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风潇潇

3、3

　　赵国的宫墙，其实只有履跟那么高。
　　看似把人套牢了，却永远只能被踩在脚下。

　　他远远地望着赵国的宫城。
　　那森严华丽的殿宇在千军万马的厮杀声中瑟瑟发抖。
　　他悲——
　　这就是唯一能与西秦抗争的强国吗？

　　公子，可以了吗？

　　朱亥握紧手中的铁椎，怒视前方混乱的战场。
　　他身后的十万铁刃颤动着，像雄狮怒吼时飞扬的鬃毛。
　　他轻轻闭上双眼，沉默。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我是对了？还是错了？
　　我是不是太疯狂了？
　　疯狂是不分对错的！
　　不分！

　　他重新睁开眼睛，只见到一片血红。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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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踏着缓慢的步子进入赵国宫城。
　　脚上踩过那秦国的旌旗，仍然崭然如新。
　　刚才秦、魏、楚三军亡命厮杀过的地方，
　　现在却平静得像冻结了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赵王亲自出城迎接他，赵王身后，就是那个男人。

　　我们又见面了，我的笼中的鸟儿。

　　我已经自由了，如你所言。

　　他盯着他，他笑。
　　那是战无不胜的将军才会有和笑容。
　　他发现自己无法抗拒这男人的笑容，
　　就像他无法招架姐姐的泪水。

　　姐姐，不要哭了，秦国已经退兵了。

　　她轻拭着红肿湿润的美目，摇头。
　　一股软若柔绵的力量攀上他的脚。

　　舅舅！

　　他弯下身子，抚着小家伙的头。

　　德儿，吓着你了吗？别怕，没事了！
　　快劝劝你娘别哭了，然后舅舅带你到魏国玩。

　　小家伙一双大大的凤眼上挑着，眼珠子闪着玛瑙般的光泽，越发地像他的爹。

　　舅舅，娘每天都在哭泣。
　　她说只要您一来，就再也回不了魏国了。

　　姐姐！

　　他抬头看她，她眼中渗满了哀伤，泪水又再落下。

　　无忌，你是不该到这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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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俊朗潇洒。
　　每时每刻，身边如有清风明月跟随。
　　举步回首，金冠夺目，锦带飘扬。
　　只是，眉宇间又添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忧愁。

　　这一次，他身边再见不到莺声燕语的娇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人。
　　神情严肃，毕恭毕敬。
　　他有着一双能刺透人心的眼睛。
　　仿佛没有一丝空气能从他的眼帘之下逃逸。
　　又是一匹野马。
　　那一刻，他让他想起了魏齐。

　　无忌，我已向赵王请示，赐你五座城池当你的封邑。

　　平原君，谢谢你和大王的美意，只可惜我无福消受。

　　难道你觉得太少了？

　　不，因为我不会留在赵国，所以也无须封邑！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帛信，扔在地上。

　　让人模仿姐姐的字迹给我写信，很有趣吗？！

　　他瞪着他，眼神凌厉。
　　而男人，只是扬了扬眉，依然笑。

　　无忌，你以为没有这封信，你就不会来赵国了吗？

　　…………

　　他恨自己，居然无法反驳。
　　男人笑意更深。

　　无忌，你应该感谢我。
　　因为我给了你一个绝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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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给了他来赵国的理由。
　　他还能给他留在赵国的理由吗？

　　在这里，他过的是更胜王侯的生活。
　　住的宫室、穿的锦衣、吃的玉食，比在魏国时更为奢华。
　　每次的围猎，他的高头大马总是走在前头；
　　每晚的夜宴，他的酒杯食具都会放在上席。
　　他的一众门客，也宛如贵宾。
　　他知道这都一切是赵王的安排。
　　那个男人又怎么会天真到以为这样就能拴住他的心？

　　姐姐和德儿的宫室是唯一能让他舒心的地方。
　　只有至亲的人面前，他才能暂时忘却自己身在异国。

　　舅舅，魏国是什么样的？

　　小东西喜欢爬到他的膝上，轻轻挠他的衣带。

　　那里一年四季都开满了鲜花。
　　那里的河流永远不会冻结。
　　那里的海棠会把初秋的山坡染红。
　　红得就如那西斜的残阳。

　　那里的海棠花一定很美。

　　不过，最美的那朵海棠已经不在魏国了，让你爹摘去了。
　　那就是你娘。

　　舅舅，您是不是不喜欢爹？
　　小东西玛瑙色的眼眸中透着担忧。

　　不会，当然不会。
　　德儿不要乱想。

　　小东西笑着，倦缩在他的膝上，慢慢地睡着了。
　　他轻轻地抚摸小东西像初春的叶芽一般柔嫩的发，像抚摸一只柔顺的小动物。

　　是的，他当然不会不喜欢他。
　　他只是恨他！
　　他一出现就夺走了他最重要的东西。
　　如此地轻易，就像落叶飘落水面。
　　而他心里的涟漪却从此无法再平息。
　　在那男人面前，他几如赤裸。

　　无忌，你姐夫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打从秦国回来后……
　　从那时候起，我的眼泪就没有干竭过。

　　姐姐的语气很轻，又有着道不尽的沉重。

　　死过一回的人总是会改变的。
　　他知道。
　　当那男人在秦王的手里看到魏齐那血迹斑斑的头颅时，他就已经死了一回。
　　就因为这颗头颅，他得以从那虎狼之国全身而退。
　　讽刺讽刺讽刺讽刺！
　　到底是他救了魏齐，还是魏齐救了他？
　　还是该问是他害了魏齐，还是魏齐害了他？

