姐弟倒是像极了。叶虹叫他不要忙，叶阳坚持，终于在沙发旁边找到两瓶矿泉水，递给叶虹和黎青岳。
　　黎青岳将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叶虹，叶虹没来得及接，叶阳扑通一声跪在她的脚边，吓得叶虹几乎跳起来，打翻了矿泉水，好在淋湿的是裙摆。
　　顾不上湿哒哒的裙子，叶虹拉着叶阳，叫他起来。她急切地说：“叶阳，站起来，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这是干什么！”
　　黎青岳也去帮忙扶他，但是看出来他是铁下心跪在那里，便反过来帮着叶阳让叶虹坐下去。
　　叶阳伏在叶虹的膝盖上，就像小时候闯了祸之后找人庇护那般。他的嗓音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成熟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哭着说：“姐，对不起！姐姐，真的对不起！我几年前就知道了，知道我出国的钱是怎么够的……但是，我，我厚着脸皮留完学，回来却没有脸再见你……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是我毁了你的人生！姐姐，对不起……”
　　叶虹被他的眼泪烫到眼眶泛红，但是，没有哭。她哽咽一下，将将眼眶的泪意逼退，她温柔地抚摸他的后脑勺，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
　　她说：“起来吧，阳阳。我现在过得很好，你放心。我真的替你开心，事业有成，良缘天定，你比你小时候想象的还要厉害。起来，仪式要开始了，不要让新娘以为姐姐欺负你啊！”
　　黎青岳帮叶虹搀起叶阳，工作人员敲门，叫叶阳去候场。
　　叶虹笑着拍一拍他的肩膀，对叶阳说：“去吧，去奔赴你的幸福，姐姐祝福你。”
　　叶阳俯身抱住叶虹，他承诺道：“姐姐，那笔钱，我会还你。否则，这辈子，我都无法堂堂正正地做人。”
　　叶虹并不推辞，她说：“好啊，不过不用急，好吗？”
　　叶阳放开叶虹，脸上的表情放松一些，笑一笑：“我先去了，姐姐。”
　　顿一顿，又冲黎青岳喊：“姐夫，照顾好我姐姐，位置在主桌，别走错了！”
　　说完打开门大步而去。
　　叶虹看着门重新合上，她扑进黎青岳的怀里，平息自己复杂的情绪。

　　炎州一到五月已经等于入夏。
　　叶虹今天穿了一条天蓝色的斜肩连衣裙，剪裁利落，贴合身线，长至小腿，露出伶仃的脚踝，是她专门叫罗晴晴陪她逛街买来参加叶阳婚礼的。
　　裙子完美地衬出叶虹清新又明媚的气质，她化了淡妆，戴上生日时罗晴晴送的海珠耳钉和黎青岳送的项链，黎青岳看得移不开眼，他出发时把她压在副驾驶吻她，克制地抓着座椅讲：“天知道，你多迷人。”
　　叶虹用卫生间的风筒吹干裙摆，补上唇膏，那抹红让她想起黎青岳亲吻她的时候留在他唇上的膏渍。
　　她笑着往外走，黎青岳在外面走廊等她。
　　转出去，黎青岳确实在那里等她。
　　但他的面前站着一位高挑的时髦女郎。
　　看不清黎青岳的神色，他如平常一样身姿挺拔地站着，手里抓着手机。
　　时髦女郎有一头光泽好看的大波浪，有着姣好的面容、饱满艳红的嘴唇，穿一件度假风吊带长裙，身姿曼妙，一眼看去是真正地让人挪不开眼睛。她双手抱胸，面目含笑，一脸兴味地和黎青岳攀谈着。
　　叶虹走进了，时髦女郎的眼风扫过来，移开，又回来审视地看着叶虹。
　　叶虹听见她用英文问黎青岳：“就是她？”
　　黎青岳转过头来，是一张紧绷的脸。看到叶虹，他舒出一口气，一种解脱的神色，伸手牵过叶虹就要走。
　　时髦女郎转到他面前，裙摆开出漂亮的花，她继续用英文讲：“不要紧张，前任现任见面，不一定都会有意外发生。”
