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尘美景奈何“仙”》孤茶与烟

1、血月

　　血月夜，无风，有云。

　　宁远峰外，一袭白衣立于梧桐树蔓之中。

　　血红的月，散发着吞噬万物的绯。皑皑清雪落下，那人鬓角的某处落了冰霜，如同他腰间的神剑，渗着玉寒，迎合着他的孤冷。

　　他的肩微微颤抖，怀中襁褓里的婴儿啼哭起来，他先是一惊，后又怜惜的抱紧了些，温柔地轻拍着：

　　“别哭……”

　　婴儿竟真的不再哭闹，抿着嘴甜甜睡去。

　　“过去可不见你这般听话。”那人喃喃自语，掐了一下婴儿肉肉的脸蛋，便将襁褓的一角蒙在他额前，生怕哪片不长眼的雪花钻了空子。

　　许久，武司叶御剑赶来，落地时还摔了跟头，不变的粗衣打扮，满身酒气。那人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你来晚了。”

　　“多喝了几杯，出尘上仙久等了。”武司叶起身，打了个酒嗝，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向出尘皱眉，不悦道：“今日不该饮酒。”

　　武司叶哪还敢顶嘴，瞥见那人眼里已露了怒意，再多说一句恐怕都小命难保，他拍了拍身上的雪，打着哈哈：“这雪下的可真大呀，上仙要不要去寒舍避避……”

　　向出尘不予理会，将怀里的襁褓递给他：

　　“带他回去，小心照料。”

　　武司叶小心的接过襁褓，见那婴孩儿长的白白嫩嫩，甚是可爱，忍不住在脸上也掐了一把，玩笑道：

　　“这魔族黑莲果然是好东西，云凉兄生的是真水灵……”

　　没等说完，向出尘剑已出鞘，直指武司叶的眉心，吓得他连退数步：“我不碰了还不行吗。”

　　“再说一次，小心照料。”

　　说罢，将剑收回，一并递给武司叶，继续说道：“此剑留给他，切记，不可告知他的身世。”

　　武司叶这才看清出尘上仙的脸色，惨淡如纸，唇黑如墨，握剑的指间满是血痕，却也无法再详细追问，毕竟在他眼里，何事何人都不及怀中之人重要。

　　“我知你平时素爱饮酒玩乐，亦请洁身自好，莫要上行下效，扰了他的清修。”话虽是对武司叶说的，目光却未从那婴儿脸上移开半寸。

　　武司叶吃味，白了他一眼：

　　“放我这儿您老要是不放心，还不如带回昆仑虚自己养着，我这万年老光棍，也没带过小娃娃，万一给磕了碰了，伤了尊体……”

　　“下下之策，别无他法。”向出尘打断他的唠叨，又将襁褓一角拉了下来，遮的更严了些，继续说道：

　　“天愈发凉了，回去吧，我会再来看他。”

　　武司叶咂咂嘴，在心里忍不住嘀咕，老子原本一个人逍遥快活，现在不但要给你养孩子，还被说是下下之策，上辈子欠了你的？

　　老光棍心里虽骂着，脚上也没敢再耽误片刻，抱着婴童御剑消失在梧桐树蔓尽头，只留剑光一瞬，和雪幕中的向出尘。

　　见人已安全远去，向出尘如释重负，胸口一闷，呕出的鲜血，染红了一侧衣襟，即便如此，他嘴角的笑意也未曾散去，眉眼间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他缓缓抬手，接住一片雪花，漠然低语：

　　“还好，你回来了……”

　　武司叶的家就在宁远峰。

　　此处为避世之地，分东南西北四城：

　　东城为妖，入住此处者，大多是刚刚修炼成人形的小妖们，多以凡人精气为食，城中更是无一株草木，皆是岩砂土石，东城城主乃是妖王—白风，万年修为，凭一己之力庇护一方妖灵。

