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赴今朝》江羡月

8、复建日常

　　春末微风阵阵，不显寒凉。紫藤林中，树影错落，剑鸣声不绝于耳，一灰一紫两道身影于林中纠缠。

　　今朝剑身通体玉白，却半点不温和，上面没有刻任何纹路，在光照下熠熠发亮，纤长而极锋利；与之相对的明日通体乌黑如墨，剑身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

　　二人虽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除却些许习惯相近外，剑风却是大相径庭。

　　唐衿衿的剑法向来直截了当、大开大合，直击对手要害，与师父孟晓苏更加相像。

　　相比之下，孟九安要“阴”得多。

　　她与师父一样，常常念叨孟九安太不爽快、老琢磨些小心思放在招式里头，好不痛快；但又不得不承认，有时这些“小动作”无比致命。

　　然而再如何，她是学不来的，也不打算学，说到底那些年的对练不都是她在赢，无非是打起来不够爽利。

　　但如今，她却久违地感到了压力。

　　唐衿衿攻势迅猛，对手看似处于不断防守的位置，却远要比看起来游刃有余得多，每一次闪避都极巧妙。

　　与水平相仿的对手切磋，才叫她对这三年空窗所带来的退步，有了更加具体的认知。

　　两柄剑猛烈地交于一起，连续几招来回防守、进攻，唐衿衿渐渐动了真格，剑光携带着滚滚气流，恍惚间似要将空气也磨作碎片。

　　忽地，孟九安俯下身子，冒着风险弓步前刺，眼见着今朝就要刺穿他的右肩，他不进反退。

　　唐衿衿急急收力，却也再来不及格挡。

　　哗。

　　乌黑的剑尖距离她的脖颈不过半寸，胜负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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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衿衿的鬓发已被汗液浸湿，她看着孟九安收剑，蹙起了眉。

　　“你疯了吗？”

　　“你说什么？”孟九安唇角噙笑，故作不懂。

　　“少装傻，你什么时候还学会这种打法了？”

　　唐衿衿知道此人爱使些不那么正统的招数，却也没有这样不要命的。

　　为达目的不惜放弃躲避贯穿伤、乃至致命伤，那是人到绝境不得已的手段，哪里会放在这种地方。

　　“你还会伤了我不成？不过是借着你的性情，小小利用了番，哪里要这样生气，不过切磋罢了。”

　　孟九安笑嘻嘻地避重就轻，凑上来讨巧，“好师妹，别怪我了，糕点吃了吗？要买到春笺铺的点心可不容易。”

　　他倒也晓得这不过切磋。

　　唐衿衿头疼地揉了揉鼻梁，回想方才自己竟也险些动了真格，不免懊恼。

　　“味道是不错，明日我要桃花酥。”

　　“你还挑起来了？”

　　“带不带？”

　　“五两够不够？”

　　“塞牙缝呢？打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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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唐府，自然是重新爬墙进去。

　　堪堪在墙头站稳了，唐衿衿往下一探，便见小鱼在院中环胸站定，静静等待着她。

　　唐衿衿干笑。

　　“……呀，真巧。”

　　“不巧的，小姐，奴婢已经在这等了一个半时辰了。”小鱼朝她柔柔一笑。

　　“……”

　　唐衿衿被逮回了房，挨了好久的训。小鱼说什么，她都只得唯唯诺诺地应声。

　　自然，应允不再偷偷出府一事，那是做不得数的。

　　江湖人的事情，怎么能叫反悔呢！？

　　-

　　自这日之后，唐衿衿每日的主要活动，就变成了与小鱼斗智斗勇，再去西郊和孟九安一同练武。

　　不觉便入了仲夏，气候逐渐热和起来。

　　又是一日正午，唐衿衿换上了轻薄的窄袖对襟短衫与罗裤，外头寥寥披了件襦绿色短褙子，便偷溜出了门。

　　她一路摸到了更南边儿的孟家，习以为常地开始翻墙。

　　看这架势，不比自家那面陌生。

　　“唐姑娘。”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唐衿衿身形一僵，麻溜地滑下墙头，才望过去。

　　幸好幸好，是小六。

　　唐衿衿舒了口气：“你家公子在里头不？”

　　“今日起得晚了些，刚从春笺铺回来，还在换衣。”

　　“真是懒散，不像话。”睡到日上三竿的唐衿衿随口评价。

　　小六不做声，权当默认。

　　唐衿衿随意寻了个石凳坐下了，等得无趣，找小六寻话题。

　　“我瞧你也会些功夫，可是自学成才？怎么想着来孟家的？”

　　小六板直着身子，候在一旁，有问必答：“不过皮毛而已，称不得‘才’；孟家主是个好人，他助了我，我便还报。

　　“噢？”唐衿衿起了兴趣，“此话怎讲？

　　小六却是摇了摇头：“不过些许私事。”

