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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招魂诀 ...

  •   周围的鸟雀鸣啭不休,久违的朝阳径直打照在长寿树上,红瓦黄墙,肃穆又空荡的宗庙内只有沈玉尘一人,冰冷的雕花青砖静静承受着阳光,凭空添了几分生机。骄阳,清风,将这座空空的祠堂捧上云雾渺渺的林间半山。

      沈玉尘醒来,探手摸到了身侧的树枝,松香扑面。

      余光瞥见祠堂门前的松树缺了根枝,吓得跌坐在地,蹑手蹑脚地抱着光秃的松枝走到树下,吃力地托举,却怎么都对不上树上那道疤。

      这副身体的个头实在不高,而那断口又长在他够不着的地方。

      城中没有遭此变故之前,卖花郎总说,庙堂前栽种的这些树上有鬼神居住,轻易砍不得,要是未经允准就毁坏,是要被鬼神报应的。糖水大娘和客栈小二也这么说,他们教训自家爱爬树的泼皮幼儿时,沈玉尘恰巧路过,听进了些说辞。

      进堂搬了条长凳,凳上有着明显的虫蛀痕迹,踩上去也咯吱作响。

      沈玉尘一手将松枝抱在怀里,一手支着树干稳住身形,才在凳上站稳,刚有所动作就开始摇摇晃晃,摔了一趟又一趟。

      谢慈捧着野果进院子,就瞧见小萝卜头木然跪在地上,宛如灵魂出窍,怀里还竖着根树枝。那是她从山下松树上削的,本来想找桃树,奈何沿途除了松树还是松树,看了一路,谢慈也只瞧上了这一枝,准备做把趁手的木剑。

      毕竟,赤手空拳对上荆恂,总归是她吃亏。

      眼看沈玉尘也看上了对这枝条,甚至爱不释手,谢慈语气有些微妙:“这树枝你喜欢?”

      冷不丁听见背后有人说话,沈玉尘吓得惊跳而起,后背撞在树上,发出一声闷响。

      来人一身净白长袍,昨夜的血迹已经不见踪影,扑面都是荷花香,身后是倾泻而至的光。满头长发是罕见的白,像是随手盘成,微乱的一团顶在头上却分外稳妥,不摇不晃,翘在外边的发尾微微泛着粉。眼睛是与自己判然不同的绿,甚至她连瞳孔也是浅白色。

      昨夜黑雾沉沉,让人看不清谢慈的长相,现在看清了,却很难让人将超出清秀以外的字眼安在她身上。

      明明之前从未见过,可沈玉尘却觉得她不应该是这张脸,不应该是这副模样。

      “不喜欢!不喜欢!”回神以后,想起谢慈的发问,沈玉尘有些应激,动作都僵硬了几分,“我不喜欢!真的!我不喜欢它!”

      “不喜欢的话,那你抱着它做什么?”

      谢慈看着沈玉尘这副想扔又不敢扔的姿态,有些费解,将松枝从他怀里扯出来,又往他手里递了两颗最红艳的果子当作交换,侧身往角落走去。

      见谢慈要走,沈玉尘急忙制止:“你不能把它拿走,乱砍祠堂的树是会遭报应的!你是好人,我不想你遇险!”

      谢慈面上一派坦然:“听谁说的?”

      看着姿态比祠堂里那些神像还要镇静的谢慈,这让沈玉尘有些怀疑糖水大娘和客栈小二的话,将信将疑地开口:“大人们都这么说。”

      “还有……”想起街口那位卖花郎曾经险些高中,又补了一句,“城中有位差点成为大官的读书人,他也这么说。”

      “他们说得不错,若是砍了有神鬼栖居的树,的确容易遭报应。”谢慈迎着沈玉尘呆愣的目光,抬手拿松枝指了指院里这棵有些年岁的大松树,“可这不是从院里树上砍的,是我在半山处精挑细选折下来的。”

