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风潇潇

2、2

　　他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赵国的宫室中。
　　他躺在姐姐的怀中，裹着丝绸的襁褓，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他。

　　来，这是你舅舅，要记好了。

　　姐姐用柔软的手轻轻拍抚着小东西。
　　他伸过手去撩逗他，幼小的手臂乱挥几下，一下抓住他的手指，。
　　他笑。
　　太像了，这眉眼，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德儿，他叫德儿，赵德。

　　姐姐轻笑着，眼内渗满了欣慰和希望。

　　姐，他待你好吗？

　　好，很好。

　　可是你瘦了。

　　那是生孩子累的，不要乱想，无忌。
　　真的不要乱想。

　　他收起笑容，抬头。
　　那个男人正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脸上是那万年不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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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尖的小亭上，他凭栏而望。
　　看着眼前那无垠万顷碧波接连青天，不去注意那身后那一抹浓浓的笑意。

　　这男人风流。
　　他看见他身边那数不尽的红桃绿柳、冷翠暖玉，穿着绫罗绸缎，莺声燕语。
　　他看见姐姐躲在男人的怀里，身子软若无骨，如流水一般，渗进男人体内。
　　他恨。

　　没想到在此乱世，平原君却仍有登高赏湖的闲情，真是逍遥。

　　语气不无讽刺。

　　逍遥与否，只在于心。
　　若是心生双翼，纵是四壁囚徒，亦胜于云游仙人。
　　若是心带牢枷，就是身处长空，又和笼中之鸟有何不同？
　　无忌，你是属于哪一种呢？

　　他转身，男人却已来到眼前。
　　伸手抚他的随风而动的发丝，还有他发上的白玉凤钗。
　　男人把钗轻轻拔下，一缕黑发垂落他的颊侧，在他脸上泛起一道完美的阴影。

　　无忌为何要用此女子之物呢？

　　男人握着凤钗的手抻出亭栏。
　　他惊，伸手去夺。
　　一阵刺痛————
　　凤钗已消失于如镜的湖面之上。
　　他左手手腕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血溢出来，滴下，染红了万顷碧水。

　　为什么？！！

　　他怒。

　　不为什么。

　　男人却依然微笑。

　　我可怜你。

　　什么？！

　　好一只笼中的鸟儿。

　　我，不是……

　　他想反驳，张口却无法言语。

　　把你心中的顾忌都舍弃吧！

　　男人抓过他手腕，送到唇边，轻轻地舔着他的伤口。

　　你叫无忌，所以，一定要舍弃所有顾忌。

　　舌尖在伤口上慢慢滑动，男人的目光锐如猎鹰。

　　这样，你就可以……自……由……了。

　　一阵酥麻随着手腕传入他的体内，他猛地颤抖，一把推开男人。

　　我不需要只有空壳的自由！

　　我说过，这天下本来就只有空壳。
　　无忌啊，你的记性仍然不佳。

　　伪君子！

　　他低骂，声音沙哑。

　　男人又笑，再次靠近他。
　　撩起他垂落的那缕发丝，重又盘于头上。
　　男人从自己头上摘下一枝翡翠龙角簪，为他别上。

　　他由怒而转向茫然，抬眼看他。
　　男人的俊眉弯如新月，嘴角微扬似柳絮飘动。

　　你，爱我姐姐吗？

　　我爱她，更尊敬她。
　　她是个美丽而又温柔多情的女子。

　　那……你尊敬我吗？

　　…………

　　那一刻，他看见男人上挑的凤眼轻轻眯起，如雨后柔韧的桐叶合拢它妙曼的叶脉。
　　虚无、飘渺，却又如久历风霜的老狐一般狡猾、世故。

　　我尊敬你………

　　够了！！

　　他打断他，不敢听他后面的话，转身便走。

　　够了，我要回魏国。
　　够了。

　　无忌，我的笼中的鸟儿。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到你自由的时候。

　　男人仰天笑着，朗朗笑声惊扰得满湖碧水兴奋地颤动。

　　笑声中，他觉得自己有如一只怯弱至极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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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你心中的顾忌都舍弃吧！

　　类似的话，他曾听侯赢说过。

　　侯赢是他最得意的门客之一，也是年纪最长的门客。
　　这个老门监和他门下的其他人不同。
　　锦衣玉食可以让他们满足，但他不会。
　　他虽投于他门下，但却拒绝他的一切赠与。
　　依然披着一头散乱的白发，一双老眼闪出深沉与智慧的光。

　　他敬侯赢是个贤人，却不理解他，就像不了解他的朋友朱亥。
　　那个城北的屠户，魁伟如山。
　　有着和侯赢一样贫贱的身份，一样对他的屈尊相请不以为然，一样的倔，眼中也闪着光。
　　那是沉积忍隐的火焰，等待着爆发……

