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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抓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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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出尘伫于吊床之前,却未俯身将婴儿抱起,只是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许久。
直到婴儿看着他咯咯地笑了,向出尘才回过了神。
“还愣着干嘛,老妖精,快去倒茶。”武司叶冲花千里使着眼色,可此时她哪还看得见什么眼色,早被这慑人的仙尊夺了心魄,嘴里嗯啊答应,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围纱,向出尘从她身侧走过时,甚至都觉得,自己粘到了一点点仙气。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武司叶懒得理她,招呼着上仙坐下,忽然想起花篮里的合欢酒,心虚的挪了几步,挡在了身后。
向出尘自是看见了酒壶,也看见了武司叶家里的改变,缓缓对他说道:
“这一年来,辛苦你了。”
和刚才那低到深渊一般的声音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果真,只要关于顾云凉,他都在意。
就比如,此时他看向花千里的眼里,依旧带着杀气。
仙人自有仙人的道理,不可揣测。
花千里哪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就是抱了抱娃娃而已嘛,扁着嘴去给仙人倒茶去了,转身的功夫就见白风已进院中,手里牵着一只上品灵兽,蹙着眉,见到出尘上仙却没有上前。
“老白,你也来了?”武司叶打声招呼,同样使了个眼色,白风虽领会了却并不在意,应道:“嗯。”
“哪来的灵兽?”花千里将茶放下,凑到了那灵兽跟前,很是好奇。
这是一只火狐,属系自然为火,通体毛色血红,四肢匀称,一对青蓝灵目更是非同寻常,此种灵兽的羽印分赤、银、青、金四种品级,这只火狐狐尾竟有金色羽印,可见是极品中的极品。
“昨日捕的,打算送给凉儿,当作生辰礼。”白风话音未落,向出尘便起身挡在吊床前,低声说道:
“不可。”
白风怒道:“臭道士,你说什么?”
“不可。”可气的不是他又说了一遍,可气的是他压根没看白风一眼。
武司叶心里直骂,这上仙哪哪都好,就是不会说话,还得自己出来打圆场:
“哈哈,老白,你也太客气啦,凉儿这么小,怎么能驾驭得了品级这么高的灵兽呢?等他长大了些再……”
“并非因他年岁尚小。”向出尘止住了他的话,道:“而因这灵兽属系为火,他无法炼化。”
“为火又如何?”白风不满道:“你又如何能做他的主?”
武司叶见二人剑拔弩张,连忙劝道:
“炼化灵兽的事咱们之后再说,今天最重要的是给凉儿过百岁,大家不要伤了和气嘛……”
“是呀是呀。”花千里也赶紧上前,生怕俩人动起手来:“抓周吧,我看凡界的孩子都要抓周的,我们给凉儿也准备一下吧。”
“可有危险?”出尘上仙一向谨慎,尤其对于这个女人的提议,更要提防。
“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呀,抓周前给娃娃焚香沐浴,换上干净的新衣服,在地上铺上红布,准备一些娃娃喜欢的东西摆好,让娃娃自己爬过去挑选,就可以啦!”看来花千里兴致颇高,说着便化出红布,扑在堂内。
花千里瞥了一眼向出尘,想着仙上貌似并不喜欢自己接近那孩子,挂着脸色问道:“老几位,谁去给娃娃洗个澡,换身衣服?”
“我!”
“我!”
向出尘自是毫不犹豫地站上前,一双警惕的眼睛怒瞪着对面的白风,已做好你若上前我必杀之的准备,白风也不做退让,身旁的灵兽也作势欲攻。
武司叶见状,连忙再一次挡在二人中间,说道:“我自己的儿子,当然我自己来,你们去准备别的。”
刚想抱起孩子,却扑了个空。
不知何时,孩子已在向出尘的怀中,他的拂袖从娃娃脸上掠过,竟逗的娃娃咯咯地笑,举着白嫩的小手去抓向出尘的拂袖,他也任他胡闹,不做阻挠。
向出尘并未再多说一字,抱着孩子进了内室,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老武,这向出尘和凉儿到底什么关系,怎么别人碰都碰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亲爹呢!”花千里见人走远才敢八卦。
老武上前捂住她的嘴:“小祖宗,别瞎打听了,一会抓完周赶紧回家,我真怕他一个不高兴,拔了你的灵根,灭了你的洞府。”
白风不悦:“他向出尘灭的还少吗?”
他自是看向出尘不顺眼的,一个除妖的,一个护妖的,新仇旧怨早就说不清理还乱了。
“话不能这么说,老白,你们家的小妖吸人精气屡教不改,人家出尘上仙只是稍加惩戒,从未伤及妖丹,反倒是你,老是这样徇私护短,也说不过去吧?”
白风被说的脸上挂不住:“那我送只灵兽给凉儿,有何不妥?为何也要百般阻拦?”