　　黎青岳忍耐着说：“要干嘛？还有，在中国，请讲中文！”
　　时髦女郎挑一挑眉，向叶虹伸出手，是不算流利但能听懂的中文：“你好，我是Shailen。”她瞥一眼黎青岳紧张的神色，更加兴奋地讲：“是岳的前女友！”
　　噢，那个，据说甩了黎青岳跟人跑去非洲拍大象的前女友。
　　叶虹松开黎青岳的手，同Shailen握一握，放开。她讲：“你好，我叫叶虹。”
　　黎青岳抓回叶虹的手，紧跟着补一句：“我爱人。”
　　Shailen并不理黎青岳，她似乎对叶虹更感兴趣，她问：“叶虹，哪两个字？”
　　叶虹解释：“树叶的叶，彩虹的虹。”
　　Shailen一脸恍然大悟地噢一声，噢得黎青岳浑身一紧。
　　他说：“婚礼要开始了，我们赶时间，再会！”
　　说完拉着叶虹往宴会厅走。
　　Shailen在后面朗声大笑，她用很大的声音、但不标准的发音说：“原-来-如-此！”
　　黎青岳几乎是落荒而逃。
　　叶虹觉得他们的气氛很奇妙，但又说不出什么。
　　婚礼过程中，黎青岳回复了几次微信，回完就烦躁地盖上手机。叶虹心有疑惑，但她尊重黎青岳，认为他的前任应该由他自己解决。
　　只不过，难免地，心理会有点异样，她也没有办法完全不去想象他从前和怎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更多是好奇，多少还有一点点，虽然真的不多，但是确实有一点点的嫉妒和忐忑。
　　一直到婚礼宴席结束，叶父叶母坐在叶虹的对面，始终当没有看到她。
　　叶虹同叶阳与新娘道别，邀请他们：“有时间，来青湖玩。”
　　叶阳和新娘一起点头，他说：“我们一定会去的，姐姐。”
　　叶虹离开，她想，这样的状况，已经足够好了。

　　黎青岳和叶虹去等电梯，手机一直握在手心，他焦虑的脸被叶虹从电梯间的玻璃墙上看得清清楚楚。
　　叶虹问：“有什么事情吗？”
　　黎青岳皱着眉头，烦躁地说：“Shailen，要跟你喝下午茶……”他吐槽：“一个美国人，学人家英国人喝什么下午茶！”
　　叶虹觉得奇怪，她指着自己问：“和我？喝下午茶？”
　　这是什么状况？
　　直到和Shailen以及她的金发老公面对面坐到酒店三楼的咖啡厅，她还是不明白。
　　Shailen非常地开朗，坐下来直到服务生呈上咖啡都几乎是她一个人在讲话。知道了她的妈妈是中国川渝人士，知道了她最新发现的中国奇葩美食是螺蛳粉，知道了她来工作、老公来等她结束工作一起回川渝旅游。
　　但是Shailen到底为什么要和她喝下午茶？
　　叶虹直白地问她，她撩一撩头发，极有风情的动作，她说：“因为，我，对你，很好奇！”
　　“为什么？”
　　“因为……”Shailen看一眼黎青岳，笑着对自己老公说：“Luke，你让岳带你去吸烟区抽支烟吧，他都要紧张死了！”
　　又对黎青岳说：“放轻松，我们没有什么故事能吓到她，不是吗？”
　　黎青岳想一想，他吻一下叶虹的手指，说：“有什么疑问，都能问我。”
　　黎青岳走开，叶虹无奈地对Shailen说：“Shailen，你吓坏他了。”
　　Shailen机灵地做个鬼脸，脸上的纹路丝毫不影响她的灵动，她说：“因为他太在乎你。”

　　Shailen是典型的香蕉人，从小在美国长大，作风、思想都是典型的美国人。
　　但是她喜欢中国男人，喜欢和她自己一样黑发黑眼的中国男人。
　　从大学开始，Shailen约会追求的都是中国留学生，她漂亮热情，直白火辣，却常常感情受挫。
　　虽然Shailen的妈妈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错，因为Shailen的那些优点通常会给习惯了含蓄和谨慎的亚裔男性带来压力。但是Shailen的恋情，甚至是约会都常常无法长久。
　　Shailen喜欢他们孔夫子一样的一本正经，喜欢他们有明确坚定的目标，喜欢他们安静地听她讲话，甚至喜欢他们被她的小恶作剧吓到的样子。
