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彩虹》黄碧玉

10、抓彩虹进度10%：奶奶

　　回龙溪是在四天后。
　　叶虹迷迷糊糊高烧了两天，第三天出院回家就要回龙溪，被罗晴晴和肖飞按下来。好说歹说又休养了一天，他们还要再劝，叶虹说：我总要去弄清楚，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罗晴晴怀着孕，不能奔波劳累，肖飞腿伤还没好透。周伯虎有心为黎青岳创造和叶虹的相处时间，便提议黎青岳开车同行。
　　那天，罗晴晴震惊于黎青岳于无人之处流露的深情，被发现后黎青岳好像也不再多做掩饰。他没有过多解释，只说：是我的错，白白蹉跎这么多年，我只是以为她过得很好。
　　周伯虎却略有所得。
　　他和秦明亮、刘琦私底下交流，叶虹和黎青岳有没有可能有过一段。
　　刘琦说，不可能，黎青岳在国内时就没谈过恋爱。倒是有件事很奇怪，原本黎青岳因为他妈妈安排他高考完就出国，所以高中念书一直摆烂。突然有天，他找了他拿了所有笔记努力学习，说要考青大。
　　秦明亮好像知道的更多。高三开学，黎青岳突然手机不离身。那手机是他妈妈送的生日礼物，当年的最新款，但他常常只是仍在宿舍书桌上，甚至忘记充电。后来有几次撞见他嘴角含笑地发短信，他们周末去他家吹空调找他打游戏，他借口去阳台抽烟，秦明亮却发现他满身愉悦地靠在墙边打电话，说要抽的烟在指尖翻来翻去却没有点燃。
　　“我怀疑他谈恋爱了，他不承认！”秦明亮问过他，他只说不是，说完自己又忍不住笑一笑。
　　“那风骚样根本就是谈恋爱了！有次我借他的手机打电话，打完了看到通话记录上整整一页的阿彩。所以我猜，他的电话女友叫阿彩。”
　　周伯虎疑惑道：“阿彩？我们有同学或者认识的女孩叫阿彩吗？”
　　刘琦说没有。秦明亮却老神在在地说：“说不定，阿彩是什么昵称呢？说不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周伯虎恍然大悟：“你是说，叶虹是阿彩？！”
　　秦明亮说：“你看，重遇叶虹之后，每次聚会，岳哥多积极。”
　　刘琦叹道：“对！是这样！终究兄弟比不过美人啊！”
　　三人只是私底下聊，都没有去问过黎青岳。
　　于是周伯虎试探着问黎青岳放不方便陪叶虹回龙溪，黎青岳毫不犹豫答应。周伯虎便有几分相信了。

　　叶虹清醒以后有些不太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但知道是黎青岳找到她、送她回的医院。她实实在在地感到抱歉：“真的一直在给大家添麻烦。”
　　黎青岳不着痕迹地观察她，脸色依然很差，下巴快要瘦出尖尖，眼睛倒是似乎有神采了。
　　“朋友就是这样的。” 他有意转换话题：“回龙溪，先去哪儿？”
　　没有人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连罗晴晴也问不出来，叶虹只是执意要回老家。
　　叶虹想一想：“我想先回乡下，奶奶的老房子看一下，可以吗？”
　　黎青岳点头，他下意识地去输入地址。
　　叶虹接着说：“导航地址可以输龙溪镇永安村大槐树小卖部。”
　　黎青岳心道：我知道。手指顿一下，再去输入地址。
　　“你先睡一觉，不是节假日，道路顺畅，很快能到的。”
　　叶虹也不逞强，她明显感觉到自己最近非常虚弱，有种提不起气来的感觉。
　　见她眯着眼睛靠在椅背，黎青岳关小音箱声音，点开钢琴曲。
　　是阴天。临近春节了，车道两边已经挂上了红灯笼之类的春节装饰，但暗沉的天好像给他们蒙上了一层灰。
　　但是还好，没有下雨。还好，他和她在一起。

　　那时，最勤的时候，她和他几乎天天通话。
　　他记得大槐树小卖部，因为她说她最喜欢学校操场旁边的大槐树，会让她想起和奶奶在大槐树小卖部度过的日子，特别是春天开花的时候，她常常去那里坐一坐，那槐花甜甜的味道就像记忆里奶奶的味道。
　　她说，奶奶会在春天下小雨的时候打把结实的大黑伞带她去大槐树下面摘槐花。奶奶和她坐在小小的小卖部的大阳伞下，你一朵我一朵地吃槐花。带着雨水的槐花，凉丝丝、甜丝丝的。吃完了，奶奶会在小卖部买一小包糯米面，带着没吃完的槐花，回家给她蒸糯米糕。
　　她说，小卖部的老板李奶奶和奶奶是好朋友，槐花糯米糕蒸好了会叫她送一盘给李奶奶。回家的时候，她的盘子里糯米糕变成了各种糖果零食。
　　因为太想念她说过的甜，出国以后，他每周去中国超市，一定会买的就是糯米面。因为他蒸的糯米糕太好吃，隔壁公寓进修高级甜点师的意大利人一直说他可以做一个很棒的甜点师。
