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歌》闲鸟

4、第四章

　　当克劳德赶到运河时，只觉得铁锈味的血气冲天，忍不住几欲呕吐。几百士兵正在草草清理现场。他从络利背上跳下来，踩在一滩水里，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他本能地伸手扶住旁边的石柱，发觉手掌湿湿的一片粘稠。他转过手背，差点惊叫一声，手心里触目惊心的一掌暗红。他愕然抬头审视四周，除了来不及清洗掉的血迹，居然没有发现俘虏的身影——或者说尸体，他原本以为西撒会命令士兵们将俘虏杀死或者再用火焚掉，可是这里却意外地到处积满了水……水?哪来的水?运河不是已经荒废了好几年了么？难道……？！克劳德疯一样地跑到运河边，越到河边血腥味越重，他看见本来空空的运河里，石头已经堆得差不多和河床一样高，上面有着斑斑点点的血迹，缝隙里隐隐约约能看到缓涌的水，只是这水的流动异常，似乎密度奇高。他张着嘴，呼吸都停顿了，那究竟是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他只是不能接受这河床里的石头下居然埋着整整两万俘虏！他呼吸急促，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是西撒！！不是西撒！！！”莱昂连喊了几声他都没听到，正想走过去，肩膀被一只手按住了，转头一看，西撒已经赶到正站在身后。西撒对他摇摇头，然后走向克劳德。

　　西撒停在离克劳德几步远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他心里估计着克劳德或者会给他一个耳光的可能性很大，所以他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左脸，准备迎接那清脆的一刻。当他把手搭向克劳德的肩膀时，他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都在抽搐。克劳德浑身一震，转头看着他，脸上是西撒从未见过的惊愕。西撒刚喊了句“克劳德……”克劳德倒退两步，“嘿嘿”地笑起来，西撒从来没见克劳德这样笑过，只觉得克劳德的脸看起来特别狰狞，他担心地再次叫道：“克劳……”克劳德突然抬起颤抖的手指了指西撒，他嘴唇哆嗦了一阵才勉强把这个名字说出来：“……你是……修罗……吗？！”

　　“克劳德！住嘴！！”西撒用力咬着下嘴唇，他早料到会引起克劳德的记恨，可这真的到来时心里还是不可遏止地痛起来。

　　克劳德摇摇头：“殿下，请你让开……”

　　“克劳德！”殿下这个词大大伤了西撒，克劳德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他，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没有，这个时候却喊出了殿下这一尊称，分明是有了疏远的意思。他生气地抓住克劳德的胳膊，不准他离开。

　　“让开……”克劳德剧烈挣扎。

　　“克劳德！！”西撒的声音大起来。

　　“滚开！！”克劳德声音比他更大。西撒抓得他的胳膊生疼，可他的力气远远不及西撒，他几乎使上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西撒那只好象铁钳一样的手，却只会让西撒越抓越紧，给自己的胳膊带来更大的疼痛感。

　　络利静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它似乎是比较赞同西撒的做法的。兽人族的繁衍奇快，人口暴增的兽人一直觊觎着龙族广袤的领地，经常找借口发动战争侵占土地，龙族人口稀少，而且飞行非常消耗体力。所以即使龙族有着空战的优势，但是光凭一己之力想要和精力异常旺盛且善疲劳战的兽人开仗，龙族吃亏的几率更大。龙族对兽人历来恨之入骨，因此龙王对于人族借兵一事才会一口答应。但是络利似乎又能理解法师的做法，那么善良的人，是他让它有了第二次生命，他对于死去的生物都有着怜悯之心，更何况是两万鲜活的生命！所以它的潜意识是向着克劳德的，当听到克劳德向它发令时，它总不由自主地感到开心。西撒和克劳德的争执让它非常矛盾，它不知道到底帮哪一边好，发了一阵愁后，它还是决定倒向法师那边，毕竟嘛，与自己灵魂有契约的是漂亮法师，而那个叫什么爱德华的——管他叫什么呢，即使自己好象确实说过要效忠于他，也充其量不过当当他的交通工具罢了——不、不、不！骄傲的龙族怎么能充当一个交通工具呢？络利不禁有点愤愤起来，啊啊啊，帮忙！它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好使自己心理平衡，要那个爱德华来请我，我才帮；但是法师，我是心甘情愿的，对，即使是召唤魔，也是有自己的思想的！想到这里，络利很满意给自己找了个合理的理由，于是它摇摇摆摆站起来喊道：“法师～上来！”正在僵持的两人都愣住了。克劳德微微一怔，果然快速跑来；西撒一愣之下被克劳德挣脱了，本能地反手，却抓了个空。他恼怒地喊道：“络利！”不料络利猛得转头向他发出一声恐吓，阻断他追向克劳德的步伐。西撒僵硬地站住了脚，怔怔地看着克劳德翻身跨上黑龙飞离。他颓然坐倒在地，回想着克劳德看他时的哀伤表情，心里比被克劳德打还难受。

