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误》何日忘之

3、过路人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过于隐晦，疑云团团，压得谢慈有些喘不过气。

　　月亮不是真的，人也是假的。

　　谢慈屈膝坐在窗台上，仰头看向天边那轮虚假的月亮，另一条腿落在外墙边轻轻摇晃。胳膊架在膝头，墨色的傩面握在手里，借着虚造的月色抬手描摹每道刻痕。

　　庭院中的树木响起一声声有气无力的短促哀鸣，那是蝉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发出的动静。

　　起风了。

　　夜风飘起谢慈白色衣袍的边缘，衣角的摇摆异乎寻常。衣袍裹着风，不情愿地摇晃着，飘摇的衣摆近乎细致地描画出了这阵风的形状。

　　风弱了，衣袍的棱角也消失了。

　　自树梢落下的枯黄叶片被谢慈伸手接下，是一片青黄相接的枫叶。

　　蝉鸣，秋叶，溶溶月。

　　明明城外正是桃花盛放的好时节，城里却是秋意正浓，谢慈不能断言，究竟是城中只有秋天，还是此处的四季轮转之序异于外界。

　　等到这老媪房中灭了灯，谢慈翻出窗去，无声跃下长着苔藓的泥土围墙。

　　阒无一人的青石大路上只有谢慈步履如飞的身影，白色宽袍随风舞动，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鹭闯在这满城浓雾中。漆黑的傩面在腰间晃荡，玉环下的红穗也跟着摇摆不定。

　　谢慈正欲转进巷子里探查，就见一团黑气从巷子里冲出，速度极快，连衣袖都余风被拂动。

　　血腥味自深处传来，谢慈取出火折子试探着挪步。

　　映入眼帘的是那件品蓝衣裳，衣裳是按成年男子的身量裁制的，而穿这衣的人，却是位眉目清秀的小男孩儿，此刻斜靠在墙角，面色微白，鲜血从他捂在腰腹的指缝中流出，嘴唇抿作一条直线，似乎含着一道刀刃。见到谢慈，他单薄的肩膀忽地颤了起来。

　　“姐姐……救救我……”

　　谢慈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灰白的瞳仁向来没什么情绪，背着月光，让人更加分辨不出她眸中悲喜。

　　就在他以为谢慈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谢慈往前近了些。

　　谢慈蹲下身将人扶住，握着手腕的掌心紧了又紧，力道越来越大，大得这蓝衣少儿受不住的痛呼出声，谢慈才松了些力道。

　　“姐姐，好疼。”

　　“是我一时失了分寸，抱歉。”

　　明明是道歉，可是抛开字面的歉意来听，谢慈这句话，其实是没有什么悔意在里头的。

　　巷口传来细碎的敲击声，像是木块轻撞石砖墙的动静。

　　将人扶出巷子，谢慈转身就要离开。

　　这蓝衣少儿却开口想让她留步，血呼刺啦的手在墙壁上留下了一串手印，他也不在意，执意迈着踉跄的步伐，忍着剧痛追上了谢慈，有气无力地说：“姐姐，你不要留我一个人，我害怕。”

　　“害怕？”谢慈平视着对上他的视线，抱臂俯身，这动作使得挂在腰间的傩面更加显眼，“害怕的话为什么要半夜出门呢？”

　　“我……”

　　这少儿支吾了半晌也没“我”出个名堂来，谢慈却步步紧逼：“怎么？说不出口吗？那我替你说。”

　　谢慈冷声：“先前在大街上你故意大叫出声，不是想诱我松手，而是为了要让我起疑心。只有我起了疑心，你才能确保我会夜间前来此处查勘，才能让我撞见重伤的你。”

　　谢慈摩挲着指尖，想让自己将那皮肤的触感记得更久一些。

　　“姐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似乎是真的被误解了，稚嫩的脸上染了几分罕见的焦急，仓促地想抓住谢慈的衣袖，却脚下一晃，惊呼着向前扑去。

