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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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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缘分,让我一天之内见了周洄两次,而且是以两种不同的发色。
周洄穿过斑马线向我小跑而来:“好巧,又见面了。”
“是挺巧的。”
他的视线笔直地落在了我的头发上:“所以你是专门来奚南染头发来了?”
我只好答道:“是。”
周洄的眼睛眨了一下,眼中快速地掠过一抹“不解”的神色,但瞬间又恢复如常。
我突然尴尬得有些难以自适,问:“是不是看起来不像个正经人?”
他摇了摇头:“没有,挺好的,很适合你。”停顿了两秒后,他又立即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发色很衬你的肤色和五官。不过,怎么会想说染成白色的?”
我摸了一下头发:“没染过。想尝试一下。”
他轻微地点了点下巴。周洄比我高了半个头,我站在他对面,抬眼看了看他的黑发,觉得那头黑发也很衬他,衬得他的五官更加俊挺。橘黄色的路灯溶在他脸上,又增添了几分柔和。
我说:“你的黑发也挺衬你的。”
他浅浅地笑了一下,眼睛很明亮。
“吃饭了吗?”
我的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两声。“还没。”
“要不一块吃饭去?”
我没推脱:“行。”
周洄望了望周围的街道:“想吃什么?”
奚南城毕竟是个小县城,不像大城市那样夜生活那么丰富多彩,此时街上来往的路人不多,很多店铺都已经关门了。
我想了想:“找家面馆吃面吧。”
“行。”周洄答得很爽快。
我们找到一家还开着的面馆,点了两份牛肉面。牛肉面上来后,我迫不及待地挑起两筷子,不怕烫地先吃了两口。
周洄不紧不慢地往碗里倒醋,用筷子拌匀:“在外面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面吧?”
“是。”我白色的脑袋埋在碗里,“一直惦记着这一口呢。”
面条嚼起来很劲道,牛肉嫩滑,汤汁鲜美。奚南的牛肉面好吃到我都想把它当作回乡的借口。
面热气腾腾的,我也吃得热气腾腾,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周洄吃了口面,说:“白天的时候,你说你辞职了,还没问过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会回宜安工作吗?”
我顿了片刻,咬断面,几绺面像泥鳅一样从筷子间滑落下去,滑进面汤中。我从面碗里抬起头,看向周洄。
他的眼睛直视着我,眼底透出一丝抱歉的神色来,似乎在说“我只是问问,无意冒犯”。
我把嘴里的面条咽了下去,吸了一下鼻子:“不知道。暂时还没什么打算。也许会回,也许就留在奚南,不会回去了。”
“哦。”周洄点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低头继续吃面。过了一会儿,周洄问:“你们金融专业的,也会学财务管理的吧?”
“会学。”
周洄像是欲言又止,顿了片刻,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我这,我厂里的财务最近休产假了,现在正好缺财务。时间不长,大概就三个月左右。”
“啊?”面对周洄突如其来抛过来的橄榄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洄解释道:“让你做财务,我知道肯定是大材小用了,其实我是想说,你可以来做……”周洄似乎在想一个更贴切的词,“类似金融顾问,可能更适合你的专业。虽然我这儿是个小厂子,但是还是挺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的。”
我暂时理不清自己的头绪,也没想立即投入到一份新工作中,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洄才好。
周洄看出来我的犹豫,说:“没事,也不强求,你可以考虑一下,要是你愿意的话,随时告诉我。”
我应了声“好”。
从面馆出来后,天更黑了些,不少店铺的灯光都灭了,街上只有几盏路灯尚且还睁着昏黄的眼。
“你是要回镇上吗?”
