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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业火 ...

  •   族长与巫祭之间早已生隙,颛萚的名头一抬出来,庚晴几乎是怒形于色。此处乃是祭祀要地,若不得庚晴点头,谁敢强闯?惹女祭大人不悦,也就是在挑衅青鸾神鸟的威严。可是贼人若当真隐匿于此,一旦出什么差池,颛萚大人怪罪下来,他们一样承担不起。
      几人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这些人仍赖在这里,庚晴见了愈发地恼怒:“你们再不走,干脆在这里住下,我下山给你让地方。”
      祭、薎虽受供奉,是神鸟使者,但终其一生都被束缚在这圣山之上,守着过去祭司的尸身。庚晴早就厌烦了这无望的日子,此刻道出心中所想,胸中块垒一轻,畅快无比。
      可她所愿与族人所悖,闻她此言,那些苗兵权衡再三,不敢再在巫女面前造次,一个接一个磕头告退,快步退下了山。在这圣山之巅,即使是颛萚来了,也不敢强硬搜查,惊扰先人安宁,既然庚晴否认了有贼上山,那他们也只能如此向颛萚复命。

      虽然不搜山顶这一片,但山腰处还有不少人在巡逻,看来见知微这一闹,的确惹来了颛萚的疑心。庚晴定定地看着山下的村寨,在这么高的山上独自过活了这么多年,看山下的人就像是在看天上的神仙,他们多自在啊,可为何她偏偏要受这样的苦寒呢?
      说是神使,实际上不过是承载无知愚民蒙昧妄想的容器罢了。
      她比谁都清楚,天底下没有所谓的神的存在。她不过是由无数的蛊虫造就的虚假塑像,每日在这空荡荡的山上,看着日升日落,供奉一具具同她一样的尸体。
      有时候她也会感到茫然,为何她不像过去的那些女祭一样,全心全意陷入那人为编织的谎言中呢?也许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天色渐晚,橘红的云铺满了半边天,太阳的光芒却愈发炽盛,悬在半山腰灼人双目。林间的动静消了不少,夜中山路难行,就算是经验丰富的采药人也不敢在山中逗留,这些苗兵见太阳快落山了,也不会拿性命开玩笑,接连开始往山下赶。
      庚晴观了一会儿暮云,这里的一砖一瓦她都数遍了,一树一木她也印刻进了心里,唯有天上的云变幻莫测,时时不同。薎走后,每当她觉得岁月难捱时,都会抬头看看天上的云,观其变化无穷,方觉岁月煎人,心中堪堪才生出白云苍狗之感。
      她身后静静拂来一道清风,庚晴侧眼一瞥,果然是闹事的人溜出来了,正贼贼地踮着脚往下看,见庚晴眼尾瞥她,见知微歪过头,正对着她勾了勾唇角,道:“庚晴姊姊,你人真好,多谢你啦。”
      她笑得一派天真,让庚晴想起了山林里乱窜的动物幼崽,会给人带来些麻烦,但不闹腾的时候又十分可爱。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再不回去,谢姊姊该担心了。”
      谢?听到这个熟悉的汉姓,庚晴心中一紧,她揪住见知微的衣袖,逼问:“谢姊姊?谢嶂?”
      见知微在她灼热的眼光中愣了一愣,她点头道:“是啊,你认识她么?”
      何止是认识,庚晴耳中嗡鸣,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进见知微怀里,见知微见她实在激动,忙搀着她关心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等你好了我再下山也行。”
      见知微身上的温度烙得庚晴浑身剧痛,她“嚯”得推开见知微,扶着身旁古树,粗粗喘了两口气。蛊虫喜冷厌热,好静恶动,她此番连犯两忌,胸口一阵剧痛,双眼一闭,眼前却不是一片漆黑,而是如血般鲜红。
      疼痛令她双膝也支撑不住,顺着树皮,庚晴强撑着缓缓跪下,也不顾身上沾了尘土,双手捏拳抵着心口,她想说什么,话语却破碎连不成句,喉咙里只能发出细慢的呻吟。
      女人裸露出来的皮肤苍白似鬼,与她的发色几乎要融起来。见知微见她细长的颈子上鼓起数条细线,黑色蛊虫在她血脉中疯狂游动,往胸口汇入。而她紧闭的眼皮下挤出几条蛊虫,黑色的细虫顺着她的皮肤向四周游动,从她的鼻孔、耳洞中又钻了回去。
      见知微不敢上前,她蹲伏在庚晴身前,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弱的气流稍稍安抚了她慌乱的心。只是她现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的身体十分奇怪,刚才接触的时候便觉得如同摸上了一块寒冰,现在又出现如此异象,她生怕碰一下,对面便碎了。
      现在这样的情形,见知微也离开不了,她索性也坐在她的对面,静静陪着她平复呼吸。
      过了约莫一炷香,躁动的蛊虫终于慢慢恢复了平静,皮肤上黑色的凸起一个接一个地消了下去。见知微眼前一亮,庚晴紧闭的眼睁开了一条缝,白色的睫毛在风中颤抖着,她金色的眼眸终于又明亮了起来。
      她深呼吸一口,仍有些胸闷,不过已经好多了。
      见知微就这么乖巧地在她身边等着,庚晴也不知道她在等些什么,别过头闷闷地说:“你不用下山了,谢嶂会来的。”
      “这倒没什么要紧,我迟几刻回去也没什么要紧。不过你……你还好吗?还有,你居然认识谢姊姊,你们是朋友吗?”
      朋友?
      庚晴想了想,她与谢嶂,能算朋友吗?

