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盛放

2、第 2 章

　　接连几天，李之仪都有点恍惚，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浮起来又沉下去，抓不住，但又隐隐意识到似乎十分重要，弄得她心浮气躁。尤其是补习班的课程真的是一讲比一讲难，课后作业一大半不会做，沮丧的情绪一波又一波地往上翻滚，弄得她脸上痘痘都多了几颗。她甚至想发出“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种悲叹了。何以解忧？唯有晨曦啊！她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微博上，和广大曦粉交流，组团去和曦黑开撕……一场一场下来，在一种“身在一个友好奋斗的团队”里的热血感中，暂时忘却了那些不知道该从何下手的题目，忘却了心里那浮浮沉沉，让人焦躁的，不知道指向何方的念头。
　　可是，林小花女士是不会容许她忘却现实的。深夜看演唱会的那笔账还没细算呢，补习机构老师的电话又来了。
　　当某一天，李之仪从补习班出来，看到林小花女士站在门口接她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好了——早在一年以前，她就已经自己乘公交往返于补习班。在克服了最初的恐惧和偶尔误车、错线的麻烦以后，她充分享受了独行的自由。下课以后可以和小伙伴一起去肯德基吃点东西，逛逛街什么的，路上还可以开开心心地聊个天什么的。并且，就算以前那些有家长接送的日子，这个家长也是文翰道友啊！文翰道友从不问她学习怎么样，只问她过得开心不开心，有时候还会请她和小伙伴一起坐坐星巴克……林小花女士，并且还是一脸凝重的林小花女士，oh,My God!
　　“从今天开始，我来接送你上补习班。”林女士说，并且补充了一句，“然后我会在家里监督你的学习。”
　　“啥子呢？”李之仪有点炸毛，“妈你不管客栈了？”
　　“客栈那头的事交给你爸爸管一段时间。厨房那边再给他请个帮手。”林小花说，“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可是我已经大了！”李之仪说，“哪里需要再像管奶娃娃一样管我？”
　　“我觉得需要。”林小花冷硬着一张脸，去接李之仪背上的书包。
　　李之仪一侧身，躲了开去，“我才不要你帮我背书包呢！”她心里充满了愤怒，焦躁，又有些心虚，很有些要恼羞成怒的意思。只要林小花还碰她的书包，她就会炸开来，反抗剥夺了她的自由，不给她尊重的林小花。
　　可是林小花没有给李之仪这个机会，她很顺从地把手放下来，“好嘛，那你自己背。”
　　李之仪满腔复杂情绪没有了发作的理由，又有点不甘心就这样自行退潮，演化为一脸不耐烦加无处着力的愤怒，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赌气一般说，“我饿了。”潜意识里是要拖延回家接受全面教育加审查的时间。
　　“你爸爸已经给你熬了稀饭凉在那儿。回去就可以吃。”林小花说。
　　“哪个要吃稀饭？天天都是稀饭，早就吃烦了！”李之仪那左冲右突的中二情绪总算找到了一个爆点。
　　“不吃稀饭也可以。”林小花说，“你在回去的路上慢慢想你要吃什么。想好了喊你爸爸给你做。”一边说一边坚定地带领李之仪走向公交车站，“总之，我们不会在外面吃。没有那么多时间。顺便给你说下，我已经给你请了个数学家教。”
　　“你都没跟我商量！”李之仪被林小花放的这个大招打得有点懵，转瞬找到了“必须尊重孩子”这个反击武器，同时委屈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伴之以大声控诉：“这是我的事，你啷个能不跟我商量就决定呢？”然后总结：“你就是不尊重我！”声音很大，路人侧目。
　　“我给过你自由和尊重。”林小花回过头来，冷静地看着李之仪的眼睛，“你把你的成绩拿出来说说看，你怎么对待我给你的自由和尊重的？”
　　李之仪被那眼神看得身上一冷，几乎是出于小动物的直觉，意识到林小花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但饶是如此，还是非常勇士地回了一句经典台词：“成绩，你们这些大人就只晓得看成绩！”
　　“你是一个学生。”林小花诧异地说，“不看成绩看什么？看脸吗？”