　　西城为怪，和东城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年四季如春，花开遍野。花精树怪们顶看不上对面城里的小妖们，觉得它们吸食凡人精气，污浊不堪，而这西城城主却是妖兽白风的爱慕者，名唤花千里，真身是仅有千年修为的曼陀罗花，擅长制毒暗杀。

　　南城为“仙”，此仙非彼仙，而是求仙问道的“仙”，住在南城的多为仙门百家传承后人，与凡人无异，却避世不出。各家修的仙法不同，自然观念也就不同，邻里间一片“祥和”，时常会在一起切磋交流。也因如此，南城并无城主，也无人调解各仙家之间的矛盾，日积月累，杂乱无章。

　　北城为器，是四城中最有人间烟火气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以兜售仙剑法器为生，从城头走到城尾，数以百计的铸剑师，琳琅满目的灵囊法宝，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武司叶便是这北城城主，九剑仙翁的首席大弟子。传说一盏茶的功夫便可铸好一柄极品仙剑，南城来找他求剑之人不计其数，当然，这武司叶脾气也甚是古怪，可谓是一剑难求。

　　而宁远峰却是“死城”，峰外布满结界，盛水不漏，无凡人可入，只有这四城一众可出入自如。

　　武司叶刚入北城城门，忽觉身后异动，只好停止御剑，徒步往城中走去，可半晌也不见身后之人离开，怒声喝道：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不认识你武爷爷？还不给我滚出来？”

　　这一吼，果真把几个小妖吓的现了原形，趴在地上七嘴八舌的嚎哭起来：

　　“武城主，小的们也不想跟着您，可您这身上的味道也太香了……”

　　　“是啊是啊，离老远就闻到了，就想看看您带回来的是什么稀罕宝物……”

　　武司叶知道，定是怀中婴儿的至纯精气引来了这几个家伙，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妖最是惹人嫌，赶又赶不走，骂也骂不得，毕竟也要给妖王几分薄面，想了想歪嘴一乐，用剑柄挨个拍了拍小妖们的脑袋说：

　　“这个宝贝就别惦记了，说出来吓死你们！”

　　几个小妖排成一排，流着口水，眼巴巴的看着武司叶将襁褓里的婴儿举起，大声说道：

　　“都给老子瞧好了，这便是我武司叶的亲儿子，从今往后都把眼睛擦亮点，再被我逮到，小心你们几个的狗头！”

　　说罢，便扬长而去。

　　北城最深处有座并不精致的角楼，外观来看谁也想不到，这会是北城城主的住所。深红的地砖，老旧的屋瓦，年久无人修葺的枫藤爬满了整片围墙，离远看去，像极了废弃的义庄，令人毛森骨立。

　　屋前深重的木门虚掩着一角，随风嘎吱作响，武司叶一看便知，家里早早来了不速之客，不做声也不防备，反正也就是那两个老不死的。

　　“老武头，你少喝一顿会死吗？满屋的酒臭味儿，熏死我了！”花千里手捻丝帕，掩着口鼻，骂骂咧咧的从堂内迎了出来，几步路走的那叫一个千娇百媚，摇曳生姿。

　　“我喝酒居然也碍着你事了？管天管地的，怪不得白风不敢要你！”武司叶挤兑着，手腕一翻，廊里的几盏油灯便亮了起来，这才看见白风也在堂内，躺在摇椅上小憩。

　　“话说今天可是千年难遇的血月夜，你们两个不在自己的地盘修炼，跑到我这凑什么热闹？”武司叶一边下逐客令，一边挪开桌上的酒壶，把襁褓和神剑轻轻放下。

　　花千里一见那襁褓中的婴儿，白白嫩嫩，十分软糯，也顾不上和武司叶拌嘴了，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故作软语的哄着：

　　“这是谁家的奶娃娃呀，怎么生得这般好看，快让姨娘抱抱！”

　　“老妖精，你别吓着我儿子。”武司叶赶紧抱了过来，生怕她控制不住，亲上一口。

　　“你儿子？！”