      还记得谢嶂来到她面前的那一刻,庚晴一眼便注意到了她佝偻的体态,羸弱的身骨,她甚至爬不了山,是靠着手下将其背上来的。即使已经如此脆弱了,但那枯瘦的脸上竟镶着一双锐利的、炯炯有神的双眼,正是这双生机勃勃的浅色眼珠打动了她。被她注视着,令庚晴竟忽视了她这副千疮百孔的躯体,她那时想,只要这个女人想,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止她的脚步,她像一根箭,一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的翎箭,谁能拦下她?折断她?庚晴那时竟当真被她的伟大宏图蛊惑了,甘愿成为她手中的柴薪,点燃她复仇的火焰。

      “我的确有办法接上她破碎的经脉,修复她裂开的骨头,虽然不能恢复到从前那样,但也足够像个正常人那样过活了。”
      庚晴她看着旁边的随从,随从却只看谢嶂,口中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汉人官话,庚晴那时便觉得,自己若要会汉人的话就好了,汉人的语言听上去陌生又动听,她听了这么多年的苗语,早就厌了、倦了,一点点新奇的东西都能勾起她无尽的怅惘。
      谢嶂听完,脸上也无喜色,她琥珀一样的眼珠像是会说话,庚晴读懂了她的眼神,继续说了下去:“但代价是……你每时每刻都要忍受蛊虫啃噬撕咬的痛苦,它们在你的身体链接、繁衍、死去,这些蛊虫以你的血肉为食,最后,它们会将你掏空,这个过程也许是五十年,也许是三十年,又也许只有十年……”
      “就算是这样,你也要继续吗?”
      依庚晴看来,谢嶂身着锦绣,仆从如云,看上去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即使骨头碎了,经络断了,不过是需得下人多上心服侍罢了,何苦遭这份罪呢?更何况蛊虫撕咬血肉之痛非死无可解,又损害寿元,无论如何,这笔帐都算不得划算。
      谢嶂听了随从的翻译,听到最后,竟有了喜色,她弯了弯眼睛,露出了见面以来第一个真情实意的微笑,用苗语回道:“那就多谢你了。”
      庚晴双眼一瞪,讶然地问:“你这不是会苗语吗?”
      听了庚晴的话后,谢嶂知道只要能修复断骨,便放松了下来,半点不在意后续的痛苦。她在椅子上偏过头,笑着对庚晴说:“来的路上学了一两句罢了。”
      见她一下子面目生动了起来,庚晴倒有些不快活,她心里暗骂,她现在可不知道蛊虫钻心有多难捱,简直让人生不如死,还以为自己拣了多大的便宜么?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身上所植蛊虫只是偶有异动,而她所需要的须蛊可是每时每刻都在血肉里活跃,在过去的那些年,须蛊一直都是作为刑罚存在的。
      给她种植须蛊,究竟是救她还是害她呢?庚晴心中天人交战,她自然觉得没有必要,反正谢嶂此刻还活着,只是体虚了一些,又何必来自找苦吃。心中想定,她故意扭过头不看这女人,傲慢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干嘛要帮你呀?我能有什么好处?”
      谢嶂深以为然,无缘无故,的确没有理由让她来帮自己。
      于是她给出了一个让庚晴无法拒绝的理由。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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