“他自有他的理由。”武司叶心中明白,那人因何阻拦,却无法告知。
也不知道这会给顾云凉洗尘,他下不下得去手……
青花浴盆前,向出尘轻汗额前,一双琢玉手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只捻起娃娃的一片衣角,脸上就浮上几抹红晕,暗骂自己当真无用,连给他洗尘的勇气都没有。
“出尘多有得罪,还望你不要介怀。”
也不知做了多久的思想斗争,才帮娃娃去了内衬,进了浴盆。
娃娃没有哭闹,在水里扑腾几下,玩够了就扒着浴盆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定定的望着他,本就羞赧的向出尘瞬间动弹不得,手中的皂角也脱手滑落。
他慌乱的捡起皂角,缓缓将水淋在娃娃的肩上、背上,小心翼翼,生怕手中的孩子被自己弄疼了,而那孩子的眼中,水波涟漪,映着的都是向出尘脸红的模样。
武司叶见上仙过了这么久还没出来,忍不住也进了内室,一进去,便看见向出尘摘去了斗笠,原本凛若冰霜的侧脸,此时早已经绯若残阳,偷笑了一下,上前说道:
“上仙,还是我来吧。”
向出尘不想旁人碰触,也不想旁人多看一眼,侧身将顾云凉挡住,说道:“出去。”
“之前云凉兄都是我给他洗的,该看的,不该看的,当爹的都看过了,你也就别藏着掖着的了,哈哈哈。”
武司叶故意逗他,他自然听得出来,可还是介意的很,一边轻轻擦拭,一边低声威胁:
“再有下次,取你双眼,断你双手。”
“谁叫你一年才下山一次,我不给他洗咋办?总不能让云凉兄臭着吧?”
向出尘眼里填满了失落,他收回双手,不敢再去看顾云凉,向后退了数步,转过身带上斗笠,说道:
“你来吧。”
武司叶觉得自己言重了些,赶忙帮孩子穿好衣服,安慰道:
“以后常来就好,别放在心上。”
向出尘话在嘴边又不愿多做解释,那个雪夜,废掉的半身修为,闭关一年依旧无用,就连昆仑虚医仙也束手无策,可这些解释与否又何妨呢?
二人半天无话,抱着孩子回到外堂。
“总算洗完了,快把娃娃放下吧,咱们都到对面去,他自己就会爬过来的。”
向出尘看了一眼花千里摆的东西,问:
“这都是什么?”
蒲扇,烧鹅,拨浪鼓。
骰子,牌九,小酒壶。
“这也不能怪我嘛,老武家连笔墨都没有,更别提其他了,凑合一下吧。”花千里也是冤枉,能凑齐这六样已够不易。
向出尘无奈之下,幻出自用三件仙器。
幻虚铃。
无眠镜。
古道澜殇琴。
武司叶也将那神剑摆到了对面,勉勉强强凑够了十样。抓周终于开始,四人都不敢作声,站在对面,等着娃娃爬过来。
娃娃穿着一身红色小袄,揪着细细的小辫子,起初只是玩着自己脚丫,见半天没人理他,才好奇的看着对面,一下下爬过来,爬的不快,却看得出他很着急。
他直直爬到了酒壶面前,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拿起酒壶时,他忽得抬起头,看向那一身素袍,看向那白纱之下。
舍弃酒壶,爬到向出尘的脚下。
之后,他抓住了他的裙摆。
一双小手虽小,却抓的牢牢不放。
向出尘低头,只看到那娃娃灿笑的脸颊,干净地,稚嫩地,兴高采烈地。
“搞什么呀,准备了半天居然抓的是出尘上仙。”花千里扁扁嘴,拿起烧鹅吃了起来。
“云凉兄啊,你可真是白眼狼啊。”武司叶嘀咕着,拾起合欢酒,趁现在出尘上仙高兴着,赶紧喝两口。
白风斜眼看着向出尘,看他眼底装不下的温柔,如何散落了一地,又如何把顾云凉轻轻抱起,笑得心满意足,好似抓到宝贝的不是顾云凉,而是他自己。
向出尘心想。
谢你不弃,还愿与我在一处。
无可报答。
向出尘收起仙器,抱着孩子,坐落在院中秋千上,风起,风落,好似从画卷中走出,静若幽兰,寂如晚夏。
良久良久。
武司叶一壶美酒已见了底,坐在酒桌旁,倚着堂柱,看着秋千上的向出尘,嘴里念念有词:
“也不知道出尘上仙后悔过没有?”
“因何事后悔?”白风问道。
武司叶摇头叹气:“不可说,不可说啊……”
白风并不是要一探究竟,就像他从不过问顾云凉的事情一样,他只是单单对向出尘好奇,好奇他为何从万人敬仰的神,落得这般境地。
是何境地?
是再无可能归墟的境地。
是永不飞升为神的境地。
向出尘哼的某个小调,引得顾云凉高兴极了,小手调皮的扯住他的面纱,哼哼呀呀的像在说话。
“该睡觉了。”
话似呵斥,却柔声细语,向出尘轻晃着身子,没多久怀里的娃娃就香甜睡去。
“平时我哄他睡觉,一两个时辰都不带听话的。”武司叶走过来接过孩子: “你也就欺负我吧,怎么不见你欺负出尘上仙?”
