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芒果大猫

60、角声动

　　“知府呢？驻军呢？都没有了？”盛淮安绕过地上脏污的血，往外走，后边羽衣军紧紧看着宋坤和赫连揭二人。

　　看到肃然有序赶到的羽衣军，宋坤今日凌晨才知道，眼前的盛夫人竟然是先前披挂上阵的长公主！他还沾沾自喜，在她面前说什么“逃兵”“苟且偷生”！他此刻被人抓着，两股战战，不分东西。

　　辛九道：“聚云县的人，都已经四散逃离了，我带着羽衣军，匆匆来寻将军……”

　　辛亏她留了个心眼，不然带着羽衣军单枪匹马出去，淹没在数万人的汪洋之中，盛淮安要给她拼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恐难如登天。
　　她趁乱去和盛淮安汇合。辛九道：“此次北族南下的军队皆为轻装，不带战马长弓，只带弯刀，进入城中，肆意杀掠，组织流民北上南下，当面迎敌，恐都不是我们这千人能办得到的事情。”

　　盛淮安面无表情推开知府院门。

　　白绒地毯上血迹斑斑，绒线并血污结绺，邓岳的尸首死不瞑目，瞪着一双大眼睛叩问来人。盛淮安用脚尖踩了踩他尸体，道：“你们把他养的不错，膘肥体壮的。”

　　她话是对后边被押着的赫连揭说的。赫连揭道：“那是肯定，但毕竟‘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广北部落送给他的绒毯，宝石，已经全被物归原主，被北族人席卷而走，邓岳本人也被他的“异域舞姬”捅死了，留下来的只有他一年来养出来的，无甚用处的肥肉。

　　江莺看着满地丫鬟仆役的尸身，她脸色恍然又变白了，似乎是回想起了当年无军驻守，江家全家灭门的事情。

　　“接着说，然后呢？”盛淮安瞥头。

　　辛九吞了口唾沫，用铁匠铺顺来的剑拨开尸身，道：“来时因为我莽撞，羽衣军已经有二十二人负伤，我们派人去看了沧州的地方驻军，只有零星百余人……已经，全部身亡。”

　　赫连揭在后又道：“这样军饷就能到你脚下那个人的口袋里了，这可不是我们出的馊主意，你们大周书里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盛淮安手中那把生了锈的长剑往后一削，断了他半截鬓发，森然道：“别卖弄你那几句话了。”

　　她闻着血腥味，额角跳了一跳，问：“辛九，你到底想说什么？”

　　“将军，不如走吧。我们此行并无多少人知道，这本就是沧州的人勾结外敌，通敌送城。”辛九沉默了一会，道，“驻军也没有，我们一千人，留在这里，不过是螳臂当车暴虎冯河……”

　　盛淮安还没有答话，江莺便惊叫道：“不行！”
　　他们走了，这满城的百姓怎么办？就算现在朝廷派军，援军到了，人也已经死光，坟头草也能“春生吹又生”了。但是走也无可厚非，毕竟留下来也是找死。

　　如果来的时候，没有带上羽衣军，盛淮安必定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为了点大义搭一条小命，盛淮安还没有道貌岸然到此地步。但是她带了。此刻走，代表什么呢？羽衣军千人看她，就像传言中舍沧州城遁逃的沈元善一样，这是她师父的旧部，她却带着他们跑走。

　　如果留着，盛淮安又能有几分保证，让他们不死，让沧州人不死？盛淮安脸色阴沉，一脚踹向地上邓岳的尸体。
　　邓岳死后的生平，若在史书之上，应该也得记上两笔：“广北部落三公主把尸身踹得翻了个儿后，大周的永宁公主踹闪了他的腰。”

　　赫连揭在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幸好你的亲信都没死，好了快回去吧。辽东太危险了，不要待了。”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从赫连揭这个北族面孔里讲出来似乎格外好笑，盛淮安转头，似笑非笑道：“你不就是希望我留着吗？”

　　一直讲话大大咧咧，似乎没有脑子的赫连揭沉默了。
　　看起来像是被盛淮安戳中了打算。赫连揭的确是这么盘算的，他希望盛淮安剑走偏锋，像之前对付他的父亲一样，一举解决自己的二哥。

　　但他又不愿这么做了。看到盛淮安狂踹尸体，因为抉择左右为难，他的心又升起来一种愧疚感。他希望盛淮安赶紧回和风细雨的上京，别再掺和到其中。

　　盛淮安看着地上邓岳被她踹的扭着屁股，似乎要跳舞的样子，福至心灵，忽而道：“辛九，我师父出征的时候，没有带上你对吧？”

　　辛九一愣，道：“对。”

　　盛淮安问：“你就没有多想？你是他的心腹，为什么他此等要事，都不和你讲？去辽东，宁愿要朝廷他人，也不愿意带一个自己救下来的心腹？”

　　“他当时，带的人是谁？”

　　辛九思索了一番，道：“具体人员已不可考，但是沈将军并非是一支独大，还有一位飞虎将军，作为副帅，叫……萧崇？”

