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盛放

1、第 1 章

　　13岁的明朗少女李之仪正和小伙伴坐在深夜的串串摊上。她们面前已经摆了一小堆竹签，锅里油亮亮的红汤里还翻滚着海白菜、鱿鱼、牛肉、土豆片等等等等，麻辣鲜香的浓郁味道随夏夜的晚风四处飘散，引得路人狂咽口水。这是暑假周末的蓉城街头，夜生活刚刚开始，她们所在的这一片繁华市区，霓虹闪亮，人流如织。
　　“啊……真是好吃。我最喜欢海白菜了，肥厚，脆嫩，牙齿一咬上去，觉得人生都圆满了。”小伙伴刘晓瑜美滋滋地说。
　　“你刚刚说你一看到晨曦大大就人生圆满了。”小伙伴之二，钟宜淳翻了翻白眼，“你的圆满也太不值钱了。”
　　“两种圆满是不同的撒，吃海白菜的圆满是小确幸，见到晨曦大大那是大——圆——满——啊！！”
　　“哎，如果晨曦大大结婚的消息是假的，才是真正的圆满。”李之仪放下手里的鱿鱼签子，皱着一张脸，“先前我们觉得那丽迪配不上晨曦大大，我还跑到微博上跟人撕了好一阵，现在他这个，也不怎么样嘛……”
　　“偶像幸福就好啦！”刘晓瑜先是叹了一口气，转眼就又打起精神，“晨曦大大无论做什么，我都支持！支持！”
　　李之仪回想了一下新闻里那个女人的脸，觉得要像刘晓瑜一样全心全意地支持真的好难，但如果不支持的话，小伙伴之间显然需要小撕一场。而经过了激动的演唱会，再加上丰盛到撑的夜宵，她实在没有撕的力气了，于是撇撇嘴角不说话。
　　“哎呀！十点四十五了！”钟宜淳忽然大叫一声，“老板，算账！算账！”一边嚷嚷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我要是十一点还没回家，我妈肯定要把我撕成一条一条的！”
　　此言一出，刘晓瑜和李之仪也赶紧站起来。李之仪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整张脸都垮下来了，“糟了，我妈的夺命连环call已经有七八个了。我开静音没听到。这下回去要死得硬翘翘的了，惨惨惨！”
　　“没事，你回去赶紧抱你爸的大腿，你爸最心疼你，肯定能躲过一劫！”刘晓瑜安慰她。
　　“这次我爸肯定也要死得硬翘翘的，”李之仪忧愁地说，“演唱会的票是他给我买的，我们两爷子计划好了的，今天我妈回金堂去看我外婆了……哪里晓得她杀了个回马枪啊！”
　　说话间，钟宜淳已经结好账，手机滴滴叫了个车，终于空出来说话，“我回去把账算好，你们微信转给我哈。哎呀，李之仪你妈妈肯定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专门要逮你两爷子的现行的，太可怕了！”
　　刘晓瑜作发抖状，“太可怕了！”
　　李之仪想要强撑，“还好是暑假……”
　　“暑假？你作业做完了？明天不上补习班了啊？你忘了上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啦？像你这样下去，高中就不要想了，只能去上职校……”刘晓瑜一手叉腰作茶壶状，像模像样地训斥道。
　　她学得太像，钟宜淳和李之仪都哈哈大笑起来，“嗯，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是家家户户的妈的标配啊！”
　　“你有个那么理解支持你的爸爸已经很让人羡慕了。”刘晓瑜说，“我们家虽然已经不再上演‘男女混合双打’，但绝对可以组成一支双人辩论队，不把我这个对方辩友驳得跪地求饶是不会结束的……”
　　“我妈一个人的战斗力顶你们家两个。”李之仪闷闷地说，“她不但天天给我灌心灵鸡汤，前天居然给我说，‘活着是一场修行……’”
