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客》柏丰

10、中秋上

　　翌日一早，叶将甫一出门便见常晔倚着一旁的柱子，整个人有些松弛，头微微下垂，上下眼皮正如火如荼地打架，俨然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待叶将走近，常晔便瞬间清醒了，抬眸咧嘴一笑，喊了声：“叶兄。”

　　“你这……不会一宿没睡吧？”叶将觉得有些荒谬，两道秀眉不自觉拧着，在常晔连道两声“没有”后神色才有些缓和，想了想又问道，“怎么来这么早？”

　　“我怕你一早起来走了。”常晔眼眸亮晶晶的盯着叶将，那眼神含了些期待进去，“常丞相说叶伯父要务在身，今晚很晚才能回将军府。”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结巴了起来：“你白天……留、留下来吧，晚些、晚些再回去，好不好？”

　　中秋佳节，理应是要回将军府团聚的，不过叶将并没有做好与叶家人周旋的准备，况且叶将母亲已经病逝，叶尚英只娶了这一位夫人，在夫人离世后更是坚决表示过自己不会再娶，因此家里人丁稀少，只有叶将及其一位长兄叶均，而叶均镇守边关已逾两年没回家过了，今年自是也不会回，今日叶尚英又外出，大抵也是赶不回来了，家中只剩下些旁系亲属，这么一想叶将更是不想回去了。

　　只是叶将在长辈眼中一直都是做事周到又有礼数的少年楷模，俗称别人家的好孩子。中秋佳节父亲不在，自己更是应当回去撑一撑场子，这一点又让叶将纠结了起来。

　　思绪纷飞间，叶将忽的又迎上了常晔那双饱含期待的眼睛，顿时觉得，自己留下来过节一定比回去要有趣的多。

　　他忍不住逗一逗常晔，未语先笑：“这我得好好思考一下。”

　　“嗯……我知道的。丞相跟我说了，你要是不愿意留下来也不要强求。”常晔肉眼可见的失落了，他低下眼帘看着地板，安慰自己道：“我理解的，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常晔低眸小声嘟囔着些什么，声音太小，叶将只模糊听到了“团圆”“朋友”这样的字眼，心中微微一动，负手向前走了两步，一巴掌拍在常晔的肩上：“我又没说不留，走吧。”

　　晚些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常晔先是一愣，旋即展颜笑了起来，跟在叶将背后蹦跶，一边道：“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真的。”叶将信步往前走，“今日还是要禁足吗？”

　　常晔点头。

　　那真是可惜了，据说中秋这天集市很是热闹，听说别日茶馆来了一个很会讲故事的说书先生，今日还是第一次开嗓，桃花坊特意为中秋编了新的小曲，连风雪客栈都换了一个画风，在楼下高高挂起来了一排竹子编的月亮灯，楼内每个地方都挂上了绘有金蟾玉兔的大红绸缎……他还想借此机会好好体验一把这里的风土人情呢。

　　“我们去找二姐做月饼吧。”叶将还没唏嘘完，就听常晔来了这么一句，转念一想反正以后体验的机会多的是，能见到丞相府怎么过节反倒是机遇难得，兴致马上上来了。走着走着就发现了不对劲，常晔已经出了平时活动的范围。

　　难道是要去厨房？常晔表面上是被禁足，实则是让常晔尽量少接触人，厨房这种地方人多眼杂的地方，他真能进去？

　　常洲婷不该会忘了这茬，正觉蹊跷，常洲婷便笑着从厨房出来了，她头发简单的盘了起来，身穿一件浅灰色的衣服，袖子挽到了胳膊肘，手上沾着一些白色的面粉，面粉在她挥手的时候还簌簌往下掉：“幺儿来啦。”

　　叶将恍然想起来这一路上竟是没遇到一个家丁，厨房里也没有像往日那样总是有人不停地进进出出，于是道：“常丞相今日把家丁都清出去了？”

　　“对，幺儿平日里被禁在那方圆之地，今天中秋，该让他出来透透气。”常洲婷今日似乎心情格外的好，眼底的笑意似是要溢出来搬，拉着常晔就往里走。

　　叶将也就跟着进去了，那一字排开的几大碗调好的馅料首先就映入了叶将的眼帘，一旁的陈束正哼哧哼哧揉面团，专注的很，多了几个人都没发现。

　　等陈束揉好面，转身又过去拿了几个盆回来发现多了两个人，这才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常晔和叶将两人相视一笑，这下陈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咳了一声：“见笑了，我这人一做事就容易忘我。”

　　“父亲离开前交代说这次就一切从简。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月饼也只能我们自己做了。”常洲婷一边分着面团一边在心里敲着算盘，“这样，我和陈束准备馅料和面团，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常晔这傻孩子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看他那傻乐的样子似乎还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叶将则是表面笑吟吟，心里一片愁云惨淡，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从体验生活的旅客变成了苦力服务员。

　　“我该是相信姐弟是上辈子的仇人，这辈子还要相互折磨。”