　　她追求得最久的一个人，是一个来自川渝的中国留学生，叫梁启川。梁启川高大英俊、开朗外向，而同他的个性形成反差的是，他是做研究的。他们认识后十分谈得来，但当Shailen提出约会的时候，梁启川拒绝了，他说：我喜欢中国姑娘。Shailen说：我就是啊！梁启川说：不，Shailen，你只是长得像中国姑娘。
　　Shailen追求了他近一年，从ins上学习中国姑娘的穿搭，卷发留长拉直，甚至跟妈妈学习做川渝菜。
　　梁启川还是拒绝同她约会。
　　遇到黎青岳的那一晚，Shailen约了梁启川告白，临行前因为紧张打扮了太久，没想到梁启川比她早到。她到的时候，梁启川已经在和黎青岳喝酒。他们在同一个大学留学，黎青岳是梁启川的师兄。
　　梁启川见到她到了，坐过去，他说：我师兄多牛啊，年纪轻轻已经可以有自己的实验室了。
　　Shailen说：你更牛！在我心中，你是最牛的！
　　梁启川看着穿着旗袍的Shailen，说：Shailen，穿回你的短裙吧，做你自己。
　　Shailen问：那你喜欢我了吗？答应和我约会了吗？
　　梁启川笑着说：不行啊，Shailen。一点都不喜欢你，是骗人的。但是，我有女朋友了，她在中国等我。
　　Shailen说：她那么远，而我就在你身边！
　　梁启川说：不，不，Shailen，你不懂，她在我心里。
　　梁启川走了，Shailen边哭边喝酒。她看到刚刚和梁启川喝酒的黎青岳一个人离开人群坐到吧台，她也坐过去。
　　喝醉酒的黎青岳有问必答。
　　Shailen哭着问：我不漂亮吗？
　　黎青岳的眼睛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喝醉的人，他看了看她，答：不漂亮。
　　Shailen瞪大眼睛甚至忘了哭，连梁启川都必须承认，她超级漂亮！这个中国男人居然说她不漂亮！他是不是被酒精毒瞎了眼睛！
　　Shailen挺着胸脯问：我哪里不漂亮了！
　　黎青岳一一看过她的五官，认真道：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不漂亮。
　　Shailen气得将梁启川抛之脑后，她长得非常像妈妈，是川渝美女的标准长相。她抱住黎青岳的脸，将自己的脸怼到他面前，前后左右地转一圈。她恶狠狠地道：你仔细看看！哪里不漂亮！
　　黎青岳将Shailen的脸推到一边，露出后脖颈，他喃喃道：彩虹……
　　Shailen回过头惊呼：你怎么知道我中文名字叫彩虹！
　　Shailen出生那天，她爸爸说看到彩虹，所以给她的中文名字取作彩虹。
　　黎青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触在她的脖子后面，他说：这里，彩虹。
　　Shailen的后脖颈有一枚小小的纹身，是一扇七色彩虹。
　　他的动作一点也不暧昧。他的神色变得丰富，痴迷、怀念、绝望、痛苦。他的眼神不复清明，看不清内容。
　　Shailen执着于漂亮的问题，她继续问：漂亮吗？
　　这次，黎青岳重重地点头：漂亮！
　　Shailen转转眼珠，凑近他的脸，用一张在酒吧灯光里艳极了的脸诱惑他：什么漂亮？
　　黎青岳说：彩虹，漂亮。
　　Shailen知道他说的是纹身，不是自己，但是没关系，我就是彩虹，彩虹漂亮就是我漂亮。
　　她一直陪黎青岳坐着，或者是反过来说也可以。
　　黎青岳拿出手机，手机掉地上，Shailen替他捡起来，他还能说谢谢。
　　手机屏幕落在酒吧特色的凹凸地板上，像蜘蛛网一样碎开。黎青岳点开微信，点了几次才点进去，不知人是他醉得厉害，还是手机坏了。