　　“啊……！”钟宜淳和刘晓瑜双双表示给跪，“太猛了！”

　　从滴滴专车上下来，李之仪如临大敌，连跟小伙伴们挥手告别这个程序都没想得起来，她几乎是顺着墙根，企图像一抹游魂一样地飘进她家那幢居民楼，全身上下透着一个大写的心虚。她轻手轻脚地爬上二楼楼梯，心里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说不定母上大人已经睡了呢？”
　　然而，离门半米，她那稀薄的幻想就给击成了渣渣。她妈妈，林小花女士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金属防盗门 ，给了她会心一击：“你们两爷子简直就是狼狈为奸！骗我有啥子好处啊？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肯定是要遭发现的撒！李文瀚，你有没有想过遭发现的后果？啊？！”
　　李之仪赶紧停下了脚步，啊，死道友不死贫道，让李文瀚小伙伴先消耗一轮敌人的炮火吧！她决定就站在门口为文瀚道友提供精神能量支持，嗯，相信他一定会收到，一定会挺住的，文瀚道友加油啊！！
　　也不知道文瀚道友有没有收到她的意念支持，他在林小花女士的炮火攻击下几无还手之力。楼道里回响的全是林女士出离愤怒的声音，“你有没有为她的学业考虑过？她现在初一，开学就初二了！马上要加物理课，不趁暑假努力就晚了！晚了你知道吗？她很可能上不了重点高中，只能去个普高，普高有什么前途？啊？！你想过没有？！”
　　“哦，原来我不努力也可以去个普高。妈你平时不总是说我只能去职校吗？看来你还是留了余量的哈……”李之仪在心里默默吐槽。
　　“我们现在还不晓得她学物理有没得天分，如果没得天分，就要加倍努力，就还要给她排一对一的课！她一天到黑都追星，心思都没有放到学习上，你说，啷个办？！啊？！你说！！”
　　“女孩子嘛，物理学不好，也很正常……”文瀚道友弱弱的声音飘了过来。
　　“说得好！女孩子嘛，物理学不好……”李之仪点头，忽然停下来，“文瀚道友，你这话好像政治不正确啊？！”
　　“什么叫女孩子物理学不好，很正常？！”林小花的声音陡地提高了一个八度，“李文瀚我告诉你，大清早就亡了！把你那种重男轻女的观念给我收起来！我们李之仪学物理也许有天分，也许没天分，但同她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没得半毛钱关系！就算她没天分，又不用搞研究，学校的知识只要肯死磕，就没有啃不下来的！！”
　　李之仪听到林小花掷地有声的怒喝，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燃，同时，真想为“大清早就亡了”点赞啊，文瀚道友，不是我立场不坚定，是你的战力确实太渣了呀……
　　“反正她将来都是要接手客栈的，就算物理学不好，读个职校也没得啥子关系嘛。”李文瀚息事宁人地说。
　　“什么？”李之仪有点懵。而李文瀚的补充又飘了过来，“我们这客栈也算是家族事业了，之仪肯定是要走这条路的。”
　　“那是两回事！”林小花愤怒地说，“你的意思是她现在就不读书了也没关系，对吧？你放屁！活着就是一场修行，读书的时候就该好好读书，游手好闲是没得前途的！”
　　“我这也不是要她游手好闲啊，”李文瀚有气无力地解释，“不过是想她过得轻松一点罢了。”
　　“轻松？躺着不动就轻松！可是躺着不动的是什么？李文瀚，躺着不动的那是死人！”