　　莱昂走过来，轻声提醒道：“西撒殿下，您还是先回去做准备吧，罗伊国王黄昏时分回城。”

　　傍晚时分，护送默多国君罗伊·爱德华的军队回城。街道上满是挤满了欢呼迎接——也许说看热闹更准确——的平民。最先进城的是国王的亲卫军。姑娘们载歌载舞，纷纷把鲜花洒向行进队伍中的士兵们身上，她们拥挤着亲吻着，称呼他们为“英雄”。长着深灰色卷发，有着两撇优雅小胡子的罗伊国王神气十足地骑着一匹身上被莫名其妙披上许多装饰而显得异常高大的马缓缓走在队伍中，在士兵们肃穆的银色或者黑色的盔甲的映衬下，穿着鲜艳金丝滚边大红毡蓬的国王突显得有点扎眼。

　　“陛下好英武呢！”“不知道战场上有没有这么神气哦……”“……说起来，战争中似乎没有看见罗伊陛下吧？”“你不知道么，敌人刚来的时候陛下就带着王后……”“不是去搬救兵了吗？”“你不知道么，搬救兵的是西撒王子……”“难怪他如此轻松——”“……活象个小丑啊……”“嘘……”后面是一阵低低的嘲笑声。听到这种小声的似乎不经心却丝毫没有掩饰意思的议论，莱昂不禁轻轻皱眉，他转头看看西撒阴沉的表情，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接风仪式地点设在了拉坎广场。罗伊的马在迎接队伍前面停了下来。队伍的前段是默多神殿众法师，各人一袭雪白连帽长袍，领头人当然是身披绶带手握权杖的老贤者道格拉斯，他深深弯下腰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微臣恭迎陛下。”所有的法师都退到一侧恭敬地低下头去。罗伊正要说些什么，忽然瞟见站在第一位的克劳德，一个念头闪过，脸上不禁浮起笑容：“克劳德？”克劳德的脸色倏地变青，他咬咬牙没做声。道格拉斯眼见学生受窘，连忙打圆场道：“陛下，克劳德身为四等祭司，又是卫国战的功臣，应该站在队伍前面。”罗伊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哈哈！”他心里暗想，道格对这个学生向来就看得重，从来不会强迫克劳德做什么，这次克劳德离开西撒身边，显然两人之间有冲突，而且这冲突还不小，我是不是该抓住这个机会将克劳德这个西撒的重臣笼络过来呢？这时随从已将王后接引上前来，罗伊顺势转头挽上艳丽的王后上马，临走时还似笑非笑地看了克劳德一眼。这头西撒看在眼里，微微皱了皱眉。