　　Shailen看黎青岳熟练地翻到一个人的朋友圈，点开一张照片，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跟同龄男孩子的照片。她凑过去，照片上的男孩子不是黎青岳。
　　Shailen一点也不见外地问：这是谁？
　　黎青岳的眼睛半阖着，眸光却一直凝在照片上。他柔柔地说：是……彩虹。
　　Shailen好奇极了：她也叫彩虹？她好可爱！
　　黎青岳纠正：漂亮。
　　Shailen会拼音、会说，但看不懂中文。只是这一刻她明白了，这晚他们俩同是失意人。
　　黎青岳喝酒十分安静，一口一口的威士忌入口，背脊还是挺得很直。
　　Shailen也难得地安静，她在这一晚回望过去一年的时光，恋爱脑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自我质询：Fuke!我在搞什么？
　　那晚，已经是几大杂志的供稿摄影师的Shailen，拍了唯一一张黎青岳的照片，因为后来她再没见过那样的黎青岳。

　　“你想看吗？他的照片？” Shailen问叶虹。
　　叶虹点头，Shailen在手机翻出一张照片。
　　好几年前的照片了，显得怀旧而富有意境。穿着一件神色衬衣的黎青岳，像是要融进夜色里。酒吧的灯光流转，一束微亮的光晕映在他的脸上，一半眉眼在光里，一半眉眼在阴影。他微垂着头，手里松松握着酒杯，整张照片最亮的那一个光点，是悬在他下睫毛上那一颗眼泪，亮晶晶闪着光，钻石一般。
　　叶虹怔怔地看着照片，Shailen用英文很慢地说：“我只拍让我有触动的照片，这一张的黎青岳，让我感受到，当人失去一件美好的东西之时，心中的隐痛难以言表。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突然死去，不再存活。”
　　换回中文，Shailen道：“那滴眼泪落下的时候，我听到岳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或许你知道。”
　　“雨不会停了。”
　　叶虹的心脏缩紧，想起那场夏日的暴雨。
　　她病了一场，高烧退下去，她如常地生活。只是不再在每周的计算机课去登录□□，不再在有零花钱的时候去网吧上网，不再习惯性地去向一个人倾诉。她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学会了自我对话，学会了自我开解。
　　原来，不是黎青岳走了好远好远。而是她，走了太远。
　　黎青岳，一直留在那场大雨里。
　　雨不会停，彩虹也不会来。
　　叶虹用餐巾纸擦掉滚落的泪，她吸一吸鼻子屏退泪意，握住Shailen的手真诚地道：“谢谢你，Shailen。真的非常感谢你。感谢你一直留着这张照片，感谢你告诉我这些。”
　　Shailen说不用，黎青岳也帮助过她。他是一个好人，虽然有点无趣。
　　远远地，Shailen看到黎青岳和Luke走过来，她眨眨眼，故意说：“肯定要谢谢我噢，如果我跟着岳回国了，可能他就是我老公了！”
　　叶虹笑出来，黎青岳听到了一边看叶虹确认她的状况，一边冷冷地说：“那时候你已经跟Luke在约会了。要我跟Luke聊一聊你和我那短暂恋爱史的由来吗？”
　　Shailen用中文说：“不！不用！拜托，不许再提我那丢了脑干的一年！”
　　Luke听不懂中文，笑着抚Shailen的肩问她再说什么。Shailen甜美地笑着，脸不红心不跳撒谎：“在讲，为什么我当初选你不选岳。因为你比他帅多了！”
　　叶虹用英文回道：“不，明明我的男友更帅。”
　　Luke对黎青岳说：“或许，我们应该再出去抽一支烟。”
　　黎青岳点头，叶虹脸上的笑容不似作伪，他放下心来，答道：“或许，我们可以分桌喝下午茶。你跟觉得你帅的女士，我跟觉得我帅的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