“嗯。”我说。
“本来可以送你回去,下午的时候正巧车被朋友借走了。”
“没关系,不用麻烦。我打个车。看看能不能叫到车。”车道上来往的车辆并不多,不知道一时半会能不能打到车。
我问周洄他怎么回去。周洄在奚南城里有房子,他说他走路回去。整座奚南城不大,半个小时就可以开车绕完整个奚南城。
我在打车软件上打到了一辆车,周洄陪我一起站着等车。很快,车来了,我钻进车里。
他说:“下次见。”
我也回他:“下次见。”
如果是以往,如果不是两个人特意地相约,大街上碰到老同学的概率是极低的,即使生活在同一片小地方,但有些人别过之后,就基本在你的生命里消失了。尽管再相遇时,彼此说着“下次见”,也会觉得那可能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日子。但就今天我能和周洄在一天内碰上两次的概率而言,莫名地让人觉得这句“下次见”不会太遥远。
四十分钟后,我回到了镇上。小镇静悄悄的,很宁静,只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狗吠声。苍茫的天空中缀着几颗淡淡的星,夜色是很纯粹的黑色,无拘无束的,不像大城市里,纯粹的黑暗像是有罪,非得用华盛的灯光把夜晚拘禁起来。在这样的夜色下行走,你仿佛能听到黑夜在静静地呼吸的声音。
这样的夜晚,让人的内心平和而安静,呼吸也变得轻盈起来。
但当我推开院子的门,走进去时,我的呼吸又变得凝重起来。
我爸还没有睡,他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正在削一根锄头柄,坚硬的木屑从刀下飞落下来。他是个木工,这种活对他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他的动作灵活又娴熟,像是在削一块面团。
大概是我银白的头发很耀眼,他很快注意到了我的头发。他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瞥了我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哼,我还以为是哪个小混混闯进来了呢。”
他应该是觉得越来越看不懂我了。大城市里好好的光鲜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如今还染了一头看起来不三不四的白头发回来。别说他,我有时候,也看不懂自己。
我不敢望进他的眼底去,那里就像是一片绝望的深渊。我没有说话,兀自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干净的衣服,去浴室冲了个凉。等我冲完凉出来,行李箱还开着大喇喇的口躺在地上。我收好行李箱,拉上拉链,把它推到墙边。这三只行李箱中全装着我从宜安带回来的衣服,但里面的衣服并没有整理出来放进衣柜里。它们板板正正地立在墙边,像是时刻等着被人推着离开。
我把头发擦干,看了一会手机,随意地回了几条消息。躺回到床上时,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十点半。透过窗,我看到院子里的灯灭了,我爸应该已经回房了。外面一片沉寂。
今天是周三,如果现在还在宜安,这会儿,我估计还在灯火通明的写字楼里加班。毕业三年,无休无止的加班让我觉得身心俱疲,大城市冷漠疏离的人际关系让我找不到归属感,无数次酒桌上与客户之间虚与委蛇的周旋让我自我厌恶。
一个人无钱无权无势,压根连金融圈的外层都摸不到。
每当我深更半夜从写字里走出来,再走进夜幕中时,我常常感觉不到自己存在,我没有死,但也不像在真正地活着。
一切看似都在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可有什么东西躲在暗处在失控,在塌陷。
那件事的发生算是一个导火索。
所以最终我才下定决心辞职,退了租的房子,离开了宜安城。
我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闭上眼,四周陷入黑暗,想着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
说目标,我似乎也没有明确的目标;说梦想,我也没什么太大的梦想。
我的脑海突然浮现出周洄的脸庞,紧接着那张脸又绽开笑容来。五分钟后,我重新拿起手机,点进微信,打开周洄的聊天框,输了几个字:我愿意来你这儿上班。
三分钟后,周洄连着给我发了三个表情包:
【我没听错吧.GIF】
【这不会是真的吧.GIF】
【狂喜转圈圈.GIF】
我低声笑了一下。这三个表情包再配上他那张脸,莫名还让人觉得怪可爱的。
我也连着发了“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你没听错你没听错你没听错”,顺带也加了个“狂喜转圈圈”的表情包。
周洄又发过来说,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时间由你定。
我想了想,告诉他,下周吧。
周洄再次用表情包回了个开心的“行”。
第二天,我告诉我爸我在奚南城找了个工作。
我爸的鼻子哼哼地出气,话里都是嘲讽:“这是准备去哪个厂子当看门狗,还是准备扫大街啊?”
我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是不是在你眼里,只有城里的工作才是好工作,奚南的工作都是些丢人的工作?照你的意思,那么丢人,奚南人都不配活在这世上了。”
“那你说,为什么好好的高薪工作不干了,非要跑回来?”
我一时没法跟他解释清楚我在宜安的境遇。
“今天去把你这一头发染回黑的。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小混混。快30岁的人了,做事还是这么不考虑后果。”
我心里也窝着一团火,窜起的火苗抵上喉咙口,冒出的都是呛人的烟:“你考虑,你天天考虑来考虑去的都是你那面子不面子的事,就你那面子,能顶个屁用。”
“你……”我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得掉出来了,“把你头发染回来,不然你就别回来了!”
“我一个快三十岁的人了,难道连染个头发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权利?你有个屁权利!不是老子,你连活着的权利都没有。”
“不回就不回!”我气咻咻地冲进房间,拖起一个装着夏季衣服的行李箱扭头就走出了家门。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镇上的巷道里,行李箱的轮子骨碌碌地滚过不够平坦的水泥地。迎面走来老眼昏花的阿伯。阿伯远远地就对着我的头发流露出鄙夷的眼神,等走近看清我的五官,又换上和善的神情,问我:“是又要回大城市里工作了吗?”
我心虚地点点头:“对。”
实际上却是离家出走。
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做出这样不成熟的举动,真还挺……挺有趣的,挺疯狂的。我莫名在心里笑出了声。这是我过去二十八年里从没做过的事。我很少忤逆我爸。
我想,我和我爸彼此都需要点时间,他需要时间来接受我回乡的事实,而我需要时间来理清我究竟想要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但刚才离家出走的那点兴奋劲,很快就被烈日晒化了。这会儿,我和我的行李箱,就像两只在路上流浪的塑料袋,实在是凄凄惨惨戚戚。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我掏出手机,给周洄发了条微信:“你能收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