　　他们在从国道要转上村道前吃午餐。
　　“村里没有什么年轻人，会找不到地方吃饭。”
　　看叶虹似乎已经恢复精神，黎青岳微微放下些心。
　　是国道上长途货车师傅们歇脚吃饭的餐馆， 28元两荤两素管饱。里面做了新的装修，但经不得细看。正是午餐高峰时间，餐馆里都是沉默吃饭的司机师傅。一台挂壁电视机在播新闻，有人外放声音在看抖音搞笑视频。
　　叶虹坐下又站起身，让黎青岳把车钥匙给她，回来时她手上拿着湿纸巾。
　　她擦着黎青岳面前的桌子，湿纸巾擦完又用干纸巾再擦一遍：“不好意思，我应该带你去镇上吃了午餐再来的。”
　　黎青岳摇头示意没关系。他站起来说：“你在这里占位置吧，我去取餐。想吃什么？”
　　叶虹看了一眼菜牌，上面列着搭配菜品。她其实没有胃口，但她不想让人担忧，她说：“咖喱鸡饭套餐，谢谢岳哥。”
　　为了填饱肚子的饭，说不上口味好坏。叶虹倒是微微拧着眉头，一点一点吃完了大部分米饭。她的表情看上去不是在吃饭，一口饭囫囵嚼两下就吞下去，就像是在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于是，她反而比黎青岳吃得多一点。
　　黎青岳看着她面不改色地把咖喱鸡里面的洋葱和着饭吞下。他怀疑她是否真的有味觉。明明她不吃洋葱。
　　他忍不住放下筷子，提醒似地：“咖喱鸡里面有洋葱。”
　　他还记得那时候她哭得多惨地说，明明她不吃洋葱，为什么妈妈炒菜总忘记，害得她只能吃素菜，不能吃肉。她说，她最爱学校二食堂的肉包，没有洋葱，肉馅儿饱满。
　　叶虹其实不太知道自己嘴里是什么味道，她没有去分辨，但一旦知道有洋葱，嘴里的饭菜就吞咽不下去，甚至有点作呕。用纸巾掩嘴吐出来，也算吃完了。
　　她去自助取水处倒了杯水，在旁边水槽用水漱了漱口。
　　黎青岳已经去门外将车热好，开到门口，他将车窗降下，叶虹一出来就能看见他。
　　车开进村里，村里格外热闹，远远看见有一户人家的远离几人围在一起按着一只猪，有猪的惨叫声，叶虹反应过来，是马上要过年了。
　　村里家家户户有，有人家才开始做饭，炊烟袅袅，遥遥看过去就像一幅熟悉的画。
　　“我在这边和奶奶住在一起，长到6岁，念小学才被……才被他们接到龙溪一起生活。”村道狭窄，车开得慢，叶虹额头抵着车窗看着路边的房屋说道。
　　“这条路以前是土路，下雨变得泥泞，奶奶背我去医院又把我背回家，深一脚、浅一脚，两条腿全是泥巴。初中毕业那年夏天，奶奶生病住院，我听到他们说没有钱给她治病，我求他们，我说我能去挣钱，求他们让奶奶住在医院。”
　　“后来奶奶还是走了。他们说，是因为奶奶知道我出去打工挣钱，被我气死的。”
　　叶虹哽咽道：“我知道不是。奶奶脾气一向好，奶奶才舍不得跟我生气。只有他，会让奶奶生气。我见过奶奶最生气的一次，就是我回龙溪上小学前。他们在屋里争吵，奶奶摔碎了热水瓶，我看她气得咬紧牙关流泪。我不想跟他去龙溪，我对他根本就很陌生。可是奶奶说，我需要上学，说我需要爸爸妈妈……”
　　黎青岳只觉得电话那头恸哭的声音在经年的时光之后还在鼓动他的耳膜。只是他如今再听一遍，明明叶虹只是克制地哽咽，没有哭，也没有再流泪，他却只觉得心脏收紧地痛。
　　叶虹彷佛只是自言自语，不需要回应。
　　到了大槐树，小卖部扩建成了小超市，附带快递点。和奶奶坐着吃槐花的大阳伞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排快递柜，一位年轻人正在理快递。
　　在往旁边小路走近200米就到奶奶家，车是进不去了，叶虹下去问能不能将车停在大槐树下。
　　“你是叶虹姐姐吗？“
　　“对，你……是李成龙？”
　　“是呀！来，姐姐，你来坐！”李成龙摘下用来理快递的手套，带叶虹到超市门口的联排桌椅坐。
　　“我们的车……”
　　“就停在大槐树下就行。我保管给你看好。”
　　“李奶奶还好吗？你现在是老板啦？“
　　李成龙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学习不好，早早地回来接了店，奶奶也好早点休息。奶奶前两年中了一次风，行动不太方便，但是现在精神还可以。”
　　黎青岳停好了车，走过来正好听到叶虹问：“我方便去探望一下李奶奶吗？我有些，关于我奶奶的事情，想问问李奶奶还记不记得。”
　　李成龙说当然好，李奶奶见到她会非常高兴。他叫了自己的妻子来看店，然后带着叶虹和黎青岳回家。
