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芒果大猫

59、角声动

　　赫连揭举起双手，软绵绵往盛淮安身上一靠，躲过自后而来的锋刃，道：“你真要杀我？”

　　剑未停顿。

　　“你杀了我，就没有人知道广北雪原上的大军何时会来了，你觉得你一千数的羽衣军能挡得住多久？”赫连揭一笑，漏出他旁侧的虎牙，带了几分嗜血的气息，他把那只大狗扒拉到身后，道，“你要是不在意沧州城数十万的百姓，让我北族铁骑踏过，我自然是最高兴的，等我们深入大周……”

　　他一双眼似不含假，眨巴眨巴看着盛淮安，好似话语里都是替她的盘算，只要盛淮安留下他，他就能化为她座下疯狗，替她荡平莽原雪山。

　　盛淮安轻声道：“这么说来，你是特意为我来卖你族的？”

　　夜晚昏暗，赫连揭视物也不大清楚，微光中盛淮安蓦地展颜一笑，寒夜似薄纱，微光中她那双斜挑的眼睛格外亮些，赫连揭有些晃神。盛淮安却趁此时，往他裆下一踹，把人踹倒在了地上，脚尖碾过赫连揭的手。

　　她自认为下手不轻，结果赫连揭压下了喉底闷哼，抬头冲她龇牙一笑。
　　那只狗似是没长心眼，还“呜呜呜”的叫，不知是撒着娇要人抱，还是替盛淮安加油助威。

　　赫连揭肩头一沉，那把已略钝的剑驾在他脖上，盛淮安低头看着他。长发已散，逶迤肩上，阴影下她脸上神情莫辨，道：“真要这么好心，我得要三拜九叩让大周给你修一座庙，再封你做个国公，你说好不好？”

　　“不用国公，驸马就行。”赫连揭一本正经。

　　盛淮安剑花绕过，像使枪那般划了个半圆，“噗”扎进了赫连揭的左肩，她道：“我最讨厌被别人当枪来支使，你要当王称霸，要借我之手除掉你的二哥，直接挑明了就好。”

　　“我也不是那般小肚鸡肠的人，都是朋友，这点忙我不帮就过意不去了。
　　辽东的雪原上有十二部落，老首领死了之后，散落成星，你协同你二哥杀了批人，立了威风，取名为‘北广’，想学着把散乱如沙的部落，建立作和‘大周’一样的礼乐王朝，于是你孤身一人来大周，看官制，看练兵，然后再写信回去，我说的没错吧？”

　　赫连揭不答话。

　　盛淮安又道：“你的确比你二哥更适合当个皇帝。甚至比我哥哥都适合。你的二哥只记得残腿之仇，每到阵前，就直接冲上来要和我厮杀，丢了全部的兵。你会骗人，大周的官话也学得快，知道我不喜欢太聪明的人，就抱着条傻狗，天天在我面前装傻……”

　　“野心也大。要弑兄。”
　　盛淮安一锤定音，觉得地上这两位“狗兄弟”确实是当皇帝的料子。

　　她剑锋再往前，赫连揭果真是个狠人，剑已捅进肉，他只闷哼一声，仰头道：“你不过砍伤我二哥的腿，他就要寻你死仇，我和他同擂争王，他腿瘸心黑，说不定明天你见到的就是我的尸身了。算了，被他杀不如被你杀，你再往下边戳一戳，我今天要死在你的闺房里……”

　　他费力从盛淮安鞋底抽出自己的手，拍了下此刻还高举前爪朝盛淮安作揖要肉的狗，道：“大周是不是有句诗，叫什么……什么花下死，变鬼也风流？”

　　“主人！”

　　玄一提着灯笼，轻叩盛淮安屋门：“我刚才听见这儿有动静，不放心过来看看。”

　　“进来。”盛淮安扬声道。
　　玄一推门而进时，赫连揭忽而抬手，拽住盛淮安绛红色的衣摆，道：“心肝儿我真的错了，咱们的事情不要叫外人！”

　　他抬眸朝玄一看去，他提着灯，面上表情无波无澜，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盛淮安管他心肝还是猪肝，把利剑抽出来，对玄一道：“绑起来，明天早上再问。”

　　玄一问：“伤呢？”
　　长剑被抽出后，赫连揭肩上的伤口登时血流如注，洇开衣襟，一片暗红。盛淮安瞥了眼：“你随便找点破布包一包吧。他皮糙肉厚，这几天死不了就行。”

　　玄一答应下来，拖着赫连揭往外边走，那条狗被留在房间里。

　　赫连揭看着他哥哥那张常冷肃的脸，忽而笑了起来，他道：“你怎么跟个大丫鬟一样？还要守夜的？”

　　玄一不作答，他没有守夜之职，只是今日碰巧醒来了。赫连揭继续道：“你就当一堆小兵的头头？赫连一，你跟我回广北部落，我俩一起当大王啊。”

　　江家久未有人居住，空房间不少，玄一把他绑着丢进一处狭小不透光的厢房，点亮了烛火。

　　等他拿来纱布和药时，赫连揭道：“松开来，我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格。我一个黄花大闺男，身体就算是哥哥也摸不得。”