　　叶将忙活了大半天，把一个个印着精致图案的月饼收到竹盘里，拿到外面隔在一旁，给炉子添了些火，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始兢兢业业烤了起来。

　　常晔爽朗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不会啊，我觉得常二姐待我很好，我阿姊也是。”

　　“你还有姐姐？”叶将诧异道。

　　“嗯，阿姊是待我最好的人。”常晔说这话时没了一身傻气，神情近乎温柔，眼底是陷入回忆的温情。

　　“只是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是尚在闺中，还是已为人妻？”

　　“是否……还活着？”

　　思及此，常晔眼底染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叶兄，我不骗你。”

　　他耷拉着眼皮，随着手上的动作一个接着一个月饼被揉搓出来，馅料与面皮混做一团，他抬手又在上面画上了图案。

　　与其说是画，不如是说是写。

　　他以前不识几个字，只觉得这几图案挺好看，后来他才知道这上面是写的是团团。

　　他不精书法，写上去的字丑得很，让原本就颜值不高的月饼丑上加丑了。

　　他才把自己做的月饼抬出来，叶将就惊呼了一声：“你做的月饼挺特别啊。这上面的图案是啥？”

　　“这是我家乡的月饼，上面写的是团圆。”

　　“挺好，我待会尝尝。”叶将心思细腻，在常晔说“叶兄，我不骗你”时就隐约猜出了些，只是他这人心思虽细腻，却不太愿意戳破那些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于是他并没有问常晔为什么突然说这么一句话。

　　你不骗我什么？

　　他不会问，因为他知道，即使常晔的成长值上升了很多，但他依然不能放宽心看待“此常晔非彼常晔”。而对于这个事情，叶将是无法回答或是安慰的。

　　反正常晔内心强大，会自己消化的。不过今日的常晔似乎并没有打算自己消化。

　　“常二姐对我很好，常丞相也很关心我。只是我突然有点想家了。”

　　只是常家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

　　“叶兄，你可以假扮一下我的家人吗？”常晔取出一个烤好月饼，放在了碟子上，然后递给了叶将。

　　叶将低头看了一眼月饼上面歪歪扭扭的“团圆”二字，接过来咬了一口，口感确实要比馅皮分层的月饼差些。

　　“不用假扮，从现在开始到你回家之前，我就是你的家人。”

　　谁不是漂泊在异地他乡的旅客呢？

　　两人捞了几个烤好的月饼席地而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烤好的月饼堆在竹盘上，已经成了一座尖尖的小山。还好叶将没顺手多往回放了几个竹盘，剩下的盘子勉强够用。

　　“把月饼装到食盒里，常二姐他们应该快来了。”

　　常晔“嗯”了声，取了个食盒出来，确认把自己做的月饼都放在了最底层，然后才分装其他的月饼。

　　叶将见状噗嗤笑出了声：“现在知道自己的月饼丑啦？刚刚还做那么多。”

　　常晔不好意思的背过了身，好像这样叶将就不能看到他干什么了似的：“叶兄莫要笑话我。刚刚触景生情，触景生情。”

　　月饼很快就打包好了，此时天已经黑了下去，月亮被挡在了厚重的云层之后，只能模糊看个大概。

　　“月饼好了没？好了我们就去大堂吧。”

　　不如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常晔和叶将刚把月饼打包好，陈束就踏着月色来了。

　　“岳父已经在大堂等着我们了。”末了补充了句，“叶公子别着急走啊，今日岳父在碰到叶大将军了，叶大将军说事毕后会来这边接你。”

　　正巧叶将还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回去好些，这么一来也不用瞎琢磨了，放宽心玩就是。

　　厨房有一条通道直达大堂，想来这么设计是为了方便布菜，不过明明常晔和叶将在厨房待了一整天也没瞧见个人影，这菜大概是从外面客栈买来的。

　　“幺儿说他想吃风雪客栈的菜式。我和陈束去集市逛的时候碰巧看见了，他家确实受欢迎的很，菜香一阵一阵地飘出来，我闻着也馋了，便顺便买了一桌回来。”

　　“父亲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幺儿得说个吉祥话。”

　　常青源在主座处瞪了常洲婷一眼。

　　“那是我准备在幺儿行冠礼时给的。”

　　“行冠礼那得再过两年呢，我可不信。”常洲婷布好碗筷，落座，自然把这个话题揭过，顺嘴坑了叶将一把：“叶公子是幺儿带回来的，也得说个吉祥话。”

　　叶将：“……”

　　虽说有些无语凝噎，不过动作还算干脆，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站起身：“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以茶代酒，借情谊满杯，月圆人圆，祝聚多离少。”

　　常青源爽朗笑了两声：“好一个聚多离少。”

　　不说再无分别，只说聚多离少。

　　在座的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叶将看着时候 ，巧妙的转了个话题：“常伯父快尝尝这个月饼，是常晔亲手做的呢。”

　　常青源接过那个丑丑的月饼，笑的牙不见眼：“好好好。”

　　叶将偷偷抛了个眼神给常晔，那眼神仿佛在说：一切有我，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