      谢慈折了它一枝,也赠了一滴血,帮它驱了深入根系的邪气。

      知道自己闹了笑话,沈玉尘感觉自己的脸仿佛烧了起来,火辣辣的,又热又疼。

      可谢慈没看他,只是叼着果子在一旁雕雕刻刻,好像在她眼里,只容得下手中那条初显剑形的树枝。沈玉尘将倒在地上的长凳扶起放到一边,坐在树下一言不发,遥遥地望着谢慈。

      咬开果子,酸意在口中蔓延。

      谢慈起初只是在树皮上刻了龙纹,看见树下握着果子歪头睡倒的小萝卜头,又在空处添了一簇火苗,和傩面上那簇形态几近相同。

      再次睁眼已经是薄暮时分,沈玉尘靠在树上静待意识清醒。

      谢慈已经不见了踪影,她雕刻了半下午的那根松枝也不见了,而他的桃木剑,正静静躺在谢慈待过的地方。一片零碎木屑中,矮凳上的桃木剑格外显眼,这原先摆着的是谢慈的松枝。走近查看,沈玉尘发觉了木剑的变化,不仅剑柄上多了些繁杂的花纹,就连外形也被谢慈改过。原先剑身侧边厚薄不一,此刻却连剑尖的角度都让人称心如意。

      余光看见草叶上半干涸的暗色血迹,沈玉尘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山下。

      果然如他所料。

      山下短暂消散的黑雾,此刻开始在城中重新聚集。

      沈玉尘在城中被困了整整七年,此刻脸色煞白,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浓郁的雾,提剑就往山下跑去。跑得太急,发软的双腿支使起来并不顺利,两掌触地,疼痛自掌心传来,膝盖也磕在路面的碎石上。

      起身拾起桃木剑,一瘸一拐地快步下山。

      谢慈被困在黑雾中央无法脱身,这次黑雾来势汹汹,雾中却感受不到一丝荆恂的气息。

      黑雾化作人形朝谢慈走来,谢慈挥剑将其打散,耳畔隐有铃声,周遭环境在眨眼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原先所处之地青砖白墙,此时却在林深处。

      树影悠悠摇曳,黑气浓郁的好似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黑雾苍茫,而这些黑雾中隐匿的是无数道蹒跚蜷伏的怨魂,牠们张牙舞爪地朝谢慈立身之处聚集。怨魂举起双手,五指作爪,略长的指甲微弯似钩,凶戾地对着谢慈袭来,却在谢慈举剑时,忽地,变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媪。

      谢慈倒转剑柄,正要回剑格挡,这黑雾却一唱众和似的,千百道声音自耳边响起。

      谢慈又听见了铃音,这回听了个真切。

      “你为何杀我……”

      “你为何杀我?”

      “你为何杀我!”

      因那阵古怪铃音,谢慈甚至来不及抬手覆上傩面,这些聒耳之言就如同回南天的水汽一般无孔不入。颅内钝响阵阵,谢慈面色顿时苍白如纸,痛到唇瓣不住地轻颤。

      任凭谢慈道心再稳,一时间,也难以抵抗这铄金众口。

      谢慈忍着锥心之痛,挥剑打散身后那道企图偷袭的怨魂,却因意识恍惚,一时不察,被一道怨魂的利爪勾破了左臂,血迹顺着垂下的胳膊一路蜿蜒,直至落到傩面上。

      腰间的傩面烫得仿佛要无火自燃,却也唤回了谢慈游离的神思。

      谢慈戴好傩面睁开眼眸,用一种不可言状的眼神静静地看着这人间炼狱。傩面由赤化金,谢慈甩手将松木剑送进地面,入土三分,双手立于心口结印,轻声呪诀:

      “金口所宣,玉文所司。三界九幽,悉皆罢封。超度亡魂,时刻升天。急急如上帝律令。”①

      话音刚落,那些狰狞的怨魂被尽数超度。

      原本浓郁的黑雾,现在只剩一缕黑烟,谢慈想再度掐诀将其彻底绞灭,却发现,雾中隐隐透出一股淡淡的雪青色。

      即使微乎其微,谢慈也能感受到这缕神魄气息,是和沈玉尘同源的。

      当谢慈出现在沈玉尘面前时,因着过于虚弱显得有些体力不支,身形有些摇晃。纵使看不清傩面下的脸色,单看伤痕累累的外衣,也能感受到谢慈此刻的疲惫不堪。

      沈玉尘看见了谢慈,谢慈自然也看见了沈玉尘。

      “你下山做什么。”

