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风潇潇

1、1

　　他右手高举虎符，站在高高的将台上。
　　面前是遍布漫山遍野的十万精兵，像山松，钉在这坚硬冰冷的土地里，纹丝不动。
　　战旗随风列列展开，现出一个个如血般艳红的“魏”字。

　　我老实对你们说吧！
　　你们的将军晋鄙已经死了，被我杀了。
　　我要把他的尸首埋在这青山黄土之下，他的忠魂长存。
　　现在，统率你们的就是我了！
　　我问你们，愿意跟随我去解赵国之难吗？

　　我等愿意跟随公子！如影随光、如雨随云！千戮不折、万死不辞！

　　十万大军的喊声响彻山林，群鸟惊飞。
　　虽然早已知道答案，但他还是不由得笑了，苦笑。

　　这群人啊，真是愚啊、傻啊、痴啊！
　　像我一样。

　　这一刻，为了那个人，他成了魏国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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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国的宫墙到底有多高，他已经记不起了，也许从来就没有记起过。
　　他只记得，那天他披着一身重孝，被人带领着，跪倒在母亲宫室门前那长长的台阶前，眼前是一条条白绫、白绸、白麻，一片阴哑的白。
　　只觉得四周的宫墙都格外地隆起，像巨人，深深地把他幼稚的身体包围得喘不过气。
　　他抬头，天空只余一角，连天空都是惨白的。

　　他难受，平时，母亲都会温柔地抱他，但是今天，母亲不在。
　　他四下张望，只找到一具白色的灵柩，一群白得麻木的人。
　　他慌了，喊。

　　娘，您在哪儿？娘啊！

　　一双手突然紧紧地搂住他的头，让他看不见眼前那骇人的白。

　　无忌！从今天起，姐姐我就是娘了，我们的娘！

　　一个娇嫩却带着嘶哑的声音，颤抖着。
　　湿湿的液体滴到他脸上，他不动了。
　　那一年，他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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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眼中，王兄不像父王。
　　虽然现在他和父王一样，束起高高的冕旒，坐在王座上接受群臣的朝拜。
　　相国魏齐和将军晋鄙站在他的两旁，令他宛如一座神圣的雕像。
　　但是，他没有父王那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只是一直笑着。
　　呆滞的笑容，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玩弄的陶公木偶。

　　但他相信，王兄是爱他的。
　　他封给他富饶肥沃的领地，他为他建华美的宫室，他给他丰厚的奉禄，他赐给他娇美的妃妾，他为他换上闪着银光的束发冠。
　　从此，他成了信陵君。
　　那一年，他十六岁。

　　大王，信陵君声望太高了。
　　各国的士人都来投至他门下，至今已有门客三千。
　　正所谓功高震主、望远碍君，恐怕……

　　他笑。
　　他相信，王兄是爱他的，只是不信任他，只是有点……怕他。
　　他所能做的，是在自己的宫室里和门客说书谈经，对弈弹唱，谈天说地，就是不谈朝政。
　　谈朝政会让他郁闷，政事当是朝廷上的江海，而不是窄室中的露水。
　　现在的他，看似浩荡如江海，却是连一滴露水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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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饮宴之夜，君臣共欢，杯盏交错。
　　他坐在东亭一角。一人、一琴、一柱香。
　　月光之下，琴弦一动，琴声随云气飘升，四下当下无声。
　　所有人都在听他，注视他。
　　他感觉到，依在王兄身侧的宠妃如姬，用异常灼热的眼神捕捉他，仿佛要把他溶化。

　　他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一曲既终，他问离他最近的人，魏齐。
　　这个在魏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眉梢如风中雨丝般散乱，却又傲然上扬。沉稳，又带点不羁。一匹佩鞍的野马。

　　那是因为您飘逸如神人。
　　您一垂首，便能牵引春风，撩动秋雨。

　　那您为何不看我？

　　我见过比您更飘逸的人。
　　他只要轻轻低下眼帘，便能惊扰一江春水，轻波不绝。
　　他只要微微扬起嘴角，就可撩弄一轮秋月，阴晴圆缺。

　　您很了解这个人吗？

　　我们是故友，但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

　　她一定是个很动人的女子。

　　他是男子，就如公子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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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齐是从来不说谎的，或者说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言辞。
　　他见到了那个比他更飘逸的人，在和赵国联姻的宴席上。

