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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抓彩虹进度11%:身世 ...

  •   黄书仪生在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家,但她的爷爷好赌,在她出生时,黄家已从出名的地多财厚变成好赌败家。十岁前勉强能请家塾先生,十岁后家里只能守着一口薄田过日子。她的母亲是书香大家出身,背着她的父亲藏下了一点嫁妆首饰,熬到好赌的爷爷过世,拿出来变卖掉,又熬了几年日子。
      她的父亲是家里的独子,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被每况愈下的家境所累,郁郁寡欢,到她十二岁那年,已经时时咳喘不停不能长久站立。
      她的母亲将诗书游记藏进深深的樟木箱子底,用旧衣裳做头巾包起秀发,将父亲穿不上的衣服改小穿上身,下地劳作。
      她的母亲说:总要活下去。书里说,天道酬勤,勤快些总不会饿死。
      她跟着母亲去田地,磨坏了绣鞋,改穿布鞋。母亲从前只会做绣鞋,不知道布鞋需要粘上厚厚的底才经穿,才能保护脚底。最开始,两人总是将脚磨出水泡,后面邻居提醒才知道。
      她的母亲晚上给她泡脚擦干说:真好,又知道的多一些了,以后不会这么磨脚了。
      她的母亲很好学,从最开始不知道如何播种、锄地,到后来被人家请教怎么种的这么好,只用了两年时间。
      那时候她十五岁了。
      她的父亲身体越发不好,几亩薄田的收成,要管一家人吃,要管父亲的药费。她的母亲已经把能当的都当完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种一贫如洗的家庭状况,使他们逃过那场年代浩劫。
      十七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办完葬礼说,我们对得起你父亲,之后我们可以给你存嫁妆了。
      十八岁那年,一个嫁到邻镇的远房亲戚为她介绍了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憨厚,偷偷看了一眼她,脸就涨红。她不想离母亲太远,于是没有同意。哪知道,农忙时节他又来了,话不说一句,之低头帮忙干活。
      母亲叫他到家中吃饭,他站在门口不进去,说,给他端到门口吃就行。母亲说,他是顾着我们家没有男人呢,这是一个老实又心细的孩子。她不搭话,母亲又说,长得也好。她想到他那脸红的样子,她也脸红了。
      在二十岁的生日之前的秋天,她出嫁了,嫁给连着两年来帮忙收稻谷的青年,成了叶家的新媳妇。
      叶家和她家相反,只剩下一个老父亲和她的新婚丈夫。她想把母亲接到身边,但叶家除了小厨房只有两间房,没有地方安置母亲。况且,也不那么方便。
      她在夜里叹气,她的丈夫听见了,问她有什么难处。她开始不说,她的丈夫就带她在秋夜里夜游。他的丈夫话不多,但是,会带她看最圆的月亮,吹初秋的凉风,会担心她凉给她披上衣裳。回来时,他的丈夫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于是她说,担心母亲一个人在家,想要接她来一起住,但是也知道实际情况不允许。
      她的丈夫在明亮月光里执着她的手承诺道: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我会尽快把她接过来。