　　谢慈没有避让，甚至连脚都不曾挪动半分，只是静静看着。

　　这蓝衣少儿原本是直直地朝着谢慈倒去，见谢慈不避，强行掣着身子转了个弯，朝着谢慈身侧摔了过去，同时，佯装受惊过度，伸出手往谢慈身上探去。不偏不倚，正好是谢慈挂在腰间的傩面的所在之处。

　　没触到预想中的面具，本能地将视线投向谢慈的腰带。

　　那里空无一物！

　　而他想要的东西，此时在谢慈手里泛着金光。

　　“现在……”谢慈拿着傩面，挣开扯向她腰间的那只手，语气平淡，“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

　　谢慈的傩面可以称得上无价之宝，因为世间只此一件。整块傩面以千年雷击桃木雕刻而成，双目则由鲛人珠化形，因此，主人可以凭此感受天地之召，借此赐福除祟。这傩面神威不小，却也不是人人都能用的，从祖上传了不知道多少代到现在，能够将其运用自如的，迄今为止，就只有一个谢慈。

　　看着地上衣衫不整的小孩儿，谢慈的视线顺着敞开的衣领往里探，触目所及，每一处都是白皙无伤的皮肉。

　　“在这城中能穿得起绫罗的不多，而你却裁不出一套合身的衣服。看着一脸落难姿态，身上其他地方均是纤毫不损，唯独腰腹重伤。既然这么舍不得这身皮子，就不要用苦肉计哄人了。”

　　蓝衣还想反驳，才张开嘴，又被谢慈堵了回去：“骨骼坚硬，皮肤松弛塌软，谁家稚儿长成你这副模样。”

　　少童的骨肉韧性远胜成人，是他失算，仰头厉声质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谢慈挑眉：“过路人。”

　　被谢慈如此搪塞，这蓝衣人扶墙起身，拂袖掸去了膝上的尘土，怒极反笑：“好一个过路人！”

　　“既然被你看破了，那本尊就做回好人，亲自送你去黄泉路上走走吧！”伪装被识破，他也没了继续装下去的意义，他狞笑着朝虚空发号施令：“来人呐！给本尊将她生吞活剐了！”

　　一声令下，仿佛城中所有人都在往这里聚集。

　　离得最近的那几位，已经走到了谢慈视线范围内，快步挤至巷口，身后还跟着个握剑叫嚣的紫衣小尾巴。

　　“你们停下！我还没和你们打够呢！”

　　“今天我一定把你们打得落花流水！”

　　谢慈的视线跃过这几只面色铁青的尸鬼，落在小尾巴身上。对那碎嘴的小家伙看了又看，又回首看了看这蓝衣身上的血迹，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鬼东西是照着这孩子化的形，可这小家伙明显不是普通人，所以安然到如今。浑身气息虽然杂乱，但又确有一股雪青色魂意蕴藏体内，不是完整的魂形，像是被凭空撕去一半的小纸人，是个残缺的神格。而手上那把桃木剑，虽然并不特殊，甚至雕工拙劣，但桃木本就有镇鬼辟邪之用，自保足矣。

　　“荆恂，你运气不错。”

　　谢慈冁然一笑，甚至连耳畔这阵骨肉撕裂的摩挲声，都变得悦耳了起来，静默地看着荆恂重塑肉身，半点没有逃难的自觉，镇静得过了头。

　　恢复身形的荆恂见谢慈展颜，如临大敌，强压住心底惴恐：“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你究竟是谁？！”

　　谢慈趁其不备纵身上前，左掌贴在荆恂心口，运劲推出：“告诉过你了，过路人。”