　　罗伊和王后骑在马背上缓缓前进，两人频频朝向他们欢呼的群众优雅地微笑点头，时而挥手致意，不觉已走到了西撒的队伍面前。莱昂与众将士纷纷半跪在地，只有西撒一人，冷冷地与兄长对视。罗伊脸上堆满了笑容：“王弟屡立战功，这次又将塞横拉这一强敌击溃，吾必有重赏！”西撒冷冷讥讽道：“这次陛下还有什么东西能赏赐给我呢？勇气勋章？还是幸运鸟雕像？”没有料到会遭到西撒的抢白，罗伊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咬牙微笑还击道：“少了克劳德这个智囊，王弟连措辞都有问题了啊！”西撒被戳到痛处，微带怒意狠狠地盯着罗伊。罗伊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并占到了上风，他古怪地冲西撒一笑，却看见了西撒身后的年轻人，他有点惊讶：“莱昂！”莱昂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是的，陛下！莱昂·福罗伊。”“如此看来，是你帮助我们赢得了这次胜利？”“战争的胜利全靠西撒殿下的英明！陛下。”罗伊有点不快，他明明引导这个年轻人将胜利的光环笼罩在自己身上来，却被他简单明了的一句谦辞，聚光灯全打在了西撒身上。他露出大度的似乎根本不计较的表情微笑道：“那么你这次回来似乎是决定好了继续效忠于我咯？”“是的，陛下。”罗伊脸上顿显胜利的高兴，但是莱昂接下来的话差点使他七窍生烟，“就在刚才我已经宣誓效忠于西撒殿下。”莱昂故意曲解了话里“我”的意义让罗伊怄得半死，但是他又不能公然向一名有主的骑士显露自己想让这头狮子效忠于自己个人的本意，他尴尬地连声说“好，好”，转过身举起双臂大声对着百姓喊道：“为了庆祝我们的胜利！所有人！狂欢吧！！”整个广场立时沸腾起来，人们欢笑着纷纷将五颜六色的花朵和彩带撒了一地，天空上是带着欢快鸽哨声尽情飞翔的鸽群。

　　西撒见仪式已经完成，立刻焦急地挤进人群中搜寻克劳德的身影，莱昂正要跟上，却感觉有视线在紧紧盯着他，转过头，一名轻装盔甲小兵正端了个酒杯直愣愣地看着他。莱昂打量了一下，似乎眼生得很，自己的雇佣军团是清一色的重装骑士，没有轻甲兵；或者是小时侯的玩伴么？除了西撒和托马斯姐弟俩，再没有亲密的伙伴；眼前这年轻人一副刚刚成年的模样，以前学院里又似乎没有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同学。出于礼貌，莱昂冲小兵点点头，然后他吃惊地看见小兵的脸颊居然顿时变得通红。带着羞赧促狭笑容的小兵一个箭步冲上来，急切地问道：“请问，阁下是否是莱昂·福罗伊？‘银色狮子’莱昂·福罗伊？”见莱昂点头，又追问了一句：“与‘圣骑士’安迪·克莱米亚齐名的‘游侠’莱昂·福罗伊？”莱昂“啊”了一声，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莱昂从来没想过要与安迪齐名，他们不仅是世仇还是情敌，更重要的是莱昂从来没想过要和安迪较量个高低来赢得这个“齐名”。不过小兵似乎并不需要等他的回答，他已经认定了眼前这人就是狮子莱昂，他的脸变得更红，像喝醉酒一样红到了脖根，他努力想要站直，却不由自主地害羞搔头，他开始结结巴巴地说：“这个……那个……游侠啊，好、好象是我一生、一生都难以达、达到的高度呢！游、游侠先生，请、请容许我自我介、介绍一下，我、我、名叫捷、捷克·爱斯里拉斯，是、是刚入伍的国王亲卫军，”说道国王亲卫军，他似乎有点自豪，所以这几个字吐得特别清楚，莱昂有点莫名其妙又有点好笑，这个小兵对他结巴了这么久，不会就是想告诉他他是国王亲卫军的一员新兵吧？他急着要去找西撒，所以有点心不在焉。捷克见莱昂一副要走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又开始结巴起来：“我、我从小时候就、就对您十分崇拜，我一直听着您的故事长大的，您4岁时开始学习剑术，12岁就能单人驯服空马，14岁就晋升为骑士，17岁时您因为您父亲弹劾宰相大人的缘故遭到流放，在寒流岛流放时您带领自己的400骑士帮助当地人赶跑了几乎近十倍的半兽人侵略者，这一消息当时轰动了全国，大家都纷纷传说您是唯一能和‘圣骑士’安迪相提并论的‘游侠’，西撒王子，银色狮子，还有圣骑士安迪，是市民们心目中的‘三神’哦……”捷克说得兴奋，居然无比流利。莱昂非常惊奇地听着，很奇妙的感觉，似乎眼前这小伙子正激动地给他讲述着一个别人的故事，本来都是自己经历的事情，小伙子也并没有故意夸大，或许正是因为太熟悉，自己才觉得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简直就真的成了一个传奇。莱昂听着听着忽觉得脸上一阵发热，有这么好？或者说，竟然没有想到一个平凡的小兵能够将自己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面对赤裸裸的崇拜，莱昂有点飘飘然，他搔搔头半谦虚半骄傲道：“哪里哪里，哈哈！”捷克也哈哈笑了一阵，突然将嘴凑到莱昂耳边，故做神秘道：“我还知道福罗伊阁下不为人知的浪漫往事哦～雷娜小姐……”莱昂吓了一跳，连忙抢过侍女手中的酒壶打着哈哈灌捷克的酒，这个可不能说，这可是一个……秘密啊……