      她的丈夫说到做到,即使还不能马上把母亲节过来,但是常常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带着她回家探望。
      她才知道,农忙时节他都是天不亮就往她家去、再踩着月光回家。
      她问丈夫累不累,丈夫说,只要想到可以见到他,就好像拥有无穷的力量。
      她在丈夫的怀里笑得甜蜜,丈夫说,我想要你一直笑得这样好看。
      她的丈夫话少,但说一句,是一句。
      结婚第二年,有位贵人找来,是丈夫十几岁时无意间救下的,如今在县里政府工作。贵人帮丈夫在镇上的化肥厂谋了一个职位,丈夫工作勤奋好学、待人诚恳厚道,在儿子满两岁时已经是厂里主管生产的小科长。
      他们省吃俭用,重新休整了房子,在原本的两间房旁加建了两间,一间给渐渐长大的孩子,一间给母亲。
      那是这个家最好的时候。孩子可爱,长辈可亲,一家人每天开开心心,笑声不断。
      噩运在孩子四岁那年到来。
      孩子突然呼吸困难,在夜里惊厥,高烧。从镇上到县里一路求医,是心脏病,需要手术,手术成功了孩子就不会有大问题。那时候县里没有能够做心脏手术的一生,且手术花费巨大。
      贵人知道了,来探病,留下一些钱。但丈夫不要,只求贵人托人问问哪里能够做这个手术。
      过几天,贵人找来,表示找到了能做这台手术的医生,医生说可以免费做手术,但是有一个条件。贵人面色为难。
      她和丈夫只求能救活孩子,问什么条件。
      贵人说,医生家刚刚失去一个孩子,他的夫人打击太大精神上受不了,有自毁倾向。他们的孩子差不多大,也是儿子。他可以免费做手术,但是,能不能将儿子养在他们家,等他的夫人状况好些了,再送回来。
      那个年代,农村常常有将孩子送人养的情况。但贵人知道这一对夫妇但凡有一点办法,都肯定不会这样做。
      她在丈夫怀里哭了一夜,决定将孩子送出去。
      医生从市里来,斯文有礼,面有愧色,但,携恩以迫。他只想让他的妻子好受一些。
      孩子手术很成功,一年后孩子上了学前班。
      他们询问什么时候能带回孩子。医生寄了一张大额的汇款单,写了一封极长的信,劝说他们把孩子继续放在自己家。
      他们都是善良且守诺的人。夜夜思念孩子,但是也做不到,孩子健康了就打破承诺去要回来。他们长途跋涉、几经波折找到了医生家,却只是远远躲着看一眼。
      孩子穿着他们没见过的新衣服,乖乖地被两个大人一左一右牵着,长高了一点,看起来很健康。
      她捂着嘴靠在丈夫怀里流泪。趁着大人在开锁,孩子突然偷偷转身冲他们挥挥手,无声叫了爸爸、妈妈。
      孩子一直记得那晚她的话:医生叔叔救活了他,但他们失去了儿子,医生叔叔的妻子难过到活不下去。只要他去他们家,他们就会很开心。爸爸妈妈爱他,不论他在哪里都每天每夜、每分每秒不停地爱他。如果他想爸爸妈妈了,就在心里叫爸爸妈妈,爸爸妈妈随时能听到。
      再过一年,她生下了小儿子。全家人对小儿子的照顾无微不至,生怕他生病。幸好,小儿子一直很健康。
      后来,她中年丧偶,再送走了母亲、公公,思念着远方的儿子,独自抚养小儿子长大。
      医生家给的钱,她始终一分没花。
      多年之后,小儿子学习不好,念完高中不愿意再念书。那是一个天天都在快速变化的年代,小儿子去了北京,又去了深圳,都无法定下,最后又回来。
      小儿子要开一个小店,卖磁带、唱片。没有本钱,向她借钱。她给了自己的微薄存款,小儿子说知道家里还有钱,他小时候见过。她说,那钱不能动。但他偷偷拿走了。
      她发现后追去,看到小儿子意气风发和一个女孩儿站在店门口贴招牌。她又无声地走了。半年后,那个女孩儿和小儿子结婚。
