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官》漆岩来

6、梅珏

　　河玉蝉不过和大仙亲昵了片刻，就被路且行的言论搅得兴致全无。
　　他本想以大仙和他亲近是知恩图报这点来反驳，结果一张嘴，嗓子干得直冒烟，实在是说不出一点话来了，于是只好放下大仙，起身准备走去水缸那边。
　　这时，一瓢满满当当的温泉水递了过来。
　　与此同时，脸上的绿绫忽地松开，飞至空中变成一枚极细的戒指，最后去到了握着水瓢的手上。
　　由此，河玉蝉才发现，握着水瓢的那只手，手腕外侧有一排带着血痕的牙印，形状和大仙的门牙对得上，绝对是被大仙咬的。
　　“他什么时候被咬的？莫非是在水下？
　　“难怪大仙断尾了，想来他应该没下狠手，不然的话……
　　“等等，他这种级别的妖，居然会手下留情？”
　　光顾着在心里嘀咕的河玉蝉，一时忘了接过水瓢，只听得妖王提醒：“喝吧，我姑且信他没有歹意。”
　　一句“信就信了，姑且什么”都到了嘴边，河玉蝉忽又瞥见妖王的伤口，便把话咽了回去，闷声不吭干完一整瓢的水，然后改对坐在石床上正用大仙的尾巴扇风的路且行道：
　　“路前辈，说来也是巧了，我身边这位也说我和他的一位故人长得很像。依我看，你们二位不如先交流一下？说不定，你们所知的是同一个人。当然，你放心，我会让他好好跟你说话的。”
　　言罢，河玉蝉抬眼看向妖王，却见妖王主动收起大刀，根本无需他发话。
　　于是，他忍不住暗喜：“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只可惜，妖王表现出来的友好仅限收起武器，脸色依旧臭得不像话，仗着自己长得人高马大，以俯视的角度睥睨路且行，率先挑起话头。
　　“路老头，你的徒弟在跟你修行之前，是不是南陈国宣和年间的郁州刺史梅耘的儿子梅珏？”
　　“什么陈年刺梅的？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路且行纳闷的表情很真实，丝毫没有演戏的痕迹。
　　其实，别说路且行听了妖王的话之后一头雾水，河玉蝉也稀里糊涂。那一长串地名加人名的话，真正落在他耳朵里的没几个字。
　　见二人都是一副懵懂模样，妖王无奈更换问法，重新道：“你的徒弟在跟着你之前，是何方人士？名字叫什么？”
　　这下，路且行听懂了，很快就答说：
　　“我徒弟是我在蒲草丛里捡的弃儿，所以我给他取的名字就叫蒲儿。你方才问我蒲儿是不是凡人，蒲儿在跟着我飞升之前当然是凡人，后来受我的牵连被贬回凡间了，现在不知是人是畜呢，要是没被贬，也该有一千六百多岁了。”
　　“一千六百多岁？”河玉蝉不禁转头看向妖王，“那岂不是比你我都要大？”
　　妖王闻言，回问：“一千六百年前，你还只是鹤岛河畔的一株玉蝉花，对吗？”
　　河玉蝉点点头，路且行殷切地道：
　　“可是你长得真的和蒲儿很像，顶多头发颜色不一样，细看的话……”
　　说着说着，路且行跳下床往河玉蝉的方向靠近。
　　刹那间，一团墨色闪到河玉蝉的身前，果然又是妖王。
　　“你想干什么？”
　　“没事，让他瞧个仔细好了，你当初不也捏着我的脸看来看去的吗？”
　　河玉蝉如此反问过后，妖王兴许是自知理亏，退到了旁边。
　　得了机会的路且行开始环着河玉蝉上下打量，不光用眼睛看，还用鼻子闻，然后终于有了结论。
　　“你的身量比蒲儿的要高些，皮肤也更白净细腻，周身还有花香。蒲儿因为老给我做吃的，身上总是一股油烟味儿。但你和他的五官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当真只是巧合吗？”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外貌相似并非什么稀罕事。不过，凑巧的事有一难有二。前辈自称是我身边这位的姥爷，这中间必有误会。他的母亲是纯正的蛟妖，不可能是前辈的女儿，论年龄也对不上。”
　　不知不觉中，河玉蝉道出了妖王此刻迫切想弄清楚的事情，引得妖王将目光锁定在路且行的脸上。
　　大概是被盯得有些难受的缘故，路且行转身抱起床上的大仙，又坐得离妖王所站的位置远了一点，才半吞半吐地回答：
　　“我也没说是亲女儿，干的……不行吗？当年是他娘非要让我假扮老丈人，我才勉为其难答应的……那跪礼都受了、改口茶也喝了，事到如今，我自称一声‘姥爷’又有何不可？”
　　听完解释以后，妖王还是没有懈怠眼中的防备，冷冷吐出一句：“你一个神仙怎会和我娘搭上关系？”
　　路且行摇头长叹，“这就说来话长了。”
　　“那便长话短说！”
　　妖王的厉声一喝，顿时把大仙吓得一激灵，两只长垂耳紧紧包住自己的脸，看着怪可怜的。
　　对此，河玉蝉于心不忍，索性取下颈间的玉箫吊坠，默念变大诀，将其变成正常大小的一管玉箫，接着搭上指孔，若无其事地吹起一首熟稔的曲子。
　　平静舒缓的旋律，如同一缕袅袅的清香，从河玉蝉的指尖溢出，随即飘扬飞舞，传遍洞中的每一个角落。
　　原本紧张的氛围被箫声一扫而空，路且行和妖王愣在原地，不约而同地凝视河玉蝉。
　　前者的样子茫然不解，后者的神情有所触动，但都没有打断河玉蝉，也没有出声。
　　河玉蝉越吹越卖力，心想：师父教给我的《碧海澄波曲》果然管用！
　　一曲奏罢，河玉蝉将玉箫变回吊坠的大小，重新系于颈间的赤绳上。等他完成这些动作，先憋不住开口的是路且行。