　　白风也躺不住了，上前细细端详起来。本就在三丈之外就闻到了这婴孩的气息，至纯至真，乃非凡人之气，武司叶竟称是他的儿子，难免震惊。

　　“咋的？不像我吗？”武司叶将孩子举起来，还特意在俩人面前晃了晃，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不像！”

　　“好吧，他随他娘。”武司叶表示很不爽。

　　花千里一听更不信了：“你可别逗了，谁不知道你百年不出峰，千年不出谷，哪来的女人给你生孩子？”

　　“我捡的，行了吧。”武司叶再次表示很不爽。

　　“在哪捡的，谁家的，爹娘还在吗？是不是有什么病呀，抱过来我瞧瞧。”花千里说着指尖已要探到墟鼎，武司叶侧身避开，应对自如：

　　“城外捡的，爹娘让野狼咬死了，我路过看着可怜，就抱回来了。”

　　“野狼咬死的？”花千里歪过头看向白风：“老白，你家的狼崽子咬死人了。”

　　白风叹了口气，不想理会，再次瞥到桌上的神剑，总觉得那剑身好似在哪见过，可一时间又记不起来，花千里在这又不好多问，毕竟这女人刨根问底的毛病谁都招架不住。思虑片刻才说：

　　“老武，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养着呗，还能扔了咋的。”

　　“怎么养？”

　　三人想到一块去了，环顾整个房间，多以铁器为皿，红木为具，虽说看着面积不小，养个孩子绰绰有余，可平时老武头粗糙惯了，大大小小的碗碟里装的不是花生米就是下酒菜，桌上地下凡是能落脚的地方都摆着酒缸酒壶，真的想要养个孩子，还是要彻底改善一下现在的生活方式了。

　　“那个啥，问句不该问的，你们谁家有大奶牛，借我用一用呗……”

　　血月夜一整晚，北城城主家里闹的是鸡飞狗跳，武司叶抱着娃娃站在堂中一角，话也插不上，动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花千里，指挥着一帮妖兽精怪在他家大兴土木，武司叶哭丧个脸，嘴里面不停絮絮叨叨：

　　“哎！我的百年雕花大酒缸！”
　　“哎！我的东街王家花生米！”
　　“哎！我的妈，前院谁家的大奶牛？”

　　花千里插着小蛮腰，感觉手里的小皮鞭马上就要抽到武司叶身上了，忙的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白风枕着胳膊，躺在屋顶房瓦上，虽躲了个轻松自在，心中却仍旧疑虑颇多。

　　那孩子到底是谁，为何武司叶如此庇护，还有那柄神剑，虽成废剑，却依旧剑气凌人，且玉色上等，显然并非出自武司叶之手，他虽然是九剑仙翁首徒，却也并无能力铸出此等品级神剑。

　　“在想什么？”武司叶不知何时已坐在身侧，怀里的孩子也醒了过来。

　　白风看着那孩子的眼睛，如一汪碧水，清澈明亮，顿时觉得自己思虑太多，他也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无事。”

　　他顿了顿：“给孩子起好名字了吗？”

　　“他有名字。”

　　武司叶神情清肃：“他叫顾云凉。”

　　“你说他是……他是……顾云凉？”白风猛的坐起来，只觉脊背发凉，手指不受控制的发抖，那是他以为再也无法听见的名字，是他曾经唯一的信仰。

　　那神剑……

　　岂不就是顾云凉的佩剑？怎会成了毫无神力的废剑？怪不得刚刚未认出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武司叶点头：“老白，事情的原委我还不能如实告知，只希望你能帮助我，将他抚养成人，也算对得起云凉兄，曾对你我二人的照拂了。”

　　白风自然相信武司叶有难言之隐，不再追问，仰着头望向那轮血月，恍惚记起自己来到宁远峰当晚，也如今夜一般，绯红映空，初雪皑皑，而当时站在身边的人却早已不再。

　　是他......
　　真的是他......