      小儿子婚后第一年,多年不见的医生来到了她家,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女婴。
      他说,那孩子大学毕业去建设大西北,一场意外让他永远留在那里。原本准备回来结婚的女友,打击之下艰难地生下了孩子后,挨了几天也走了。
      他说,他们家实在无法承受更多的离去。他告诉妻子,那孩子一直在大西北,因为工作关系无法和家里联系。
      他说,实在抱歉,他们实在没有精力,再照顾一个婴儿。
      医生留下一卷钱后离开了。
      她第一次,收下医生的钱,并规划怎么使用。她不需要,但是这个婴儿需要。
      她给女婴取名单字,虹。
      那孩子从离家念大学开始,每年两次写信回来。有次信中带了一张照片,是和一个女孩的合影,照片背面写着: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他说,是他和心爱的女孩路过庐山瀑布时的合影。那女孩,单名,虹。
      她叫回小儿子夫妻,希望将女婴上在他们的户口,她来养大,但当作是他们的孩子。
      小儿子夫妻结婚一年还没有孩子,但在期盼自己的孩子。
      他们拒绝了。
      她自己抚养着女婴,看着她从开始爬行、到螨跚学步。小小的孩子爱笑不爱哭,跌倒了,自己咯咯笑着爬起来;撞倒了,自己笑着不好意思摸摸额头;做了坏事尿了床,也是先笑嘻嘻在她怀里撒娇。她觉得自己的心又充盈起来。
      小女孩三岁那年,小儿子夫妻回来,答应将女孩户口上在他们家。他们依然没有孩子,有一个条件,磁带店生意不好做,小儿子想转开五金店,但缺钱。
      她将医生留下的大部分钱给了小儿子,让小儿子夫妻跪在丈夫的坟头立誓,不论何时何地,他们都要牢记,他们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否则,百年之后,她和丈夫都不会原谅他。
      “那些年,家家户户都想着挣钱离开农村,没几个人在意别人家里发生什么事情。大家只记得,叶家奶奶带着一个伶俐可爱的小女孩,她的儿子儿媳在镇上开店。”李奶奶说。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说起来却好像还是昨天。她分明还记得她和叶虹的奶奶怎么成为朋友,一起度过多少艰难的日子。一转眼,叶虹的奶奶已经去世十几年了。
      李奶奶一直攥着叶虹的手,她说:“孩子,你别哭。你的奶奶啊,最喜欢你的笑。她说啊,只要你一笑,她的日子就亮堂。她从你小小的笑脸里,能看见你的爷爷,你的,亲生的父亲,母亲。她说啊,她敢肯定,他们都非常爱你。”
      叶虹怔怔地听着。
      她见过奶奶在夜里翻一些老旧的信件,在灯下翻看、摩挲、沉思。原来那些是关于她的,亲生父母。
      在她小时候,奶奶总是给她讲大西北的故事,黄沙,落日,风暴。原来那些是,他们的故事。
      去了龙溪开始上学之后,每次和奶奶通电话,在电话的结尾,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说,虹虹啊,要开开心心地,奶奶爱你,好多人爱你。想奶奶的时候,就在心里笑着叫奶奶,奶奶都会听到,都会回答。

      推开奶奶家的门,陈旧的霉尘味儿扑面而来。
      看着屋内的老旧家具,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一位老人含笑走出来迎接她,就像每一年假期回来。
      奶奶!奶奶!奶奶!
