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保镖之徐娘半老》林清月

32、熊猫咪咪

　　回至王府，江月自去西苑住处。苏晴想了想，走向东厢管家江竹耳房，陪了小屁孩十数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该意思意思吧。

　　江竹将几锭散碎银两抛给苏晴，笑问道，“阿晴，小郡主今日和你去了何处？”苏晴笑笑，不答反问道，“我们去了哪里，江管家不知道吗？”

　　江竹面色一僵，冷道，“守好你当下人应尽的本份，岳翎这几日家中有事，黎春跟我说，你这么喜欢当夜值，连她的也一起守了吧。”“人家好歹是有家室的需要顾惜，阿晴啊，你看你偌大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也不成个家，不如……”苏晴听她语气忽然一转，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忙低声截道，“多谢江管家垂青抬爱，这个苏晴自然省得，不劳您老操心。”

　　“不识抬举！”江竹冷哼出声，看着苏晴的背影一顿后，折转向西，已然消失在她视线当中。

　　去伙房用了晚饭，回到住处。苏晴看看天色尚早，想想今夜又要无眠，一个匍匐扑在床榻上，蒙头大睡。
　　在睁眼时已是暮色霭霭，苏晴感觉喉咙似火烧般灼痛，喝了一碗凉茶，稍稍解缓。翻身下了床榻，一手拿起那面铜锣，一手拎着锣槌，出了房门，看看月上中天，沿着王府东西院正中那条甬道，大声呼喝起来，嗓音变得嘶哑难听，如同夜枭低鸣一般。

　　火烛渐熄，苏晴慢慢走回王府门前，靠着那棵老槐树嗯嗯啊啊地调试嗓音。树后阴影处突兀传出窸窣声响，苏晴刚想喝问，清脆笑声已经响起，“阿晴，你这人好生没趣，本想吓你一跳的，你就不能当没听见吗？”苏晴看着娇俏身影从树后闪出身来，江月一身鹅黄色的短衫异常醒目，身下还是那条天蓝色低腰长裤，连件外罩也没套，想着又是偷跑出来。满院月辉倾泻下，一双清眸如水波样荡漾开来，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不冷吗？”苏晴笑问他，江月左手束了束发间木簪，右手背在身后，摇摇头，仍是笑看着苏晴。
　　“藏了什么？”苏晴笑问着，江月只得伸出手来，却是颗橙黄色的药丸。
　　“这是冷香丸，惯能解热润喉的。”
　　苏晴拿起来，凑近嗅闻，清香扑鼻，可是好东西，忙揣进怀中，也不言谢。江月气得一跺脚，嚷道，“怎么不吃，药效过了就没用了。”说着急得在原地转圈圈。

　　“你这孩子怎么了，可是热糊涂了？”
　　“你才是孩子，今日谁掉金豆来着？又没比人大多少，”
　　“呵呵，你明年才及笄，我现今可是二十有八了，比你大了整整十四岁，比你娘亲也不遑多让吧？”
　　“臭阿晴，你占我便宜。”
　　“小的怎么敢？在我们家乡，咱俩的年纪可是两代人呢，你是应该叫我阿姨的。”
　　“阿姨？是姨娘吗？”
　　“哈，就算是吧。”
　　“我娘亲又没有兄弟姊妹，这个便宜阿晴你可占不了了。”
　　苏晴轻掀嘴角，“有这个便宜也不敢占呀，一个门房能做得了堂堂小群主的姨娘吗？那可高攀不起呢。”