　　路且行好似霜打过的茄子一般，两眼蔫蔫的述道：
　　“小河仙官，我相信你和蒲儿没有关系了。蒲儿和我一样，平生最受不了抚琴弄箫、吟诗作对之类的风雅事。看你吹箫的样子，真是一点儿也不像他。另外，我也不是故意偷袭你们的，玉帝命我在此看守，我以为你们是擅闯禁地的入侵者。”
　　“没想到吹个箫还有意外收获！”河玉蝉心中大喜，面上则一副乖巧后生的模样，回答路且行：
　　“我和他只是路过极焰山，受法阵影响才不慎落地，给前辈添麻烦了，还……”
　　话没说完，一旁的妖王突然打岔：“你们说够了没有？”
　　河玉蝉下意识地去看妖王，发现妖王不知从何时起，站位已经不偏向他，而是完全对准路且行了。
　　一份不妙的直觉袭上河玉蝉的心头——“他不是又想动粗吧？”
　　就着妖王的问题，河玉蝉移步到他的跟前，挡住路且行，抱臂道：
　　“我和路前辈聊得差不多了，跟你倒是还有些话必须讲清楚。之前为了回天庭，我低声下气央求你这个蛮横无理的妖王，但现在我受够了，我不会再忍让。
　　“你不接受天庭的招安，并非我这个仙使的过错。若玉帝不分青红皂白降罪于我，那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毫无公道正义的天界，谁爱留谁留！大不了堕入轮回，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眼下，你既有求于路前辈，也并非急着去投胎，即便做不到礼貌谦和，正常说话总会吧？我不信观音大士从未教导过你为人处世的道理，你对他人出言不逊之时，可曾顾念过半分昔日所受的教诲？”
　　道理讲了一堆，妖王并未像河玉蝉所希望的那样哑口无言，而是淡淡地回应：
　　“你不就是怕我会对路老头刀兵相向吗？放心，我不动他。你让开，我有很重要的事问他。”
　　架势摆足了，结果对方不接招，甚至见招拆招，这让河玉蝉不免有些挂不住脸。
　　想着再硬撑下去也没意思，他便默默地照做了。
　　没了河玉蝉堵在二人之间，路且行有种说不上来的忐忑感。
　　万幸，妖王站在原地不动，并未再上前。
　　“观音大士曾告诉我，当年有神仙对我娘泄露天机，我娘才得知了渡天劫的捷径，而她被缉拿上天之后始终不曾交代是谁泄露了天机。现在看来，那个泄露天机的神仙就是你。
　　“若非你告诉我娘身怀凡胎能躲过天劫，就不会有我的存在，所以我不会恨你，但你也别指望我会感激你。我自幼双亲俱亡，这里面少不了你的干系。
　　“今日，只要你告诉我如何通过极焰山，你我之间就算两清。”
　　妖王的一番话听下来，路且行和河玉蝉双双呆住。
　　而后，路且行一边挠着稀疏的白发，一边又开始拿眼睛不停地瞟着妖王和河玉蝉，最后两眼一闭往床上倒去，口里大喊着：
　　“一千年前种下的因，现在来结果了！都是报应！报应啊！我造的都是些什么孽哟！”
　　此情此景，河玉蝉心里那叫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大仙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碍于口不能言，只能不停地拱着路且行的手臂，试图让他起身。
　　“我们不是去无盐海吗？你说通过极焰山是什么意思？”
　　“无盐海是怨魔的居所，去那里必须要从极焰山过。”
　　“哈！？你……你要去找怨……怨魔！？”
　　河玉蝉被事实惊得合不上嘴，妖王却十分镇定地帮他把快要掉地的下巴扶正，又适时地告诉：“不是‘我’，是‘我们’，这么快就忘了自己说的话了吗？”
　　“我那是忘了吗？我那是不知情好吗！当初是你没说无盐海住在怨魔里！”河玉蝉气得语无伦次，无奈重说，“是你没早告诉我，怨魔住在无盐海里！”
　　算完了帐，河玉蝉才后知后觉，自己根本没有讲重点，于是赶紧又道：
　　“不能去无盐海！魔界那种地方，有去无回不说，就算出来了，万一被玉帝知道，我们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妖王的唇边扬起一抹诡异的笑意。
　　“你不是成天呆在鹤岛上吗？怎么说得那么笃定？难不成去过？”
　　被这么一问，河玉蝉才恍觉自己对魔界的描述确实毫无根据，完全是单方面臆断，然而话已经说出，再往回找补也无济于事。
　　于是，他挺直腰背，装出一副很有底气的样子，继续编：
　　“我师父跟我说过，魔界到处乌烟瘴气，魔众没有一个好东西。总之，魔界很危险，我师父不会骗我的。”
　　“你师父对天界的评价很中肯。”妖王唇边的笑更加诡异了。
　　“那是自然，我师父可是……欸不对！你戏弄我！”
　　内心过于着急的河玉蝉，情不自禁地用右手拉住妖王的胳膊，以便让妖王正视他的双眼。
　　“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魔界真不是什么人都去得的地方！”
　　话音落定之后，妖王脸上的奇怪笑意终于散去，眼中开始聚起坚定的光。
　　就在河玉蝉感觉妖王即将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妖王蓦地抓着他的右手按在他的胸口上，柔声问了句：
　　“你扪心自问，我是等闲之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