      她在心里叫着。对不起奶奶,我忍不住。
      她又开始哭,从无声涌出泪水,到啜泣,再嚎啕大哭,哭得跌在地上。
      整座老房子都荡着叶虹痛哭的声音。像是要把这短短一生的悲苦、委屈、失望都哭尽。像是摔跤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亲人。
      农历腊月的农村更加湿冷,黎青岳既担心她受冻,又担心她太过激动哭得太多,她的伤还没好,身体也并不健康。他无法做出更多的事情、更好的选择,于是他单膝跪地,用力地捞起叶虹,让她得以离开冰冷的地面,伏在他的身上哭。
      她的泪啊,濡湿他的衣领,流进他的心里;她的哭声,敲打他的耳膜,撕裂他的心。
      她哭得战栗,发抖,却没有办法停下来。他只好脱下大衣,把她裹起来。他学着曾经她描述过的奶奶轻拍她的背心哄她睡觉的方式,安抚她。他克制着亲吻她哭肿的眼皮的本能。她哭得太可怜,他愿意献上一切,让她不再哭泣。
      他望着沾满灰尘的合影里的老人,向她忏悔。他应该更勇敢、更坚定地走向她,至少献上他这颗赤诚的心,问一问她要不要。如果她要,他将竭尽所能地使她幸福;如果她不要,他可以做她生活里隐藏的骑士。是他太轻易离开,请原谅,当初那个彷徨又懦弱的少年人。
      不知哭了多久,叶虹终于停下来。
      她回神之后第一件事,是打扫卫生。
      “奶奶最爱干净了。”她说。
      她请黎青岳去车上等她,但黎青岳讲,两个人更快。
      她还没有从自己的身世的震惊里完全缓过来,以至于没有办法周到地接待黎青岳,也反应不过来刚刚自己被他紧紧抱着的事实。
      她只是一边若有所思,一边打扫房间。
      黎青岳请她去打扫卧室,他则打扫堂屋。腊月的井水刺骨,他去小厨房转了一圈,竟然用柴火灶烧了一锅热水出来,给叶虹清洗抹布。
      堂屋里到处是叶虹的成长印记。一面墙上都是她的各种奖状,旁边是量身高的记录,依稀还能辨认出数字。一张木桌大概是用来当书桌的,上面有许多陈旧的哆啦A梦的贴纸和一些明星的小画片,桌角还刻有一个潦草的早字。甚至,靠着储物柜角,还有一排新的、没有拆开的哇哈哈,一瓶指甲油,几只发夹和头绳。
      叶虹太安静了,他时不时去卧室瞄一眼她,看她没有什么事情又坐回堂屋,用手机处理一些紧急的工作邮件。
      叶虹很快收拾好了自己房间。十岁那年,奶奶说她是个大女孩了,需要一个漂亮的卧室。奶奶叫了李奶奶的儿子帮手,重新给她的房间上了墙漆,用了当时最好的漆,选了她那时候最喜欢的天蓝色。然后陆续给她的房间换了新的床、新的衣柜、新的书桌、新的书架,只为了让她放假回来时住的舒心。
      奶奶的房间却还是那样,东西很多很整齐,家居很旧很爱惜。她把家居擦出原本的样子,放下抹布,搬开上面的棉被,打开那口樟木箱子。她猜那就是奶奶的妈妈曾经把诗集放进去的那口箱子,后来成了奶奶的嫁妆。
      里面有许多她小时候的东西,好像她的每一步成长都在帮她收集起来。婴儿时的小花被子,巴掌大的虎头棉鞋,一个小盒子装着她掉的牙齿,小学春游时拍的照片,奶奶生日时写的卡片,还有一把泛黑的银质平安锁。
      另一个铁皮盒子,她搬出来打开,全是泛黄的信件。
      她一封一封看收件人的名字,黄书仪,是奶奶的名字。
      还有一些没有贴邮票的信,收件人写着,叶宁嘉。是没有寄出的信。她猜,叶宁嘉,是她亲生父亲的名字。
      黎青岳少了点开水,在厨房找了水杯装来给叶虹。
      叶虹接过水杯,给他展示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你看,这是我父亲的名字。宁嘉,是安好的意思。”
      这些信封的边缘已经有了毛边,但是被保存得很好。她并不急于拆开,她突然有了一种靠岸的踏实感,一种陌生地、被浓浓的爱包裹住的安全感。
      她曾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对被爱的执着,放弃了对父母的追问,但直到这一刻,她才真的放下。放下那些因为不被公平对待而种下的自我怀疑,自我反省,自我轻视。
      她感到愧疚,她向奶奶道歉,请原谅她这些年,曾经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不被爱也不被需要,原谅她曾想要一了百了。
      叫了快三十年爸爸妈妈的人,他们不爱她或者不够爱她,是因为他们不用爱她。虽然他们算起来也算有血缘关系。
      没关系了。
      她自有人爱。
      那些人不在了,但,爱留在她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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