　　“我几时将你看做门房了下人？！”苏晴一惊，看江月小脸上凄然伤情，不由苦笑道，“我本就是。”
　　江月嗔道，“阿晴，我们就不能是朋友吗？”心内又念，只能是朋友吗？
　　苏晴笑回道，“忘年交？”
　　江月噗嗤笑出声来，“谁和你忘年交，最多你年纪大些也还是平辈吧。”
　　苏晴戏道，“那小月叫声姐姐来听。”
　　江月一眨眼，“好，阿晴。”苏晴哭笑不得，又听他嗫嚅问道，“阿晴，我是不是很讨人嫌，很多人不喜欢我，今日在山下遇见青梅哥哥，我唤他，他理也不理我。”
　　苏晴一怔，劝道，“小月，在这世上，你不能奢望每个人都在意你，毕竟你也做不到令人人都满意，直到有一天，在意你的人也会渐渐远去，你在意的人又不知身在何方，那种感觉才真是生不如死。”
　　江月道，“阿晴，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傻，明明不可能的事却总盼它实现，我只希望每个人都快快乐乐地过活，没有苦难，没有纷争，幸福不再是个遥不可及的字眼。”
　　苏晴想了想，才说道，“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你吃着别人看着，你睡着别人念着。数九寒冬，别人衣不蔽体你却狐裘自暖。好不容易别人急着解手，就一个坑，你蹲着。”
　　江月噗嗤笑出声，斜了苏晴一眼，笑问道，“依你说，就是知足常乐了。”
　　苏晴正色回道，“知足就能常乐吗？也不尽然。人总要有个奋斗的目标或者说是未境的梦想，若总是衣食无忧，又有什么是值得拼争的呢。”
　　“可是书上说…”
　　“尽信书，不如无书。一言以蔽之，生活的理想不过是为了理想的生活，桃源渐远，此地才堪忧呢。有的人为了亲情友情爱情活着，有人的人为了自己活着，其实活着也只是种极端自我的状态，所谓如鱼饮水罢了，小月，做好你现在的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苏晴大学毕业在家企业实习，少不更事，轻狂如昨，又没什么经验，吃了不少暗亏。才明白见人但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在军校部队特训时又是学业为重，说知心话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何曾像此时样直抒胸臆，酣畅不可名状，一时心念涌动，笑道，“小月，姐姐给你唱首歌当做答谢吧？”
　　“终究还是把我当了外人。”江月点点头，听苏晴说道，“这是首童谣，是小时候老妈常常唱给晴儿听的，老妈，我…”
　　江月见苏晴哽咽失语，说不下去，忙笑问道，“晴姐姐，怎么了，忘词了？”
　　苏晴掩了手掌在脸上，欲盖弥彰，“风有些大。怎么会呢？字字句句都在心里呢。想忘也忘不了。”

　　凄风苦雨异乡身，天涯何远故里魂。无边夜色中，苏晴暗哑的嗓音渐次响亮，江月却觉着并不难听，反倒磁性回环，有股说不出的韵味，悄悄将小手挨近苏晴，穿插指缝。柔荑滑嫩，苏晴只觉心内的柔软被点点填充，合掩握拢。两人的手指密密丝丝缠绕，无隙可寻。江月耳边只有苏晴越显清越的嗓音——

　　竹子开花啰喂
　　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
　　星星啊星星多美丽
　　明天的早餐在哪里

　　咪咪啊咪咪请你相信
　　我们没有忘记你
　　高高的月儿天上挂
　　明天的早餐在我心底

　　请让我来帮助你就象帮助我们自己
　　请让我来关心你就象关心我们自己
　　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

　　太阳出来啰喂
　　照亮我也照亮你
　　一样的空气我们呼吸
　　这世界我和你生活在一起

　　其时晚风徜徉，两人携手并肩仰望夜空，月儿在微笑，星星在眨眼，浑不知今夕何夕。

作者有话说

　　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除去几座殿堂我无法进去，除去那座祭坛我不能上去而只能从各个角度张望它，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呆过。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上都亮起月光。记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想关于死的事，也以同样的耐心和方式想过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想了好几年，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比如你起早熬夜准备考试的时候，忽然想起有一个长长的假期在前面等待你，你会不会觉得轻松一点？并且庆幸并且感激这样的安排？
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返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待她再次送我出门的时候，她说：“出去活动活动，去地坛看看书，我说这挺好。”许多年以后我才渐渐听出，母亲这话实际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祷告，是给我的提示，是恳求与嘱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后，我才有余暇设想，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现在我可以断定，以她的聪慧和坚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后的白天，她思来想去最后准是对自己说：“反正我不能不让他出去，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园子里出了什么事，这苦难也只好我来承担。”在那段日子里——那是好几年长的一段日子，我想我一定使母亲作过了最坏的准备了，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也真的没为她想过。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她有一个长到二十岁上忽然截瘫了的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情愿截瘫的是自己而不是儿子，可这事无法代替；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
曾有过好多回，我在这园子里呆得太久了，母亲就来找我。她来找我又不想让我发觉，只要见我还好好地在这园子里，她就悄悄转身回去。我看见过几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单是无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没有找到我。有一回我坐在矮树丛中，树丛很密，我看见她没有找到我；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走，走过我的身旁，走过我经常呆的一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经找了多久还要找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决意不喊她——但这绝不是小时候的捉迷藏，这也许是出于长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强或羞涩？但这倔强只留给我痛悔，丝毫也没有骄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
有一年，十月的风又翻动起安详的落叶，我在园中读书，听见两个散步的老人说：“没想到这园子有这么大。”我放下书，想，这么大一座园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儿子，母亲走过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来我头一次意识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
有一天我在这园子碰见一个老太太，她说：“哟，你还在这儿哪？”她问我：“你母亲还好吗？”“您是谁？”“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有一回你母亲来这儿找你，她问我您看没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孩子？……”我忽然觉得，我一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真是玩得太久了。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史铁生《我与地坛》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