　　不得不说，林小花最后这一句杀伤力十分巨大，不但李之仪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再也回不了嘴，旁边一起等公交的某路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站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李之仪的理智慢慢回笼，悲哀地意识到，林小花女士怼她怼得太漂亮了——就算看脸，自己这一张散布着青春痘的小脸也真没什么看头啊！再晃得一段，她竟奇怪地觉得安心和踏实了，好吧，其实她也没有真正忘却那些横亘在面前的、被刻意忽略、被刷微博麻醉的，做不出来的题目带来的沮丧。那股由中二期荷尔蒙支撑的翻滚的愤怒被车厢里空调的冷气一点点安抚下来，她忽然良心发现地问：“那个，家教好多钱一个小时呢？”
　　“四百。”林小花说，“一天两个小时。隔天来一回。物理题他也可以讲。”
　　“四百？一个小时？！”如果不是在公交车上，李之仪就尖叫出来了。不是她没见过世面啊，四百块一个小时的家教，林小花女士是不是被骗了哦？听刘晓瑜说，她妈妈给她找的川大的高材生当家教，才一百块！
　　怀着这样的疑虑，她忧心忡忡地和林小花一起回到了家。端起稀饭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妈，这个家教好贵哟，刘晓瑜的才一百块一个小时。”
　　“贵有贵的理由。”林小花不动声色地回答她。
　　“妈，我觉得你多半是被骗了。”李之仪说，“现在各种各样的骗子多得很，最喜欢骗你们这种中年妇女……”话没说完，对上了中年妇女林小花似笑非笑的眼神，“啊，我说错了，专门骗望子成龙的学生家长。”
　　“你不要把你妈当成没得啥子见识，一天到晚打麻将的家庭主妇。”林小花说，“我好歹也算是个体工商户嘛。”
　　“啥子个体工商户哦，”李之仪狗腿地拍马屁，“你简直算是企业家！”这话一出，她又想起了这个企业家那天早上为了25块钱房费饭费和人好声好气说话的样子，忽然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一样，面部表情都僵硬了。
　　“你慢点吃，我到楼下给你端点卤菜上来。只吃稀饭要饿。”林小花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好。”李之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飞快地把头低了下去。
　　刚刚她才突然想起来，她妈挣钱可真是不容易啊，一个铺位十块钱，一顿早饭五块钱，四百块一个小时的家教……她妈，这是要把生命都贴给她的节奏啊！好吧，她们家这客栈不只有这种最低档次的通铺，二楼还有两人间，三人间，三楼甚至还有带独立卫生间的标准间，但是，还有人工、水电、各种税收杂费和家里生活费什么的开销……再说了，好像三楼的标准间一天也才一百六……李之仪觉得稀饭的颗粒都变大了，卡得喉咙有点紧。另外，文瀚道友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她长大了以后要接手这份家族企业。就这三层楼，就这麻柳街，最多再加上旁边的人民路，将会成为她这一生的绝大部分内容……李之仪瞬间明白了这几天来心里隐隐约约的那个念头是什么，那是一个问题：我真的想要一个这样的人生吗？虽然这样的人生，现在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好，将来不用学数学了以后，简直找不出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可是，真的就要这样过一辈子吗？如果那样，如果那样，现在就去死和再活八十年再死，有区别吗？
　　李之仪真真正正食不下咽了。即使林小花买上来的卤猪耳也不能打动她。那猪耳朵红亮芳香，被烧腊店的王叔叔切得比纸还薄，洒了混着辣椒粉的秘制椒盐，是她平时的最爱，一个人可以一口气下去一盘子。而今她也不过意思意思地夹了两筷子就推开饭碗，“妈，我吃饱了。”
　　那个晚上，李之仪对着摊开的数学习题，把头都快抓秃了。她已经意识到她如果不想接手她的家族企业，就只能奋起。然而，奋起，真难啊！那些题目她真的不会啊……也不是完全不会，用了两个小时，她意思意思地做出来两道。其中一道还是例题讲过的，只稍稍改头换面了一下，是安抚学渣的专用送分题。面对练习册上茫茫的一片空白，李之仪颤抖的手默默地伸向了手机……她觉得自己已经努力了这么久，着实需要刷下手机来奖励or安慰一下自己。一拿过手机，她先把自己的□□动态改成了：整整奋斗了两小时！然后，在各个熟悉的群里收获了一大堆鼓励赞扬惊叹甚至质问：暑假还这么上进，有没有搞错啊？然后……愉快地去睡了。

　　第二天，李之仪的家教刘云峰如约而至。这是一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青年男子，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脸上还有个有点儿腼腆的笑容，客客气气地和她们打招呼：“林大姐好。之仪同学好。”