　　后面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李之仪已经不太在意了，她满脑子里想的是，啊，原来我将来要接手客栈的啊……
　　屋里战火渐渐告一段落，李之仪贴着墙根回到了家，心不在焉加上犯困导致认错态度出乎寻常的良好，被林小花女士怀疑是感冒前兆，忧心忡忡地早早打发了去洗洗睡。躺在床上，她最后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地飘过：我们家这客栈……说是家族事业，好像有点儿……有点儿一言难尽啊！

　　清晨，窗外的街渐渐苏醒，渐渐活泼。上早班的张警官的自行车铃铛声，到人民路上去卖豆花油条的夫妻档王叔叔和吉阿姨的那辆人力车的胶皮轱辘压过石板路的吱吱声，早起的邻居方婆婆开门了，站在门口例行的一连串咳嗽和意味不明的哼哼声， “幺妹儿、二娃子、三哥”之类的带着困意和笑意的邻里寒暄招呼声……然后，外面大马路上的汽车声、喇叭声、叫卖声以及别的许许多多声音汇入，变成一条市井的声响洪流，从李之仪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小房间里兜兜转转，企图将趁暑假，好酣眠的少女唤醒。如果这些声音的使者还不能奏效，接下来会有更凶猛的大军袭来——味道。加了碱煮得酽酽的菜稀饭的味道，葱花肉包子的味道，豆花的味道，油条的味道，小面和米粉的味道……这一切搅在一起却又层次分明，宛若盛大交响，足以让李之仪从梦里馋醒好几回。
　　所以，尽管昨晚睡得晚，这会儿她也躺不住了，在凉席上裹着毛巾被翻滚了一回，迷迷瞪瞪地坐了起来。眼睛一睁，晨曦那张微微带笑的狐狸脸就扑了过来——那是正对床头的墙上贴着的大海报。李之仪总是定期更新这张海报，她对小伙伴们说：“晨曦大大让我的每个清晨都充满力量！”是啊，一睁开眼，就看到这张盛世美颜在对自己笑，真是无比美好的一天啊！
　　“我一定要尽快弄到最新款的晨曦大大，嗯，最好是这次蓉城演唱会的海报，啊，啊，啊，一想就激动啊！！”她兴高采烈地把裙子往身上一套，神采飞扬地冲到卫生间去洗漱了。
　　李之仪的洗漱一向很快很潦草，尤其是在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尤其是在楼下各种食物浓香的勾引下。不过七八分钟，她已经一头扎进楼下小街上的“二姐面店”里了。
　　“赵嬢早，我要二两牛肉面，加个煎蛋哈！”李之仪一边亲亲热热地同老板娘打招呼一边自己找座位坐下来刷手机。昨天晚上在演唱会上就微博各种刷屏，虽然她们几个的座位离舞台远了点，但是拍大屏幕上晨曦大大的脸还是很清楚的！再说，满场的荧光棒拍出照片来也很带感嘛。更何况还可以发视频！微博上点赞的曦粉超多，大家都口水长流地表示了羡慕，昨晚回家太晚，都没有一一回复，显得多没得礼貌，多没得素质呢！
　　“我要做有素质的曦粉，”李之仪心情无比愉快地刷着微博评论，一个一个地回复：“谢谢，我们要给晨曦大大加油！”“嗯，我们曦粉永远站在晨曦大大的身后，Fighting！”
　　“之之，你的面好了，莫耍手机了，快点吃哈！”赵嬢亲手把一碗面端给李之仪，再叮嘱两句。麻柳街上的老邻居了，看着小姑娘从一个粉团子长到这么大，和自己家的孩子也差不多了。
　　“嗯，谢谢赵嬢，我马上吃。”李之仪乖乖地把手机放下，拿筷子把面拌匀，“好香哦！赵嬢你手艺一直都那么好，我早上睡到床上都遭香醒了！”
　　“哈哈，那你还不早点儿下来？等一下还要去上数学课吧？课程难不难？跟得上不？”
　　“哎呀，吃饭的时候不要提这些伤心事嘛！”李之仪说。老邻居知根知底就有这点不好，不但期末考试成绩和排名整条街都晓得，补习班上答不出问题什么的，也可以很快就被全体邻居关心一把。