      谢慈又恢复了原先的冷然模样,总是淡淡的,疑问的句子也用陈述的语调说出口。

      沈玉尘上前想搀着谢慈,却又变了脚步,在肩上蹭了蹭渗血的掌心,替谢慈拾起孤零零倒在地上的松木剑,小尾巴似的,坠在谢慈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我醒来发觉你不在,我,我害怕。”

      谢慈神态不明,沈玉尘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出自己在撒谎,心不在焉地抱着两把剑,没发觉身前的谢慈已经停下脚步,就这么魂不守舍地跟着,撞了一个趔趄。

      扑面而来的花香和淡淡的血腥气,都在提醒他,这是谢慈身上的味道。

      正在沈玉尘手足无措,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谢慈带着疲意的声音响起。

      她说:“伸手。”

      沈玉尘有些呆,听见谢慈让他伸手,就本能地把两只手都伸了出去。

      木剑掉落在地的声音,惊得他一颤,正想弯腰把木剑拾起,却感觉指尖一凉。右手被谢慈抓住,谢慈带着沈玉尘的手翻了个向,变成掌心朝上。眼前是掌心狼狈的伤痕,沈玉尘有些抗拒地想抽回手,却抽不出。

      谢慈抬手在掌心画符,一边画,一边轻诵:“天道苍苍,幽灵万变。上帝敕下,火急召魂。”②

      明明掌心里什么都没有,可谢慈划过的每一处,却有一股灼热感在升腾。谢慈停手的那一刻,沈玉尘额间挂满了豆大的汗珠,掌心仿佛要被烧成个对穿,烫得满手伤口都麻木了。

      在痛觉达到顶峰之际,谢慈才悠悠喝呪招魂诀:“追摄神魂,疾速现形。”③

      那道蕴有丝缕神魂的黑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路横冲直撞,外层的黑气逐渐消散殆尽。看这近在咫尺的神魂要逃,谢慈反手将这一缕神魂拍进了沈玉尘体内。

      这缕神魂太过微弱淡薄,沈玉尘近乎无感,直到发觉掌心的伤痕尽数消失。

      仰头看着身前伤痕累累的谢慈,透过傩面瞧,此时谢慈的眼珠不是碧色,瞳孔也不是浅白,而是灰白的眼珠乌黑的瞳孔。

      谢慈眼前一黑就要跪地,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这阵不适打得她措手不及。

      沈玉尘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下坠的谢慈,把自己当作拐杖,却感受到一滴湿润的水滴落在手背上。

      垂头看去,沈玉尘看清了这滴水,是血水。

      一滴,两滴。

      谢慈才缓了几息,眼前依然看不清实物,只是凭着直觉,将自己的胳膊从沈玉尘肩上卸下,茫然地往前走。

      察觉到唇角不断溢出的血水,谢慈将傩面扯下,紧紧握在手上。

      谢慈抬手揩拭唇角,却猝不及防听见哭腔,转过头,声音里还带着浓烈的倦意:“你哭什么?”

      谢慈眼眶发红,或许是气的,又或者是疼的,灰白的眼眸都染上了一层红雾,可这双漂亮的眸子没有将视线落到实处。她只是平静地无悲无喜地立在眼前,就足够惹眼。这张脸和他先前看过的不一样,现在的谢慈就像一尊象牙雕像,滑落的几缕银发好似为她镀上了几缕月光,衬得她像月光一样苍白皎洁。

      可谢慈的气场比起婉柔的月华,更像是泛着冷意的山巅雪,虚弱一词,不该落在她身上。

      看清谢慈如今的模样,沈玉尘眼眶含泪,有些茫然,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一道清瘦的红色身影,腰间缀着金色铃铛。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他听见有人喊她“元和”。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擦肩而过,沈玉尘却抑制不住心底的情绪,悔恨与惊惧,交织的两种情绪几乎要将他碾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沈玉尘说着不知道,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喉间发出悲苦的呜咽声,“我只是觉得心里很难过,不想的,我不想哭的。”

  • 作者有话要说:  ①②③均引用于《上清灵宝大法》宁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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