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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烬莲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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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对陈塘关的记忆总是模糊的。
不是记不清那里的街巷或人脸,而是某种近乎灼烧的痛感,像一团火闷在胸腔里,却始终寻不到源头。
或许是因为太久了——上千年光阴,足够凡人轮回十世,神仙也该遗忘许多事。他这么想着,便也懒得深究。
直到这天除妖时,他救下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的衣裳古怪得很,布料少得连九重天上的仙娥都要脸红。哪吒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凡人罢了,与他何干?可偏偏心口那股熟悉的灼痛又翻涌上来,比往日更鲜明,像被陈塘关的海风突然呛了喉。
他蹙眉望向她。
直觉告诉自己,这不可能是巧合。
混天绫,乾坤圈。
——原来神仙是真的存在的。
眼前的少年才武而面美,妖颜若玉,身手更是干净利落。
你呆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刚刚要取你性命的妖怪已经死掉了,这位少年神明现下是你的救命恩人。
哪吒。
这个名字一时间占据了你的脑海,回神之后你除了道谢,半响也再吐不出一句话了。
哪吒没第一时间出声,只是盯着你,目光像在审视一团谜题。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姑娘有住处吗?”顿了顿,又补了半句,“云楼宫还有空屋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你打断,抬头对上的是满怀希翼的双眼:“我没有住处!”
哪吒眉梢一动,有些许意外,因为他接下来的话是:若你不愿意,那就混天绫直接绑走。
——毕竟那股莫名的痛感必须要查清。
谁知你答应的比风还快,如此轻易地相信他人,哪吒默默在心里给你贴了个傻子的标签。
要不然说哪吒是小孩神呢,乐于助人的精神,简直和你小时候看的动画片一模一样。
“那我们怎么走呀?是驾筋斗云离开吗?”你兴奋地四下张望。
哪吒:“…… ?”
这短短时间内,他再次刷新对你的认知。少年颇有些无语地捏了捏眉心,然后放出绯红绫罗,在你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将其捆住。
过程很顺利,那结果也该是一样才对。
呼啸的风声灌满耳膜。
你惨叫着穿过云层,九重天的宫阙却在眼前渐次展开。琉璃瓦映着日光,玉阶蜿蜒入霄汉,这是连最癫狂的土木工程游戏都不敢模拟的壮丽。
……这就是神仙的审美吗!这就是长生种的财力吗!这就是——
“闭嘴。”哪吒的声音冷冷劈下来,“你吵得我头疼。”
你瞬间噤声,差点忘记了……像哪吒这般厉害的神仙,顺风耳什么的自然也会,尽管你在小声碎碎念,但也还是吵到他了。
“对不起。”你光速滑跪。
在还没有找到回去办法之前,一切生存希望都要寄托在这位三太子殿下的身上。
接下来的行程果然安静多了。
哪吒带你直达云楼宫之后,混天绫倏然一松,你踉跄着跌在云楼宫的白玉砖上。再抬头时,他人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一缕红绫残影掠过檐角。
……
云楼宫的夜晚,冷得不似人间。
不是刺骨的寒,而是一种空寂的凉,像月光浸透了玉石,无声无息地渗进骨髓。你拥着织金云锦的衾被,却仍觉得指尖发僵——这九重天上的仙宫,连温度都透着神明的疏离。
来到这里多久了?你不知道。
时间在这个世界似乎毫无意义,唯一让你感到真实的,只有哪吒偶尔投来的目光。
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是这陌生神话世界里唯一的锚点。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穿越,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但每当看到那道红绫翻飞的身影,心里就会涌起一种近乎执念的依赖。
“你喜欢他。”
一道声音突兀地在你脑海里响起。
“谁?!”
你猛地坐起身,四下张望,却空无一人。
“你可以叫我‘系统’。”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如果你更习惯这么理解的话。”
你愣了一瞬,随即松了口气。
穿越者标配系统?虽然迟了点,但总算有个能交流的对象了。
“所以你是来帮我攻略哪吒的?”你半开玩笑地问,也自然承认了它的第一句话。
天道沉默了一瞬:“你想这么认为也可以。”
案头一盏青玉莲灯幽幽燃着,灯焰不晃不摇,映得满室清辉,你正想追问,却听它忽然话锋一转:“但你愿意为哪吒去死吗?”