　　荆恂猝不及防挨了一掌，晃着身子摔到尸鬼身上，姿态半点做不得假，稳住身形，正准备让谢慈吃些教训，就见谢慈面覆傩面，蓄势待发，手中甚至握了一簇柔韧的柳枝。

　　身后的沈玉尘见形势逆转，迈着局促的步距，悄然举剑，对准荆恂的后背就是一道狠劈。

　　“本尊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

　　这一变故让荆恂怒不可遏，就连谢慈也没想到，那个紫色萝卜头会冷不丁的来上这么一剑。哪怕知晓有神格庇佑，谢慈还是没有选择袖手旁观，伸手将沈玉尘从尸鬼堆里拉了出来。

　　谢慈的掌心温热干涩，沈玉尘却被烫红了眼眶，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旁人的体温了。

　　还有，他终于救下了一个人。

　　将沈玉尘按到墙角站定，谢慈没有多看，捻着这条从卖花郎担上扯下的柳枝，没头没脑的便向荆恂诸人面上抽去，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柳枝，在谢慈手里，却被舞得噼啪作响，一边抽，一边不齿：“自己不敢造下杀孽，就想凭借这些傀儡来借刀杀人吗？”

　　“不敢？本尊有什么不敢的？”荆恂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险些直不起腰。

　　缩在角落的沈玉尘突然出声：“黑雾！黑雾会转化他的杀孽！”

　　这一点谢慈的确没有想到。

　　荆恂自然不会给谢慈反应的时间，抓住最好的时机，招招狠厉，步步紧逼：“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死丫头！”

　　最后三个字，荆恂几乎一字一顿。

　　眼见那成爪的五指要往自己心口掏，谢慈想到了什么，故意只是挪了半步，让那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肩胛。果不其然，半空中的黑气开始凝聚，将荆恂身上属于谢慈的血迹都掠了个干净。

　　“这就是转化吗？”谢慈反手狠狠扣住肩上那只手不让它离开，笑着问荆恂：“你不痛吗？”

　　谢慈肩头溢出血来，整洁的衣裳被血水洇湿了大片。

　　传闻傩师一族连血都是除魔驱邪的工具，虽然此前无人尝试，但也耐不住谢慈是个不要命的。既然有人能抽离杀孽，那谢慈今天自然是要好好长一番见识。

　　沈玉尘不明所以，只当谢慈是被吓昏了头，正欲提剑相助。

　　只堪堪迈出前脚，跨着步子，还没来得及让后脚跟上，就听见了两道近乎同步的撕心裂肺的尖叫，一道是荆恂，而另一道却是从黑雾中传来的。沈玉尘整个人宛若被定在原地，明明没人注意到他，可他却莫名觉得，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黑雾那头切断了与这团气的联系，失去掌控的黑雾缓缓消散。

　　这黑雾与她先前看见的一样，带着丝丝血迹，不断地往虚空中聚拢流转。

　　没了分摊的人，所有苦楚都得由荆恂一个人承受，荆恂痛得打颤，满头冷汗不知如何是好。猛不丁看见落了单的沈玉尘，心里有了主意，提气断腕，朝着沈玉尘扑奔而去。

　　谢慈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月光之下，荆恂断下的那只手已然化作一根白骨。

　　扔在地上，散作一团。

　　沈玉尘没想到荆恂会扑过来，慌乱之中仓促举剑，吓得没敢睁眼，等了一会儿，没感受到预期中的疼痛降临，悄悄将眼皮掀了条缝，却看见了令他震撼的一幕。

　　谢慈的傩面由金变白，脚下踩着生死未卜的荆恂。

　　四目相对，沈玉尘骤然感觉一阵心悸，视线落在哪里都不对，最后，只好跟着傩面上那两串玉环一起荡来荡去，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看着天边那团浓如墨汁的黑云，谢慈神情莫测，却少见地没有追上去。

　　谢慈无奈叹气，解了傩面，将人打横抱起：“真是欠你的。”

　　方才她反扒住荆恂的衣襟，顺势抬脚，一举将人踹倒在地，正准备将其锁进走无常玉牌中，这小萝卜头却吸引了神相注意，傩面受他神格影响，由鎏金凶相变成了净白善相，杀意被瓦解，也让荆恂有了喘息的机会。

　　只一刹那，就让荆恂抓住机会逃离了这副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