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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苦馒头 ...

  •   长心亭的晚风有些冷,喜儿不自觉地裹紧了怀里的笼屉,把馒头里的热气跑得太快,到时候贺雁行吃了冷馒头必然要闹肚子。他现在可是皇上的伴读呢,闹肚子缺席可不是开玩笑的。喜儿在心里神神叨叨地想,又想又忍不住笑,笑完又陷入另一重忧伤,他想要是贺雁行一直在宫里,他出宫后两人可还怎么见面呢?他怎么才能吃上他做的馒头?
      等着等着,就恍惚开始打起盹儿来。贺雁行这家伙总是迟到,喜儿在心里愤愤地想,这回必然要好好教训他一番,要叫他把所有馒头吃吃光!吃到他撑死才好呢!
      月亮升得好高好高了。远处渐渐传来人的脚步声,喜儿在朦胧中睁开眼,见有个人迈着潇洒的步子朝长心亭走来,他忽的从亭内的椅子中弹起身,激动到难以自持地喊:
      “贺……”
      声音哑在嗓子里,像是给人一手狠狠掐断。那高挑身材现在在明亮的月光下亭亭站在喜儿跟前了——一双明黄色的龙靴,九龙抢珠的团纹龙袍,一根朱莹的宝带细细勒起还在成长的蜂腰,往上平铺开一对宽阔硬挺的胸肩,年轻的皇帝正背着手,微笑着望着眼前的小奴婢。
      喜儿吓得扑通一声跪在皇上脚前,那样的慌乱、不知所措,像是围困的小鹿一般惊慌!他自以为他跟贺雁行的约会被皇上发现了!
      “皇上、皇上……”他吓得提不起一口气,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会断断续续地喊皇上,像是呼喊遥远山峰上的一只凤凰。
      这样美丽的谬误倒叫朱墨黎更难忍心中喜爱,他不知自己是费了多大力才遏制住那不干净的念头。
      “起来回话,看着朕说。”皇上道。
      喜儿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眼前的皇上,薄唇不点朱自带一抹红,鼻头高高地翘起,眼睑微微垂合,睫毛下是一双叫人看不透猜不明心思的墨漆的眼睛,两道黛眉间是一颗自胎中带来的朱砂痣,鸽血般红。
      喜儿有些怔住了,他在宫里隐隐听说过皇上那枚朱砂痣的典故。因朱砂痣长在女子身上是福,长在男子身上便是祸,更遑论长在天子身上,那就是祸起之源。且国姓为朱,双朱溢红,虽有喜庆之意,可是月满则盈水满则亏,过犹不及,更是深藏不详。于是皇上刚出生,太后便与戚晚芳商议为皇上取个镇得住双朱的名,戚晚芳便为皇上定下来“墨黎”二字,双黑镇双朱,且墨黎同音“莫离”,百姓便不能离心,又同音“茉莉”,取忠贞尊敬,清纯贞洁之意。
      喜儿只敢看一眼,便又慌忙垂下头来,恭敬地垂首作揖。这个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的少年帝王,是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了!仿佛眼前的少年君主有能灼伤人的明亮!再看,就是大不敬了!
      “皇上、皇上问小的什么?”
      “你叫什么?”皇上看着喜儿那张脸,深深提了一口气。
      “回皇上,小、小的叫喜儿。”
      “你长得这么漂亮,光鲜照人,确实叫人看了心生喜悦。”皇上轻轻笑了。
      “小的多谢皇上垂怜。”喜儿不承想初次见到皇上就得了如此褒奖,有些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心里砰砰直跳。
      但同时,一种莫名的不安藤蔓般爬上他的心头。
      “有字没有?”
      “回皇上,小的出身卑贱,无人赐字。”
      “如此这般……”皇上像是思索起来,绕着喜儿走了一圈,是审视,也是欣赏。这一下,更看清了眼前这个小美人的形体,薄背细腰,一个瘦弱但又透着坚强的小奴婢,像水,又像冰;像花,又像细石;只是不知是花堆的石头,还是石头雕的花。
      “那朕便赐你一个‘凤’字罢,”皇上笑道,“有道是阿山有情凰还巢, 凤落梧桐喜事来。你今天这般表现,倒像是朕得了一桩喜事。”
      喜儿还未及下跪,十七岁的少年皇帝却已然难掩眼中情动,天子的手轻轻落在陆凤耳后,亲昵地,不动声色揉了一下耳垂。
      喜儿感到那一触如电击雷轰般,他再度受惊,慌忙躲开了。
      皇上多么敏锐,他眼里的神色立刻黯淡了。
      “怕朕?为什么?”