　　人家不愿说，唐衿衿也没有刨根问底的乐趣。

　　她应了声，重新抬起脑袋，没趣地盯着素净的晴空。

　　怎的这样慢！

　　实际也不过半刻，小六见她着实无聊，想了想，主动开口：“唐姑娘此前可是一直在江南？”

　　“从九岁起便是了，江南可比京城要有趣得多了……唉，一提起来，又要开始怀念燕姐姐的桂花糕。”

　　“燕姐姐？”

　　“嗯！是我们山庄的主管事，很是□□稳重的姐姐，山庄内的大小事几乎都得过她的手，比师父要靠谱多了。”

　　最后一句，唐衿衿很是小声。

　　然而还是被人听了去。

　　“实话，这么谨慎做什么。”

　　孝子孟九安又晃着那把破扇子，慢悠悠踱步近了。

　　“孟九安，你慢死了！”

　　“叔父方才唤我过去谈事，听闻太子即将到生辰了？

　　他放下一篮春笺铺糕点，转而道。

　　说来……确有此事，她在唐府也听过两耳朵。

　　太子生辰正是竹醉日，东宫早已筹备了许久，不日便会举办千秋宴。

　　理所当然，唐孟二家自会收到请帖。

　　思及此，唐衿衿心思沉沉地叹了口气。

　　“好想回江南……”

　　孟九安看了眼小六，后者知情识趣地退下了好一段距离。

　　他才道：“我来得急，没带太多东西，京城也没有玉英草，唤不来津鸟。”

　　“……京城近来出入管控极严苛，近乎只进不出，雇人送信本就风险极高，如此一来，恐怕出都出不去。”唐衿衿蹙眉，“那皇帝老儿除了限制贼人的行动，恐怕也是想将我们困在京城，找不到无极令，是没打算放咱们走人。”

　　忽然，一只手盖住她发顶，压了两下。

　　“往好了想，他既然将此寄托于我们身上，定会在一定范围内为我们提供便利，也不算太亏。”

　　唐衿衿一瘪嘴：“可我想回去……”

　　“那三皇子这般对你，你不想好好报复一番么？”

　　“怎么说呢……”她思忖片刻，将心头所想组织成语言，“我看前世那几年的回忆，就像旁观者看戏曲一般，很是恍惚。老实说，三皇子我自然是厌恶的，只是好像也没到‘恨’那般沉重的情感。”

　　“为何会这样？”孟九安听着，觉得稀奇，又像是有几分愉悦的。

　　“谁晓得。比起花大量的时间思考如何报复他，还不如抓紧找到无极令，回去拜见师傅，找燕姐姐玩。”

　　孟九安失笑摇头：“你真是一辈子离不得令居山庄的，没想过和你娘一样，云游四海，到处走走看？”

　　“话也不是这样说……令居山庄是我的家呀，自然是不同的。”

　　孟九安一直清楚她的念头，然而当她这番话如此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时，还是有一股异样的情绪丝丝缕缕钻入他的心肺，所过之处余温绵延。

　　恐怕他自己也不晓得，此刻看着唐衿衿的眼神有多少深挚，温和得沉重无比、如山倾倒。

　　远处的小六遥遥望着，被烫得收回了视线。

　　一旁的唐衿衿还在垂着脑袋，认真思考。

　　“云游四海……听上去倒也不错。你想先去哪儿看看，北方？”

　　“……什么？”孟九安尚未回过神来，“你问我么？你要带我一同走？”

　　“不然呢，你不想出去看看？”唐衿衿满脸莫名。

　　孟九安与她对视了好半晌，忽然抬手徐徐遮住她的眼睛，僵硬地撇开了头。

　　“？孟九安，你干嘛？”

　　唐衿衿愈发不解，撑起身子探头看他，对方却忽地站起来。

　　“走吧，不是来找我练剑的？”

　　唐衿衿登时将其他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走！”

　　不过半月，唐衿衿已然寻回了手感，虽还不及巅峰状态，也有几次切磋胜过孟九安一筹。

　　为此，孟九安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

　　要说也是奇怪，自己前世早逝，师兄却不然。

　　按常理推断，她现在应该连对方的小腿根都够不上了，然而他却好似并没有精进多少，与前世一般熟悉。

　　先前还当他是放水，半月下来，唐衿衿确信他的剑术的确没有经过沉淀。

　　那他前世干什么去了？吃干饭吗？

　　这样想着，唐衿衿也如是问了。

　　孟九安像是浸在了回忆里，良久才回答。

　　却说是太过思念她，在她死讯传来不久，便知会了父亲一声，随手自刎了。语气轻飘飘的，不用多想，定是拿胡言乱语敷衍她。

　　唐衿衿便不再多问。

　　很快，东宫请柬便送到了各家府中，如意苑的婢子们又开始张罗起新衣服。

　　唐衿衿每日请完安，便要被抓回去选料子、试衣裳，一挑便是大半天，连找孟九安练武的功夫都没有，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又过几天，终于到了竹醉日。

　　夕阳渐沉时，各家马车披着昏黄于大道上朝皇宫行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