　　李奶奶家和去叶虹奶奶家是同一条路，但是距离大槐树更近。李成龙说，结婚前家里房子翻新加盖了两层，李奶奶腿脚不便但还是喜欢早晚在院子里转转，所以还是住一楼，爸妈住二楼，他和妻子、儿子住三楼。
　　叶虹非常郑重地说：“有李奶奶是你们的福气。但有你们，也是李奶奶的福气。”
　　叶虹是小时候小朋友们都喜欢的漂亮姐姐。她从来不嫌他们玩得脏，会给他们洗手、擦脸，也会在大人找不到他们的时候，找到他们叫他们回家吃饭。大家也都听她的，只要她叫，再顽皮的小朋友都飞快地往家跑。即使很多年不见，那种小时候留下来的天然的亲近还在，因此他说：“小时候老听叶奶奶和我奶奶说呢，说你是她的福气。对了，这位是？”
　　叶虹介绍：“我的朋友，黎青岳，你可以叫岳哥。”
　　黎青岳温和地伸出手：“你好。”
　　李成龙将朋友自动加成男朋友，他想叶虹多年不曾回来，不会只带一个普通朋友回家。
　　他熟络地对黎青岳说：“从前一到暑假，我们就盼着叶虹姐回来。她一回来，叶奶奶会做好多好吃的，然后就便宜了我们。夏天晚上，叶奶奶把院子地上冲洗干净，摆上凉席，一堆小孩儿睡在上面，虹姐姐会给我们讲好多故事，大家常常都是睡着了被家长抱着回家。等我有孩子了，有天突然发现，小时候听虹姐姐讲的故事，我竟然还记得，然后我又将给我儿子听。”
　　黎青岳听得微笑起来，他鼓励地看着李成龙，无声地在问，还有呢？
　　但他家太近了，说不了几句话就到了。
　　李成龙推开院门大声喊道：“奶奶！奶奶！快出来！叶虹姐姐回来啦！”
　　李奶奶负责墙出现在门边，头发花白，是一个清瘦的老人，但精神确实尚佳。
　　叶虹跑上去扶她，心里难免想起奶奶。奶奶的头发一直黝黑，到去世那年也只有些许白发，如果奶奶现在还在，不知道会不会也有这么多白头发。
　　坐下了，叶虹才反应过来自己多么唐突，来探望长辈，居然空手来了。虽然是临时起意，但她还是很抱歉地说：“李奶奶，真抱歉，我就这么空手来了……”
　　黎青岳在旁边神奇地摸出来一个红包，上面很俗气地写着大吉大利，他递给叶虹，对着李奶奶解释：“我们回来得太急，只来得及包这个红包，您一定要收下，不然我们就太失礼了。”
　　叶虹反应过来，把红包塞到李奶奶手里，她捏了一下厚度，心里有点数了。原来他刚刚重新回车里是准备红包去了，幸好他提前想到了。
　　李奶奶自然不肯，但李成龙端着茶出来说：“奶奶，您就收下吧。叶奶奶讲究进门不空手的道理，虹姐姐从小就知道了，别让她难为情。”
　　李奶奶听了便不再推辞，说起叶虹奶奶，她感慨道：“好多年不见你了，仔细瞧瞧，你现在是很像你奶奶年轻的样子了。一样的大脸盘子，一样的深褶子大双眼皮，一样的又黑又密的头发。就是太瘦了，这肩膀摸着哟，全是骨头呢！你奶奶瞧见不知道多心疼。”
　　叶虹眼眶红了，侧着头蹭蹭李奶奶的肩头，说不出话。
　　她咽了咽，抓着李奶奶干瘦的手，艰难地问道：“我是我奶奶捡来的孩子吗？”说完，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她像无法面对答案一样，将脸埋进李奶奶的怀里。
　　黎青岳听到叶虹的问题，整个人被巨大的震惊镇住。他看到豆大的泪珠滚进李奶奶满是经络的手里，她像是被这世界遗弃的孩子，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处。她是被这样的厄运击垮。而她如此迅速地拼凑起自己，想要找到真相，找到一条还能走下去的路。
　　李奶奶一掌拍在叶虹的背上，吼道：“死孩子，这是问的什么问题！你是你奶奶的亲孙女！她如珠如宝地把你养大，你怎么能问这样的问题来伤奶奶的心。”
　　叶虹抬起脸，迷茫道：“可是，我不是我爸妈的孩子……那我是谁啊……”
　　李奶奶看见叶虹满脸的泪，用手给她抹干，但是马上又被打湿。
　　她发愁哟！要怎么去说呢，说了，她故去多年的好朋友，会不会怪她呢
　　黎青岳见老人似乎有顾虑，他双手扶住叶虹的肩膀，让她起来坐到旁边的凳子上：“水温刚好，喝口茶，让李奶奶慢慢说。”
　　叶虹焦急地望着黎青岳，黎青岳一只手搭在叶虹肩上，安抚地握了握。
　　李奶奶终于开口，叹了一口气，说：“你的爸妈，现在的爸妈，算起来，是你的大伯和婶婶。”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故事了。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淹没了无数人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