　　盛淮安听到“萧”此姓，便觉得绝无好事。

　　有什么事，能让沈元善连自己的心腹都不告诉？
　　自然是临行出征在即，有人和他讲，我偶然之间，得到了你胞弟的消息。沈元善违背军令，私自独行，那人定然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此行我先替你撑着，你稍稍迟来，定然没有什么大事。于是沈元善安心往常州去，去找自己失散多年未见音信的胞弟。

　　而李承渊亦有假话。他带着自己的妻子，平王的支系逃走，躲过一劫，又碰巧被沈元善搭救。得知他要找自己的旧识沈元正，李承渊想起好友下落如投石入海，其妻艰苦度日。和沈元善如相见恨晚，二人就打开了话头。
　　谨慎的沈元善就被李承渊那个装疯卖傻的疯子套出了话，自己乃骠骑将军。

　　此刻视线再拉回沧州，副帅萧崇已以沈元善的名义，节节败退。

　　所以说，沧州城失守，实则有两只硕鼠在作怪。

　　一只就是现在她脚下的沧州知府，私自开了城门，同北族苟合，另一只则是当时的萧崇，将沈元善引去沧州除掉后，拱手让出了沧州城。

　　二者皆不知彼此，但是目的相同。逃兵宋坤，拿到了知府邓岳的封口费，而盛淮安之前哪怕怀疑，也只揪着一方查，殊不知是两头老鼠，啃食掉了沧州城。

　　而今，不过三年，萧崇却已经姓名无考，没有记录。战败之军，没有什么光荣抚恤，外人也只当是闭口不谈，是为了将军颜面。
　　若是为了掩盖住此战呢？
　　盛淮安浮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她咬牙道：“向北驻守惊风阙。不走。”

　　辛九破声道：“你疯了？”

　　按照赫连揭所讲，北边有广北的骑兵，南边是他们假扮商队的轻兵，盛淮安让羽衣军当成馅饼里那一层薄薄的肉，让人南北包抄吗？

　　“我没疯。”盛淮安此刻出奇的冷静，沉声道 ，“快马传信到上京。”
　　她眸光略沉，辛九哪怕有万般不解，还是照做了。

　　赫连揭盯着她，笑道：“想明白了？”

　　三年前北族人拿下沧州城，简直就是易如反掌——因为大周的皇帝要送。赫连揭亲眼看着大军自边境雪原，撤退到惊风阙雪山后，再往南遁逃云州，根本就没有和广北部落的精兵交手一次。

　　瞌睡又来送枕头，沧州知府城门一开，若北族骑兵是雪原上一把烈火，那沧州知府就是那桶火油。

　　盛淮安扫了他一眼，蹲下来问被绑着的宋坤：“你们主帅当时说了什么话？”

　　宋坤道：“沧州必败。”
　　宋坤自认为笑他逃兵的人是五十步笑百步，殊不知真相中，他其实是那个五十步，他往上的将领，才是已经被预定好了的“百步”。
　　沧州战败，是已经提前被草拟好了的史书，沈元善失去他的威望，然后仓皇病死。兵权零碎。

　　辛九听不懂他们打什么哑谜，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九姨。”盛淮安道。

　　辛九汗毛通通嗲起来，盛淮安没大没小，平时都是直呼其名，能够喊她“九姨”，多半只有在两个时候，一是有求于她，和她撒娇，二是舍命于她。

　　盛淮安道：“你回上京，我留在沧州。”

　　“不行，我要在这里看着你。”辛九道。

　　盛淮安道：“看着我干嘛？惊风阙虽然山灵水……啊不，山灵雪水秀，但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刨开雪地把屁股塞里边拉屎的，你放心。”

　　“你这时候讲什么俏皮话？”辛九把她脚底下拨弄来拨弄去的尸体踢远了，怒道，“我是怕你去找死，不是怕你乱屙屎！”

　　她心底明白，盛淮安既然带了羽衣军，那就是不会走的。

　　“你看得懂么？”盛淮景看着来探望他，都要带上奏折文书的沈知念。

　　眼下皇帝是不过三四岁的稚儿，年轻的太后临朝听政。看似所有的决策都在同平章事沈长序的手里，实则不然。沈长序巴不得不再做事情，所有决策都给沈知念自己决定。

　　盛钰虽有才华，但终显稚嫩，左支右绌，略显乏力。

　　沈知念阖上书卷，闭上疲乏的眼睛，道：“盛淮景，你看不起谁呢。”

　　这几日上京闷热，盛淮景脸上却跟在雪里埋的一样白，听到她话，扯唇一笑，道：“从小就知道你是女中豪杰。”

　　沈知念听到“女中豪杰”，蓦地被拉入到回忆中。

　　五大三粗沈元善生出一个柔弱如兰的沈知念，不亚于金戈铁马雪原乍然开出相思桃，沈知念以前也是以她爹做榜样的，要当大周朝的女将军，不然绝不会和盛淮安一起到马场抓土吃。
　　她还记得她父亲粗粝的手捋顺她疯婆子一样的头发，道：“知念，沈家一个将军就够了，再多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