　　“之之啊，学习还是要上点心啊！”赵嬢语重心长地说。李之仪嘴上乖巧地回答：“嗯，我晓得要努力。”，心里不停祈祷赶紧来两个吃面的解救她。
　　谢天谢地，这是吃早饭的高峰期，门口进来三四个人，赵嬢马上就顾不上关心她的学习了。李之仪终于能够尽情享受她的早饭。但是，心情多少还是受了点影响。唉，补习班上的数学真的越来越难，最近这几讲在讲几何证明题，那些图形让人脑壳痛，她觉得在坐飞机——云里雾里。
　　面吃好，钱付好，李之仪告别赵嬢，过街进到自己家的店里。踏进门的那一刻，她想到了昨晚她爸说的“家族事业”，心里那种怪怪的感觉又上来了——这个，真是一言难尽啊！
　　平心而论，李之仪家这个客栈也真是几代传承了。据说解放前她家就是开脚店的，解放后公私合营改制，她们家也是实际经营者。那段时间，叫作“红星招待所”。她的曾外婆一直在红星招待所工作到退休，之仪外婆接班。八十年代初，之仪外婆从单位下海，选了一片茅草三尺高的地，简单修了几间屋，把“悦来客栈”的老牌子挂了出去。后来，这片地被纺织三厂看中，要修职工宿舍。商量下来，她外婆凑了些钱，客栈原址翻修并扩建，还给自家弄了套住房，后来送给了之仪妈妈。之仪妈妈是九十年代末接手客栈的，外婆回金堂老家去自由自在地享福了。
　　之仪现在所在的麻柳街说是街，其实只有窄窄长长一条石板巷子，两边的两幢楼是三层砖混结构，一楼门面，二三层是住房。据说当时纺织三厂修这批宿舍楼的资金不够，幸好那届领导思想很活，不但和之仪外婆这样的原址小商户合作，还有意把一楼全部修成门面对外出租或出售，总算给厂里职工弄到了三十来套房子。那届领导在任上弄了好几个这样的小项目，虽说地点近乎荒郊，但也愚公移山一般，一点一点解决了职工住宿问题。这在当年，擦着各种政策的边，可以说是顶了很大压力。房改之后，住在楼里的职工花不多的钱买下了产权。后来也有转手的，但住在这里的还是当初的老职工多。尤其是国企工人下岗潮，在麻柳街上用厂里的门面自谋职业的很多。后来纺织三厂一再改制，门面的产权也一点点转卖给了经营者。赵嬢家的“二姐面店”就是这么来的。当然，现在的麻柳街已经早就不再是当年的荒郊，因为靠近火车站和一个西南地区著名的小商品批发市场，这一片是相当成熟的老城区了，就是有那么点儿鱼龙混杂的意思。麻柳街的南边，是四车道的人民路，端的是高楼林立，有商场、酒店、银行、咖啡馆和高级写字楼。车水马龙，人烟稠密。
　　和人民路的繁华不同，麻柳街的热闹十分市井，三层楼的建筑已经显得陈旧而落伍，各种设施也在老化。这里的消费水平和生活水准都是蓉城较低的那档。实惠、粗糙。
　　李之仪走进她家客栈的时候，正碰上林小花女士在给一个住宿的客人结账，“10块钱的一天铺位费，你住了两天，20块；5块钱一天的早饭，你吃了一回，一共25块哈。”
　　“可不可以便宜点儿呢？”客人一边摸钱一边说。
　　“啷个可能再便宜了嘛！”林小花好声好气地说，“水费、电费、人工费、还有铺盖毯子的损耗，大哥你算下，真的不可能再便宜了啊！”
　　显然，客人也知道这个价钱在2016年的蓉城，是真的不可能更便宜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是哈。”摸出来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数出25块，递给了林小花。
　　站在旁边目睹了这日常一幕的李之仪，脑子里仿佛呼啦啦地飞过一群乌鸦：“看，这就是文瀚道友说的，我要继承的家族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