　　离开喧闹的人群，莱昂似乎忘记了要找西撒的事情，刚刚被小兵捷克提到雷娜，勾起了他的一些心事。

　　当年与雷娜相恋，却因为各自父亲的原因而不得不私下幽会。莱昂的父亲弹劾宰相劳顿·克莱米亚，正是因为雷娜的父亲——跟随老国王出生入死开辟领土的功臣威利·托马斯力保宰相的的原因而遭到失败，福罗伊父子被流放到苦寒的寒流岛。突然从奢靡的贵族生活降到清苦的平民日子，不习惯的莱昂自然而然还雄心勃勃地幻想立功而返回宫廷，所以每当边境来犯，他领导着一群同样幻想立功返回王城的骑士毫不留情地杀敌，他的军队作战向来以快和狠著称。出于骑士的骄傲，他们甚至统一了装备，墨绿色滚金边的的斗篷，青盔银马，刀柄和盾牌上都有银制的狮子头标志。被其他种族畏惧地称为“银色狮子”。当他的名气传到王城时，正是新登基的罗伊国王想要培植势力压制有着强大威信的七王子西撒的时候，罗伊迫不及待地接二连三发出君主令催促莱昂回都。正当莱昂喜出望外地做准备时，王城第一美女雷娜与圣骑士安迪订婚的消息一瞬间传遍了全国。这对于年轻气盛的莱昂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世界顿时变成了黑白，以前饶有生趣的事物在莱昂的眼里从此毫无意义——明摆着的，莱昂想要重返宫廷的目的就是恢复贵族的身份然后迎娶雷娜，可现在雷娜已然即将嫁做人妇，再回去还有什么意思呢？恭喜自己的恋人？还是恭喜自己的情敌？还是继续过自己早已经习惯的所谓的甚至被人羡慕的“游侠”流浪生活，去到别的国家和地区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等到哪天走累了，就随便找个爱慕自己的淳朴的乡下姑娘，抛开这一身骑士的身份和行头，平平淡淡地过完不算太短的下半辈子。至于雷娜……那是无论如何也高攀不上了……

　　于是莱昂还真的照自己想的去做了，他到过集龙崖，见识过骁勇的银飞马女战士；去过古贡林海，和学识渊博的树人打过交道；在紫藤密林迷路，受到友善的精灵王的款待，甚至钻过地洞，差点被贪财的矮人打劫……好几次莱昂都涌起了“就停在这里了”的冲动，但是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雷娜，短暂的温暖过后心中泛起无边的苦涩。既然心已经死了，又何必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人？没有料到这次走访龙城，竟然会意外地碰见准备向龙王请求救兵的西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