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史克浪子

5、甜馒头

　　贺雁行匆匆地跑到宫墙一棵柳树下，哇哇大吐。
　　没想到他这样吃惯了素食的胃，再吃那些所谓的珍馐已经是彻底承受不起。想想父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也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小公子，虽说比不上皇宫贵戚，可是什么样的好吃的没吃过？后来家道中落，忽然就吃得比寻常百姓还差了，但渐渐适应过来，没想到这一回一步登天，一跃成为皇上的伴读，先是陪皇上吃了一顿饭，回到国子监后又陪着主簿吃，再然后就是被那些曾经正眼都不愿意瞧他如今一个个都哈巴狗儿似的舔上来的同门太学生架住，不由分说地灌酒、灌酒，还是灌酒。
　　贺雁行没想到这才当了一天伴读，就得遭受这样的罪，心里暗自好笑。人人都对他另眼相看，见面都不约而同地恭贺他平步青云节节高升，就连向来刻薄的涂长肃都开始对他点头哈腰，直呼他伴读大人——可是这样翻来覆去的阿谀之词说了千百遍，起初得皇上赏识的欣喜现在已然变了味，见风使舵的恭维反而让他烦躁不安，更别说让他大吐特吐的所谓山珍海味了。
　　好容易借着习习的凉风解了一点儿酒意，胃部的难受也缓了一些。贺贺雁行想到回到宿舍又要应付那些朱门酒肉臭，于是想着晚些回去，自己则信步在宫里头闲逛起来。
　　循着食物的香味，他竟不知不觉地往御膳房的后厨走了过来。方才吐光了那样贵重的食物，现在反倒感觉胃里空落落地有些饿了。
　　一声厉声呵斥吸引了贺雁行的注意，他便停了下来，看到后厨门前，一个七品掌厨正揪着一个奴婢的耳朵，给他一顿好骂。
　　“皇上的夜宵怎么叫你做成这个鬼样子！……我明天就叫你滚回家挨揍！”
　　御膳房后厨的门“啪”地关紧了。小奴婢的两只手在油乎乎的围裙上擦了擦，随后揉了揉哭红的眼睛。
　　贺雁行蓦然一愣，心想那奴婢怎的如此眼熟？再走近一看，小奴婢含泪的眼睛透亮，湛蓝湛蓝——不就是当年在他饿晕时递给他烤糊馒头的喜儿吗！
　　“你怎么在这儿！”贺雁行一声惊喜地呼喊，忘乎所以地朝他奔了过去。喜儿吓了一跳，仰头见是熟悉的面孔，忽然也喊了出来：
　　“是你呀！你是贺家的公子！”
　　然后赶紧捂住了嘴，怕叫人听到。两个孩子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
　　“真是的，怎么每次见到你，你都在挨打挨骂。”贺雁行跟喜儿找了湖边两块石头，一高一矮地坐下，捡起周围的小石子往湖里抛。
　　“哎呀，快别提了啦。”喜儿皱起眉抱怨，“我娘改嫁了，我后爹是御膳房一个九品的小掌厨，说宫里缺人，就叫我娘把我带进来帮忙了。这下倒好，我净帮倒忙了，天天挨大掌厨训。”
　　贺雁行笑起来。
　　“难怪你要挨骂，你现在是不是还会把馒头蒸糊？”
　　喜儿腾地从石头上站起来，红着脸跟他争辩：
　　“你瞧不起谁呢！我现在就算什么都做不好，蒸馒头也是一绝呢！我爹娘都夸我蒸的馒头，又大又软，又甜又糯！哪天我蒸一个拿给你吃，你就知道啦！”说完，忽然想到什么，又扭捏起来：
　　“不过，你现在是皇上的伴读了，应该也看不起我蒸的馒头吧。”
　　“你都知道了？”贺雁行有些讶异地问他，随后小小年纪便叹了口气，“你还说呢，我以后就是想吃素馒头怕是也吃不上了呢，天天净吃得油荤，腻死人了……”
　　喜儿便嘿嘿一笑，牵了牵贺雁行的衣袖。
　　“所以说嘛，人家都挤破头去争这个伴读的位置，殊不知你也烦着呢！要是我，我才不去当什么伴读呢，皇上天天功课那么多，累死人啦！而且皇上还那么凶，哪天要是打你板子可怎么办？哎呀划不来划不来！”
　　贺雁行看着喜儿，忽然笑了。这些天他看惯了一张张阿谀奉承的脸，他只觉得无趣，太无趣了，可是那张脸落入他眼中，就像朵春天的花瓣似的，不知哪儿的风一吹，飘飘然到了他心尖上，激起好奇的、惹人怜爱的波澜。
　　“你一个小奴婢，敢说皇上的坏话？”贺雁行在他脸上拧了一把，“皇上怎么凶了？”
　　“哎呀，我跟你说，”喜儿凑到贺雁行耳边神神秘秘地，“我上回在金水桥见着了他，他可威风了呢！骑在马上，穿明黄色的金鞋，绣龙纹，缀着红宝石，把人的眼睛要闪瞎了呢！”
　　贺雁行笑道：“我看你不是怕他，是喜欢他！”
　　“不可能不可能！”喜儿赶紧摆手道，“他是好看，好看得要上天呢！可是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监侮辱我们掌厨，被皇上知道了，皇上当即就赏了他们四十大板！那可是四十大板！吓死人了！他还说什么，咳咳，民以食为天，宫里所有的事都比不上御膳房的事要紧……”
　　喜儿紧蹙着眉，装着皇上的语气摇头晃脑地演，好不滑稽，逗得贺雁行几乎失了风度，要捧腹大笑起来。
　　两人在寂寂的湖边悄悄话，不知不觉已经等来了黎明的第一丝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