“我该回去了……”
向出尘说完,幻化出一玉坠,身为蓝色玉珠,通体温润,坠为十二颗莲子串成,他轻轻挂在顾云凉颈上,说道:
“此珠乃是四季露水淬炼而成,有避火之能,切莫与火系灵器、灵兽共用,恐伤其灵元根基。”
白风一听,这是拿话点我呢?不屑与他争辩,上前也化出一小坠儿,一条红绳拴着一颗小虎牙,同样挂在了顾云凉的胸前,说道:
“有些人就是喜欢杞人忧天,极品的灵兽不让送,那就送凉儿我的虎牙,只要带着它,任何修行的妖都进不了他的身!”
花千里一听,各位都送了礼物,思虑片刻化出一灵蝶 — 幽若,嵌入灵囊之中,挂在了顾云凉颈上:
“姨娘也没什么好东西,这灵蝶是毒虫幽若,万毒虫王,除我之外无人化得出,以后凉儿就带着它,保你百毒不侵。”
三人礼物都送的慷慨,可怜顾云凉的脖子,挂了一堆宝贝,叮当作响,武司叶也只能苦笑,哪敢在这时候对几位的礼物评头论足。
“我会常来。”
向出尘拂袖而去,没做停留,也无回首。
老武知道,是自己刚刚的话被他听了进去,他在怪他自己,没有陪在顾云凉左右。本想追去安慰几句,可想想,也是无用。
之后数月,出尘果真常来。
有时哄他入睡,有时帮他洗尘。
更多的时候只是看着他,知他安好便悄声离开,武司叶看在眼里,心里却十分不解。
终是一日酒后,没忍住问出了口:
“上仙啊上仙,我早就想问你,你为何不将云凉兄带在身边,养在昆仑山呢?他本就是那黑莲所化,大昆仑灵脉充沛,最适合修炼仙骨,怕是有啥难言之隐?说来听听……”
向出尘缓缓答道:
“他累了,不该回去。”
武司叶不知。
黑莲,魔域圣花,万年一株。
虽是黑莲所化,却永世不得仙骨。
无仙骨,不成仙。
九天皓月是因,那平凡一生便是果。
他不想顾云凉重生一次,又要受这众生苦。他已不再是这众生的神,他只是宁远峰北城城主的儿子,是他在这世间的一点牵挂。
问了这些,武司叶酒醒了,又问:
“您又怎知他不想回去?”
“他说过,若有来世做一凡人,不求仙,不问道,三两好友,了度此生。”
“果然是云凉兄会说的话。”
武思叶仰头干了壶中酒,又问道:
“那您呢?您也不想回去?”
“回哪?”
“神界。”
“你明知道我已经回不去……”
“如果还能回去呢,我是说如果。”
“不想。”
“为何?”
“他在这……”
他在这,我便在这……
二日,向出尘晨醒而来,武司叶还打着呼噜,吊床里的娃娃已经自己玩起了拨浪鼓,见向出尘来了,喜上眉梢,支吾着说:
“上……仙……好……看……”
咿呀学语时,第一句冒的就不是爹娘,而是“上仙”,今日又突然说了句好看。
向出尘浅笑,抱起他宠溺应道:
“你也好看。”
恍如昨日,想起九剑仙翁的寿宴上,第一次遇见顾云凉,他故作轻佻说的那句:
“你生的真好看。”
而那时的他,只有逃走的份。
武司叶醒来时已近晌午,见向出尘正拉着那孩子的小手,蹒跚学步,嘴里不忘叮嘱:
“慢慢来,不急。”
如果不是一身寒衣素裹,任谁也看不出,眼前的人竟是昆仑虚德高望重的仙门尊者。
“昨日喝多了……问了些不该问的,说了些不该说的,下次我再多嘴,上仙不必手下留情,尽管一掌拍死我……”
想起昨天啰啰嗦嗦拉着人家谈心,弄的现在十分尴尬。可向出尘却好像并未在意,笑笑说道:
“无妨,我也许久没与旁人说几句心里话。”
“您不介意就好……”
武司叶看向顾云凉,这孩子生的干净,一双瞳黑的深不见底,也因为这双如黑莲般的眼睛,武司叶总会想起那个血月夜,想起他吞噬万物般的降生,不禁忧心说道:
“出尘上仙,云凉兄对我有恩,我自是心甘情愿护他灵身长成,可这些日子以来,我总觉得有何处不对,却又不知是哪里不对,那黑莲来历不明,万一……”
向出尘并不在意,拉着顾云凉的手松了松,那孩子也是聪慧,便挥舞着小手,摇摇晃晃的倒进向出尘的臂弯里。
“并非来历不明……”
向出尘摸摸娃娃的头,像是奖励,继续说道:
“不必忧心,你担心的事永远不会发生。”
“可……”武司叶又要说什么,向出尘摆手阻止道: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定闹个天翻地覆!”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好像顾云凉。
只有他知道,这一切的来之不易。
他早已对着满天神明起誓:
如若神明眷我,还我顾云凉,
我便永世不离昆仑,
传道授业,护这凡世烟火。
如若神明不还我顾云凉,
我哪怕毁去这一身仙骨,
也定踏毁神梯,杀尽神明。
是了,神明并未眷我……
什么狗屁神明?
顾云凉就是我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