　　这重要吗？
　　不重要了！
　　想到男人那张波澜不惊的俊美的脸在那时那刻被惊愕与悲痛所扭曲，
　　有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赢得了整个天下。
　　报复的快感！

　　他苦笑。
　　人，有时候真的很自私很残忍。
　　就连那个被人交口称赞不绝的所谓贤能的魏公子，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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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你很喜欢德儿。

　　看着在他膝上熟睡的小东西，男人的眼角微微垂下，像新月。

　　他很像你，尤其是他笑起来的时候。

　　一刹那间，他仿佛看到男人的眼神满含温柔和忧郁。
　　一掠而过的神情，如幻觉一般。

　　德儿也很喜欢你。
　　他对你比对我这个朝夕共对的爹还要亲。

　　他说，你从不对他笑。

　　真的，他这时才发现，
　　男人并非对所有人都笑，也不会时常展露笑容。
　　甚至，不笑的时候要更多。

　　日出，男人会攀上赵国最高的城台，独自凭栏。
　　在晨曦的第一道光芒中，他那如华锦精工编绣而成的眉目，突显层层苍白。
　　轮廓如刀锋，尖锐、瘦削、闪光。
　　冰冷、锋利，仿佛稍一接近就会伤人。

　　夜，男人会对着盈月举杯独酹。

　　月无亏兮云飞扬，
　　人长醉兮须发苍。
　　宁不知月晴月缺兮何夕，
　　唯心悸人来人去兮无常。

　　他低吟，一壶清酒洒向长空。
　　酒滴如雨。
　　洗了一天璀灿的星月，
　　润了一地清冷的焦土。
　　祭了掩埋在青松碧槐下的不朽忠骨，
　　醉了瑟缩于锦衣华盖中的憔悴灵魂。

　　这男人，潇洒如风，
　　竟也会如一个突然离开了母亲胸怀的幼童般寻不着灵魂。

　　他愕然，这不正是七岁时的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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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忌，你也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他对窗抚琴，
　　指尖撩弄，纤弦微动。
　　窗外的和风细雨在袅袅琴声中融化，徐徐飘洒。

　　身旁的男人，半躺在华贵的锦榻上。
　　颀长的四肢缓缓伸展，如一只慵懒高贵的豹。
　　男人的长指放肆地轻抚他的鬓发，
　　把一缕绸缎般的柔丝掠到他的耳背。
　　指尖沿着他柔和的轮廓移动，
　　最后停在他的唇角上。

　　无忌，你的唇真像三月刚吐芽的嫩柳。
　　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他轻轻别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他。

　　笑，自从我娘去世，我就很少笑了。
　　姐姐嫁到赵国后，这个字就离我更远了。

　　你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男人站起来，走到已被打湿的窗台边，伸手接那淅淅细雨。
　　雨点轻落在他的手心，沿着他的手腕转动翻滚汇成浑圆，滴落时竟如明珠一般透亮夺目。

　　我小时候，几乎不笑。
　　邯郸流传——赵胜公子美则美矣，却冷若秋水。
　　若能见他一笑，散尽千金也不足惜。

　　男人回过头看他。

　　现在这句话赠与你正合适。

　　他垂首抚琴，男人没有看见他的嘴角优雅地抽动。

　　既然如此，那平原君是否想效法幽王，
　　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

　　话声刚落，又引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男人浑厚的声音带着莫名的牵引力，如轻歌慢舞，随云气攀升。
　　他几乎感觉到窗外的微雨春风，都因这笑声而改变了飘洒的方向。
　　一刹那间，风轻云淡。

　　只可惜，就算我愿做幽王，你也绝对不会是褒姒。
　　只怕你不但不笑，还要唾骂我一辈子

　　男人低下眼帘，声音柔和飘逸，无风无浪。

　　我虽然不赞同幽王的做法，但却能体会他的心情。

　　他心里微微一震。
　　眼前那高傲的男人，到底有着多少敏感忧郁的神经？
　　他从来只觉得男人的笑容诚如一张面具，
　　可他的感情却又厚重得落地有声，真实得让他无法不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感受。
　　那张“面具”之下，
　　到底是怎样的世俗权利欲望虚荣或是无奈悲痛压抑忧虑？
　　他想知道。

　　平原君，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你小时候几乎不笑，那，现在为何却笑了？

　　浓浓的笑意又尤如优雅的轻波在男人的嘴角荡漾开去。
　　越荡越广、越荡越深。

　　那是因为，我找到了我的魂。

　　男人抹了抹被雨水打湿的浏海，转身朝门槛走去。
　　门外，一个严肃的身影正在恭敬地守候。

　　不送。

　　他经过他身边，掠过一阵拂面的杨柳风，
　　为何他却感觉到凉秋的气息？

　　无忌，我想我是知道的。
　　你为什么不对我笑。

　　男人走到门边，却又停步，不回头。

　　你怕要是对我笑了，就永远也回不了魏国了。

　　嘣！
　　琴弦断裂。
　　男人在他慌忙抬头之前已消失在门外。

　　左手腕隐隐作痛，却并非为断弦所伤。
　　他轻抚着腕上那道浅浅的伤痕，
　　竭红，很淡，却为何如此刺眼？
　　数载过去，这伤却一直无法完全痊愈。
　　无时无刻不在缠着他绕着他撕扯他折磨他。

　　是命吗？

　　他覆上那断弦的琴，大口大口地喘气。

　　能和那男人如此心平气和地说话，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当这种感觉如吐着血星的毒蛇侵扰他的脑海时，
　　他像幽灵一般走出台阁，任由那细雨浇灌。

　　原来，初春的雨水也可以这样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