　　玄一巴不得，他把药丢给赫连揭，站在门框边，道：“我说过了。现在我叫玄一。”

　　“知道知道——”赫连揭拖着嗓子，跟唱戏一样学他，“我无论生死，都是永宁长公主的狗。”

　　赫连揭扒开衣服，把药粉稀里哗啦全部倒在伤口上，再拿布巾一缠，道：“赫连一，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再把盛淮安叫回来？你去和盛淮安说，寅时。”

　　玄一打断他：“你把衣服穿好。”
　　赫连揭道：“不穿。我就爱脱。”

　　街坊的王大娘半夜就已经摸起来了，她要和面，剁肉馅，做早市的肉包子。虽然沧州其他生意衰落，但是早市茶摊，还是有许多人光顾的。她盘算着再攒上几个月，就能够给守城的大儿子攒上一笔娶老婆的银钱了。

　　她迷迷瞪瞪起来，把面糊和水和在一起拍打，拍着拍着，忽而觉得有些不对。面团湿湿滑滑，她费劲地睁大浑浊的眼睛，面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沾上了鲜血。
　　外边喊杀声骤然而起。

　　角戍声动，夹杂着惊恐的尖叫，王大娘先前也在辽东过日子，记得北族士兵从马上下来，然后用弯刀把百姓杀掉。

　　她哆嗦着手，去看面团，发现还是白色一片，没有什么鲜血。但是外边的喊杀逃窜声做不得假。她战战兢兢缩在那里，不敢往外边看，忽然想到她守城的儿子，城门开了没？不知道他还活着吗？

　　王大娘拍干净手上的粉，轻掐了把自己的掌心，疑心这是一场梦。

　　她支起的小厨房门被轰然撞开，血腥气扑面而来。和三年前一样，高大的北族士拿着弯刀，站在门口。冷漠地看着她。这不是梦！

　　王大娘手无足措，两膝跪地开始磕头，求来者放她一条生路，她虽老不死但还是得活着，要给儿子娶妻，北族人似是听不懂大周话，饶有兴致地观看了一会之后，拿起刀，像砍瓜切菜般朝她削去——

　　王大娘回顾平生，觉得自己孤孀一个，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唯一牵挂着的是在城门口当值的儿子，她闭眼等死。

　　不知过了几息，弯刀未到，北族士兵却已倒地。他后心上插了一把长刀，随着他向后仰倒，长刀被他一顶，贯穿了胸。

　　王大娘看到血色，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辛九也不管她，拔出刀，扒拉下北族人的外套，把自己的宝刀重新擦干。

　　此处是沧州聚云县，最南边的一个县。

　　北族人已经悄然越过山海关，到了沧州的南边，自南向北，如此行军，竟然没有人发现！那些县令知府都是干什么吃的？

　　辛九转头去望城门，上有哨岗，哨岗上的人刚被北族人杀了。应该只是小部队的人，辛九神色略定，羽衣军有千人跟着她，还怕解决不了么。

　　聚云县靠南，往上是惊风阙，往下就是云州，在沧州还算繁华，盛淮安应该离她没多远。辛九打算先斩后奏，将这一小拨北族士兵打死了再说。

　　屋内，赫连揭和同样被绑起来的宋坤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后，痛苦的感叹，自己在盛淮安心目中的地位竟然如此之低，让他和这个满脸猥琐之相的丑人绑在一起。
　　他道：“寅时，就会有人破开城门，占下这块地方。若是朝廷派兵增援，我们就向北行走，你们在后边追，我们在前边烧杀抢掠，如果没有，那我们就兵分两路，一路朝北，一路往南。”

　　盛淮安打断了他：“兵呢？哪里这么多？”

　　赫连揭得意洋洋一笑：“你们会假扮成商队，我们不会？几个月来，数百人组成一队，把辽东以北的水晶，狐裘，财宝，美女，全部都拉给沧州的知府。有他保着，想不进来都没有办法。”

　　其实送其他的他倒都没有意见，偏偏他二哥把与赫连揭一母同胞的姐姐，送给了那个脑满肠肥的知府。

　　“如此而来，每次来一波人，积少成多，经年累月，就有万余人，”赫连揭往后一倒，“万余人可不少了，我们的士兵以一敌十，你觉得你的羽衣军，还有活路吗？”

　　他抬手指了指北面，道：“再过几日，南边沦陷，北面剩下的人再往南攻……”
　　“别说了！”盛淮安道。

　　宋坤被绑着，一晚上没有睡好，原先昏昏欲睡，现在猛然清醒过来，他问：“知府……你刚刚说知府什么？”

　　“你和他应该挺有话题的。”盛淮安心情不佳，讲话夹枪带棒，“通敌开城门的官和他手底下那个逃窜的兵。”

　　宋坤手脚倏地冰凉，他自认为逃兵和卖国还是两码子事，他不上，自然是有后边的人替他打，他只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但是开城门卖国，这是他都要啐一口的。

　　他忽而觉得自己去领的银票上都沾着血，怪不得人家说这叫“封口费”！感情是把他当成知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