　　他很少听见侯赢说话，他说的话总是让人觉得艰涩难懂。
　　但那天，王兄把丞相之位封给魏齐的那天，他却说出了和那男人一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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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舍弃顾忌？
　　我有什么顾忌？
　　我非舍弃不可吗？
　　因为我是无忌？
　　就因为我叫魏无忌？

　　他猛地睁开眼睛，枕边已被汗水湿透。
　　胸前痛得厉害，像有箭镝锥心。
　　他往襟内一摸，掏出了那翡翠龙角簪。

　　他记得这簪，他切切实实地记得。
　　它，曾别在魏齐的发上。
　　他记得，他别着这簪，领受丞相之职，王兄赞叹这簪精致得妙不可言。
　　他记得，他别着这簪，朝上议政，指点百官；席中穿行，逸如云柳。
　　他记得，他别着这簪，和那男人、那赵国的贵公子一起欢畅共饮。垂首低语，扬眉高笑，旁若无人。

　　可是，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了。
　　是的，不在了。
　　魏齐已经死了。
　　他亲眼看到他的尸体，伏在荒野之上，乱草丛中。
　　他面如死灰，那夕照的残阳把他脖子上那张狂的血口子映得妖孽般地艳红。
　　像个无底的深渊瞬间便要把他吞噬，又如一张吐着红舌的大嘴不停地嘲笑着他。

　　他想哭，没有眼泪。

　　士兵抓住魏齐的头，沿着他项脖上的那道血口，一下子割下来，装进镶着玛瑙的匣子里，送进秦宫之中。
　　就像两年前他把某个人的头放进滚银的圆盒中送给如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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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姬是爱他的。
　　他早就知道。
　　当她在他面前掩面低泣，求他为她报杀父之仇时，他就知道了。

　　她，艳若桃李。
　　一笑便足以融化宫墙上的三尺冰霜。
　　魏宫上下，谁不知道她的冤屈？谁不想博得她的红颜一笑？
　　她偏偏只在他面前流泪，要他为她取仇人的头颅。

　　不为什么，她只想给自己一个爱他的理由。
　　同时也给他一个能接受她的爱的理由。
　　否则，她内心那一腔飞窜的烈焰，会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

　　于是，他送给她仇人的头颅。
　　于是，她为他盗来了虎符。

　　虎符，那用人血漂染过无数次的虎符，獠牙狰狞。
　　即使在没有月光的暗夜，也能泛出烁烁的血光。
　　暴戾、不祥，教人心寒。

　　而他却把它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擦抚，像在抚摸自己刚脱娘胎的亲儿。
　　他看到自己的指间沾上了那邪糜的红，软软的，好像还会慢慢地往下滴。
　　他知道，这颜色已开始渗入他的骨缝，无法再洗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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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请您让我跟您走吧。

　　如姬向他跪下。

　　我这一行，是在赌命啊。

　　我为您盗虎符，又何尝不是在赌命？

　　我会回来的。

　　不！您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您已经不属于这儿，不属于魏国了。

　　如姬，我身上的每一根毛发每一滴血都是魏国的。

　　可是，您的魂已经不在了，我知道。
　　从您喝醉的那夜开始，不，从更早以前，您的魂就已经离开魏国了！

　　他惊，却无法反驳。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希望我时刻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的人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她的双手抚向自己的肚腹，十指紧紧地把绸襟扯皱。

　　这儿曾有一个孩子，一个不允许出生的孩子。。
　　我无法生下他，我对不起他。
　　所以，我不能再对不起他的父亲！

　　她泪如雨下。
　　他惊讶万分，接着是莫名的悲痛。

　　如姬！
　　我对不起你！
　　不过，这世上一切，都只是一个躯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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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不起晋鄙。

　　那个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大将军，驰骋沙场已四十多年。
　　敌将的鲜血把他曾经轮廓分明的前额浸泡出磨不去的深纹；
　　战场的风沙把他原是漆黑如檀的头□□染成苍劲的花白。
　　他砍下敌军中最勇猛的男人的头为他的父王祝寿；
　　他曾抱起他幼小的身躯，像慈父一样用胡子逗弄他。

　　而如今，他却打碎了他的头。
　　为了接管他那按兵不动的十万大军。
　　朱亥手起槌落，丝毫不爽。
　　那铁槌至今还滴着他的鲜血和脑浆。

　　这一切，值得么？
　　他问自己。

　　他从袖笼中掏出两卷帛布信涵。
　　赵国的信使满身伤痕地把它交到他手上时，信马已倒地抽搐。
　　第一卷，那是姐姐的来涵，而第二卷——

　　我之所以和魏国结为姻亲，全是因为无忌你。
　　就算你轻视我，舍弃我赵胜，让我去当秦国的俘虏。
　　难道你就不怜惜你的姐姐也会玉石俱焚吗？

　　这只狡猾的狐狸！

　　他看着帛布上那隽秀的字迹，慢慢地把它揣在手心，紧紧地揉成一团。
　　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也被无形的手揉搓得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