　　林小花给他斟了一杯茶，他端着茶杯坐下，目光透过李之仪打开的房门，扫到墙壁上最新版晨曦的海报，笑了，“这是晨曦嘛……”李之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套路来了，要么是给我灌鸡汤讲追星的坏处，要么就是表示他也是曦粉，和我拉近距离……”谁知刘老师笑眯眯地说，“人们都说他出身名门，成绩优秀，还有海外留学背景。其实是个农村苦孩子啊，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拼，真不容易。”
　　……
　　……
　　……
　　李之仪懵了足足一分钟才想起挽起袖子和他开撕，当是时完全忘记了刘云峰先生的老师身份。然后一寸一寸地江山失守。刘老师始终云淡风轻，笑得还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打开随身的笔记本电脑，从网页上一点一点翻出证据来，“凡人走过的地方，都有痕迹。在现在这个大数据时代，其实没有真正的秘密。晨曦的团队还是很聪明的，从来都没有正面触及过他的背景问题。之仪你也不用太介意，你喜欢的其实是这个人的这张脸嘛，即使他没有名校全A成绩单也没关系。我们不能那么势利对不对？”
　　李之仪像被当胸插了一刀，嘴巴都是苦的，“呃……好像应该是的……但是……”
　　“但是‘初中没毕业的辍学农村少年’这个人设好像有点不适合膜拜，对吧？”刘老师推了推眼镜，温和地说，“理解理解。人们骨子里都慕强来着。”
　　“也不是……”李之仪处于有点当机的状态。讲真，她自认不是脑残粉，不会在确凿的实锤面前要力挽狂澜地把黑的说成白的；她觉得自己貌似也不是就只喜欢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她……她应该是喜欢偶像的内涵……吧？从里到外，从他的才艺到他的人品到他的脸……可是，现在，似乎只有这张脸是真的，其余的，不过是个人设？
　　“不用难过的。”刘老师安慰她，“如果你不只是喜欢这张脸，那么你喜欢的是晨曦这个人设。这个由团队的智慧和经验打造出来的供大家沉醉的意象。无论晨曦本人是怎么样，其实并不影响这个意象的。”
　　“其实……”李之仪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你的意思是说，晨曦扮演了晨曦？”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刘老师说，“不过，更精确一点地说，应该是陈大西或者陈军陈兵陈大牛，大概就是这类名字吧，扮演了晨曦。只要你们愿意，晨曦永远都在。”
　　“嗯，”李之仪说，“就算晨曦不在了，还有晚霞。”
　　“对。”刘老师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后天准时过来。”
　　“什么？！”李之仪下意识地抬头望了眼客厅里的挂钟，没错，两个小时过去了。翻网页找证据再加上分析什么的，确实很花时间。“可是，老师你还什么都没讲呢！”她说。
　　“时间到了。”刘云峰笑笑，“不好意思，我后面还有别的安排。”
　　林小花从自己的房间走过来，递给他一个信封，“谢谢老师，这是今天的课时费。”
　　李之仪眼睁睁地看着刘云峰把信封轻巧地放在包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一句有用的东西都没讲的无耻的人对她妈微笑着，“谢谢林大姐，我们可以一周结一次的。”
　　“之之，送老师下楼。”林小花对尊师重道的礼仪要求相当严格，这个没有价钱好讲。
　　目瞪口呆的李之仪循着身体本能站起来，规规矩矩地把刘云峰送到楼下的街上，告别时还巴普洛反应地上身微弯地鞠了个不失敬意又不显夸张的躬：“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刚刚坑了她妈800块的刘云峰嘴角一弯，答礼，“之仪同学再见。”走出两步，回头看李之仪居然还保持着目送身姿，终于没忍住，补充了一句：“很遗憾，时间确实就这样过去了。”
　　是啊，时间确实就这样过去了，天光已不同于下午，带着点日影西斜的意思。小街尽头的江那边，红日似乎兜不住自己的体重，大腹便便地往下坠。它身边的云彩也被拖着，往下坠。呈放射状的一大片金红色。李之仪站在路上，呆气褪了一点，她知道她还是被老师套路了，刘云峰先生先戳破了她的偶像晨曦身上的神光，再用昂贵的价钱让她惊觉时光流逝的无情。明明已经知道这是套路——高级的套路也是套路——，李之仪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触动了。尤其是老师最后的那一句，真挚而又平淡的一句：“很遗憾，时间确实就这样过去了。”她仿佛看见她的时间，她美好丰盈的少年光阴在每一个虚度的日子后，这样真挚而又平淡地，一次又一次同她道别。只不过她一直听不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