　　“我好像老了，好多事都记不得了。”白风说完，闭上了眼睛，他忘记了很多人，忘记了很多事，唯独关于顾云凉，他从不敢忘。

　　“有些事忘了也好。”

　　之后是好久的沉默。

　　“老武，话说回来，你养过孩子吗？”

　　“自然是……没养过。”

　　两个大男人同时把目光转向了花千里。

　　“你们俩能不能下来帮帮忙？想累死老娘啊！”
　　算了，看来这位也指不上。

　　一年后。

　　日照北都，万物盎然。铸剑师们早早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打铁的声音此起彼伏，响彻长街。每一户都挂着属于自家剑灵的帆布，有属水火，有属土木，唯有一家特殊，挂的是婴儿的尿布。

　　武司叶已经许久没睡一个安稳觉，更别提饮上一口小酒了，这会有点魔怔的蹲在吊床前，嘀咕道：

　　“咱哥俩呢也不是外人了，好说好商量，你现在吧是个小婴儿，哭，很正常，但咱能不能不要一宿一宿的嚎，嚎的难听也就算了，我也就不说啥了，白风家的小狼崽子一嚎你也跟着嚎，咋的，比谁动静大呗？”

　　越说越气，恨不得喂他两包安怡香，让他睡个十天半个月……也未尝不可？

　　“起得挺早啊，老武！”花千里一身淡紫轻纱，手提一花篮，花篮上盖着一五彩帕布，好似轻步走进了堂内，实则飞身而过，直接到了婴儿床前。

　　“压根没睡，谢谢。”武司叶又道：“老妖精，给我来点安怡香，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花千里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不至于？要不你带回去玩几天？”武司叶瘫坐在地，连喂奶的劲都没得了。

　　“我这不来了嘛。”说着从花篮里拿出拨浪鼓：“凉儿，看姨娘给你带了什么，喜不喜欢，好不好看？”

　　那拨浪鼓上画的竟是白风的小像，武司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请这位姨娘自重。”

　　“管的着嘛你，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碍眼。”花千里把花篮扔过来，武司叶本已差点归西，打开一看里面竟装着烧鹅和合欢酒，瞬间原地满血复活。

　　“今日凉儿过生辰，当姨娘的哪有空手来的道理，就便宜你这老酒鬼了。”

　　花千里抱起孩子，那叫一个喜欢，左贴一下，右贴一下，刚要亲一下他的小脸儿，忽从院外响起一阵琴声，悠悠而来，却冰冷刺骨，满是杀气。

　　弦间之气，卷起风沙遍天，琴音化为剑气，周遭无一处可免，院外围墙此时也早已满目苍夷。

　　武司叶一听这琴声，哪还顾得上烧鹅美酒，连忙飞身挡在花千里身前，对院外抚琴之人喊道：

　　“上仙且慢，勿要伤及无辜。”

　　琴声未停。

　　“何人无辜？”抚琴之人未入院内，声音却如在咫尺，可见已是何等境界，又岂是武司叶可抵可挡？

　　“她是来给云凉兄过生辰的，并无恶意……”武司叶回身大吼： “还不快把孩子放下！”

　　花千里先是一懵，也没见过武司叶如此神情，连忙将孩子放回吊床中，退出数步之外，不敢作声。

　　片刻，院外琴声才嘎然而止。

　　武司叶见琴声停了，长舒一口气，小跑几步，到院外迎着。花千里后知后觉，自然不服气，倒要看看是哪来的神仙，这么不讲理。

　　她并不知道，这位不讲理的神仙，刚刚差点要了她的命。

　　“出尘上仙要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去梧桐林接您。”武司叶将那人带入院内，花千里愣在原地，浑身僵住。

　　他是出尘上仙？
　　昆仑虚的……向出尘？

　　只见那人一身素白长袍，未加任何点缀，唯独下裾之处绣着那几朵青花，将他趁得格外清冷。头戴着藏色斗笠，斗笠外沿垂下一抹轻纱，遮去了他的面容，清风拂过，隐约可见他的眉眼。

　　那是一双她从未见过的眼。

　　清冷，或是说……

　　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