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史克浪子

8、吃馒头

　　贺雁行始终记得他娘走的时候，草席子把身子草草一卷，就给抬走了。贺雁行追着抬尸的人焦急地问，要把我娘抬到哪儿去？那人黑着脸瞪了他一眼，还能去哪儿？雪地里，到处都是死人。
　　贺雁行就这样在梦里惊醒，外面的天静悄悄的。他擦过眼角的泪，望着窗外无垠的黑夜长长地叹一口气。他想，这世上的事大都从来不合时宜，如果他娘的病能撑到他考入宫门，她就不会轻易离他而去，他要是能早一点考入宫就好了。转念，要是他没把皇上的兔子拿给喜儿就好了，皇上要是能晚一点见到喜儿就好了。
　　贺雁行的脑海中充斥着无穷无尽的呼喊，娘在他耳边说，娘死了，你得活，无论如何都得活，要费尽全力地活；皇上在他耳边说，你也知道，人有七情六欲，朕也是如此啊；喜儿在他耳边说，你这家伙，怎么又不来找我？天天皇上皇上的，皇上是最重要的，我就不是了？
　　贺雁行晃了晃思绪纷繁的大脑，下意识地摸了摸他枕头下的空荡，他忽然感到腹中饥饿，并且只想吃一口热乎乎的馒头。好像那一口糊了的馒头，就是他此时此刻的全部安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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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雁行绕着御膳厨房后门的老槐树转了好几圈，终于看见喜儿从后厨偷偷钻出来，一眼望见他，便跟火苗“蹭”地点着了似的，瞬间欢天喜地地朝他跑了来。
　　“我上回给你的馒头，好不好吃？”见面便一击而中贺雁行的心事，贺雁行霎时红了脸，只得撒谎：
　　“好，好吃……”
　　喜儿瞅了他几眼，歪头道：
　　“那里头的枣泥馅夹了字条，你没看见？”
　　“什么？”贺雁行额上冒出冷汗，不敢再看喜儿，嘀嘀咕咕的别开视线，“看、看着了。”
　　“撒谎！”喜儿忽的憋红了脸，立马气得背过身，“馒头里哪来的枣泥，哪来的字条？你分明是没吃！”
　　贺雁行大惊，知道中了喜儿的计，他却无计可施，只得绕到喜儿跟前，伏低做小，几乎赔罪告饶般地：
　　“他们趁我不在拿走吃了，我，我也没办法……”
　　喜儿翻了翻眼睛，挑了挑眉。
　　“那现在怎么办？你怎么赔我？”
　　贺雁行鼓起一口气，想吐出来，却紧紧憋在胸里、死死卡在肺，他知道这口气一旦吐出来，就永无回头之日了。
　　“你说呀！”喜儿在他胸口捶了一下，“人家好心好意做的馒头，你随随便便给人了，怎么办？”
　　朕也是人，朕也有七情六欲。
　　你得活，无论如何都得活。
　　贺雁行深吸一口气。
　　“明天晚上，在长心亭……我们，我们见一面。”
　　喜儿紧锁的眉头倏忽放了下去，嘴角也浅浅地含起笑。
　　“这还像那么回事，那你明天不许吃饭，我给你带馒头。”
　　贺雁行听到喜儿爽快答应，眼神却一下子黯淡了。
　　“不，别……”他望着单纯的喜儿，内心被剧烈的痛苦撕扯着，理智和感性互相角逐，将他几欲拖下生存和良心的深渊——
　　“什么嘛？不喜欢我做的馒头？”喜儿又生气起来，“怕我还像小时候一样做糊？”
　　贺雁行闭上眼睛，沉痛地咬紧了嘴唇。
　　“没有，很好，都很好。”
　　“那就一言为定！”喜儿说罢就欢欢的跑开，想了想，却又折返回来，跳到贺雁行跟前，在他还沉浸在自己的道德审判的刹那，飞快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贺雁行从痛苦中倏忽回过神来，他忽然抓住了喜儿的手，拖入怀中，颤抖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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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儿想不通，贺雁行怎么会约他到长心亭见面呢？喜儿在宫中鲜少去除了御膳厨房以外的地方，是他娘不让。他娘总吓唬他说，你这样冒冒失失的，离了御膳房指定到处闯祸，迟早被皇上逮到杀头。喜儿不屑，不去就不去，我还不稀罕去呢。
　　长心亭，那儿离皇上的寝宫很近，要叫娘知道了，肯定不答应。还好贺雁行约在晚上，趁着御膳厨房的人都睡着了，娘也不知道，他刚好趁着夜色溜出去。喜儿这么想着，美美兴奋了一晚，怎么也睡不着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喜儿偷摸从被窝里爬出来，摸过放在灶台旁的笼屉，揣着就往外溜。才跑了没几步，领子就叫人提起来，他吓得尖叫，回头见是他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抓兔子似的把他抓住了。
　　“这么晚干什么去？”他娘皱着眉问他。
　　“给……给皇上送夜宵去呢。”喜儿哆哆嗦嗦地扯谎。
　　他娘松了手，有些深思凝重地望了他一眼。忽的，叹口气，转身道：
　　“知道了，你跟我过来把指甲剪了。”
　　“干什么？剪指甲干什么？”喜儿被他娘拖拽回去，只是抗拒。
　　他娘再也没理他，只给他一个漠然的背影，喜儿只记得那晚月光极亮，把他娘的背照成一座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