　　那个人由魏齐引领着，华履一踏入殿内，便升起阵阵的惊叹。
　　男人有着像刀刃削出来一般的尖细下巴，浑身上下像包围着一层浅浅的银光。
　　金冠华带，目不斜视。
　　凤眼似波，龙眉如云，只轻轻一扬，便风生水起，举手投足，如行云流水。
　　紧跟在他身后的门客，也是个个仪表堂堂、举止不凡。
　　如此一看，竟成众星拱月之态，美不可言。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那一瞬间，他胸中涌现了《诗经》的句子，他甩了甩头。
　　余光扫过身旁的姐姐，却已是凝眉低首，撩弄着裙带。
　　双颊浮出如春桃般的浅红，穿透了胭脂。
　　他心里一紧，离席而去。

　　在铺满如水月色的长廊上，男人飘然而至，垂首施礼，婉若游龙。

　　好久不见了，魏公子。
　　啊，现在应该叫信陵君才对。
　　不过，我还是更愿意像以前一样叫您无忌。

　　您和我，以前有见过面吗？

　　难怪您不记得，那年您只有四岁。

　　他面无表情，男人却一直微笑着。
　　您来魏国是为了带走我最重要的东西，是吗？

　　我是来带给魏国荣耀的，同时也是为了我的赵国。

　　魏国不需要只有躯壳的荣耀。

　　男人笑了。
　　这世上的一切又有哪一样不是只有躯壳？

　　平原君！
　　他的语气已近乎叹息。
　　不要带走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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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姐姐还是走了。
　　她用那经常温柔地抚他头发的柔软的手为自己上妆，穿上华丽的丝裙，盘上如云的绿鬓，插上鲜红的海棠花，微笑着问他。

　　无忌，看看姐姐，漂亮吗？

　　然后她就挽起那镶金的裙裾，登上撑着锦盖的马车。
　　那天，整个大梁城的人都听见信陵君在狂奔的马上凄苍地叫喊。

　　不要走罢，你说过会永远在我身边。

　　他赶上她，抓住她的手，紧紧地。
　　她从头上摘下心爱的白玉凤钗，塞到他手里。

　　无忌，我唯一的弟弟无忌，我最心痛的弟弟无忌，我很想永远呆在你身边。
　　可是，这世上毕竟没有永远。祝福我吧！

　　她双肩颤抖，两行清泪污了娇美的容妆。
　　自从母亲死后，他再次看到了她的泪水。
　　可是，这次的泪却并非都是出自悲伤，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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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他独自一人，喝得酩酊大醉。
　　平时，他是不贪杯的。

　　如姬轻轻地绕到他身边，拿走他的洒瓶。

　　公子，您醉了，不要再喝了。
　　为什么要阻止我？

　　因为我爱您。
　　她俯到他耳边，轻言细语，鼻息喷到他脸上。

　　爱有什么用？

　　爱能让人快乐，能让人幸福。

　　那为什么我爱得那么痛苦？
　　那也叫爱吗？

　　您爱谁？

　　……我也不知道。
　　我所爱的，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其实却是遥不可及。
　　他是一汪深潭，我想看清他，却只看到自己的狼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无可名状的感觉。
　　我甚至不知道，那能不能称为……爱。

　　如姬低下明眸。
　　只要公子你认为是爱，那就是爱。
　　爱是没有定义的。

　　你爱我王兄吗？

　　我爱他，更尊敬他。

　　你尊敬我吗？

　　我尊敬您，更爱您！

　　他苦笑着，推开她按在他肩上的手。
　　你很美丽，却是盛开在悬崖上的海棠，只能让一人拥有。

　　如姬听了，仰天大笑，边笑边流泪。
　　她夺过他的酒瓶狂灌，直到她也烂醉如泥，如蛇一般摊软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