      喜儿慌慌张张的:
      “因、因为,皇上是皇上,奴婢是奴婢,我娘说,我冒冒失失的,见了皇上,会被皇上讨厌,然后被……被杀掉……”
      皇上忽然就爽朗地笑起来,笑得喜儿不知所措。
      “你带了什么过来?”注意到喜儿怀里抱着的笼屉,皇上这才拂袖去开。
      “是,馒头。”喜儿老老实实地答。
      “你怎么知道朕爱吃馒头?”皇上这一句,当即叫喜儿如芒刺背。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宫里这么大,可是哪儿都没有贺雁行的影子。
      “朕小时候,浪费粮食,母后狠狠地训斥我,让我三个月除了馒头野菜不能吃别的食物,后来母后离我而去,我却再也戒不掉馒头了。”
      皇上像是被唤起曾经的心事,有些感慨地说。
      “很甜,很软。”皇上已是牵着喜儿的手在亭内坐了下来,从笼屉中拈了一只馒头,轻轻咬了一口。那么慎重,好像他咬的不是馒头,是喜儿。“朕居然不知道,你小小年纪,这么会做馒头。”
      喜儿的头低垂下去,眼中含起泪花。他不敢叫皇上看见,只紧紧地盯着自己被娘剪短了的指甲。
      皇上的手温柔地伸进他的袖内,试探地问:
      “朕能再吃一个馒头吗?”
      喜儿不敢抬起眼睛,一滴泪打下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月圆之夜,竹林风声,一切都好像完美无缺,可是月上有黑点,竹中有细虫,一切都好像无比残缺。
      ^^^^^^
      主簿的戒尺重重敲在贺雁行的肩膀上,贺雁行这才抬起眼睛,有些神志不清地望着他的老师。
      “胡思乱想什么呢!皇上回来前这些文卷都要一一整理好,你还在这里游神!”
      贺雁行忽然感到胃部一阵痉挛,他饿了,他想吃馒头了。
      喜儿的馒头。
      贺雁行不顾主簿在背后的呼喊、辱骂,忽然发疯了似的往长心亭跑去。
      如果来得及的话,如果上苍有眼……
      贺雁行来不及擦乱飞的眼泪,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长心亭外的后花园中。
      两个小太监拿拂尘给他挡下,神色慌张起来。
      “贺伴读大晚上怎么跑来这儿?皇上不是吩咐你在乾清宫整理书卷吗?”
      “我,我有急奏,需要速禀皇上……”贺雁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焦急地,“求公公帮我……”
      “疯了!”小太监的尖嗓子叫起来,“皇上正在长心亭宠幸一位贵人呢,你有天大的事,也得等皇上完事!这会子放你进去,坏了皇上的好事,我们这些半死的人还要不要活了!贺伴读也该体谅体谅我们!”
      贺雁行感到胸口如中了一记重拳,他绝望地瘫倒在地上。
      ^^^^^^
      喜儿湿着头发,拎着笼屉,一瘸一拐地朝国子监走去。他走到贺雁行的窗下,看到里面灯火如豆。他踮起脚,失神地巴望了一会儿,没有敲窗,不知道是不想,还是心存怨恨。
      “还剩一个馒头,你要不要吃?”
      笼屉里馒头,叫皇上吃了三个,剩下一个,留给贺雁行。
      贺雁行当然在里面听见了,他没回应,他不愿见他,是不想,是愧恨,他恨极了自己,他含着泪咒骂自己的背叛。
      “皇上说,我做的馒头可软可甜呢,你要不要吃一口?”
      喜儿见无人回应,就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被娘剪短了的指甲。
      “你们都骗我,”喜儿站在窗外默默的抽泣,“我娘骗我剪指甲,其实是怕我乱动抓伤皇上……皇上骗我说不疼,其实好疼好疼……你骗我要去长心亭等我,你根本就没来。”
      贺雁行吃力地咽下泪,在窗的那头狠狠地抓紧了头发。
      喜儿忽然抬起头,郑重又惨然地道:
      “你曾跟皇上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是我既非天地,更非往圣,也不是你要守护的生民,你当然也不会为我开太平。”
      不知道外面沉默了多久,天亮了。贺雁行打开窗,喜儿早已不站在那里,他也永远不可能再站在那里了。
      窗外只留下一只小笼屉,贺雁行失神地抓过里面仅存的一只馒头。
      好像他抓住馒头,就是抓住了喜儿。
      他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眼泪喷涌。
      那馒头又苦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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