“……什么?”你怔住了,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随即又觉得荒谬:“你疯了吧?哪家系统一上来就问这个?”
天道没有回答。
不巧这时殿外却忽然传来脚步声,能在云楼宫夜晚来去自如的只有一人。“吱呀——”门被推开时带进一缕夜风,莲灯的火苗倏地一晃。
你抬头看到哪吒倚在门边,他一身红衣如血,语气不善:“你在和谁说话?”
你呼吸一滞,他在外面听到了,该怎么解释?说有个自称“系统”的东西在问你愿不愿意为他死?
“我、我没跟谁说话。”你下意识攥紧被角,心跳如鼓点,“可能是做梦,说了梦话?”
哪吒没动,只是盯着你,那双眼睛在灯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像是能直接看穿你的谎言,“撒谎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心跳会变快。”
你脸色僵住,怎么还有神仙测谎仪?
还没等你想好怎么圆谎,哪吒已经走近,俯身撑在你榻边。他身上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莲花香和铁锈味,像是刚从战场归来,还没来得及洗去血腥。
“你的魂魄有问题。”他直截了当。
“啊?”
“魂魄有缺。”哪吒指尖忽然点在你眉心,一道温热的灵力瞬间涌入,他的触碰令你忍不住身体发抖,“像是被强行拼凑起来的。”
你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脑袋莫名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滔天的海浪,染血的剑……
“这是什么……?”你捂住头,冷汗涔涔。
哪吒却猛地收手,脸色罕见地变了。
——那是他的记忆。
——可他从未见过你。
殿内死寂,只有青玉莲灯的焰心轻微爆响。哪吒望你的眼神变了,眼底翻涌着某种近乎暴戾的情绪,比面对妖魔时更骇人。
“你究竟是谁?”
他声音极低,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你张了张嘴,却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刺入太阳穴,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你开口。剧烈的痛感让你弓起身子,眼前发黑,喉咙像是被锁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哪吒颦眉,察觉到异常,他指尖亮起微光,按在你眉心,试图继续探查你的魂魄,却只看到一片混沌,像是被人刻意遮蔽的记忆。
你喘着气,勉强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复杂,似乎也被这情况给砸懵了,自顾自轻声低语:“魂魄禁术。”
……
哪吒离开后,你却开始睡不着了。
你有尝试再次呼唤所谓的系统,结果发现对方怎么也不理你,回想起临走前哪吒说的那句话,你的探究心也被勾起来了。
不过也自那夜之后,哪吒再没来找过你。
云楼宫的仙侍们依旧恭敬,却无人敢与你多话。你整日窝在偏殿,数着窗外的流云发呆,直到……
“听说三太子在凡间捡了个姑娘回来?”
一道清朗带笑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你抬眸,见一位白袍的青年笑盈盈的看着你,手里拎着一坛酒,肩上还蹲着只威风凛凛的细犬。
还没等你回神,又一颗脑袋从他身后探出来:“让我看看!哎哟,还真是个活生生的姑娘!”
黄天化一把挤开杨戬,怀里抱着一堆油纸包,“喏,陈塘关的稻米糕、昆仑山的香枣……喂!你别躲啊!”
你被他们自来熟的态度惊得后退半步,哮天犬却已经蹿到你脚边,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你。杨戬轻笑:“它喜欢你。”说着把酒坛往案上一放,“哪吒那小子脾气臭,难为你忍他这么久。”
甜香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你鼻子忽然一酸,想家的心情和委屈直冲面门,忍不住泪眼汪汪。
已经多久没吃过人间的食物了?
杨戬敏锐地察觉你的情绪,他屈指敲了敲案几,语气温和安抚:“是在他这儿受委屈啦?”
你点了点头。
一旁的黄天化笑嘻嘻地把油纸包往案几上一丢,“哪吒那小子把你藏得可真严实,要不是他今日去南天门轮值,我们还进不来呢!”
杨戬倒是斯文些,只是依旧唇角含笑,抬手递给你一壶酒:“凡间的果酿,尝尝?”
你受宠若惊地接过,还没来得及道谢,黄天化已经麻利地拆开油纸包,捏了块稻米糕塞给你:“乾元山特产!比天庭那些食之无味的仙丹强多了!”
糯香在舌尖化开,你忍不住弯了眼睛。
杨戬见状,随手拍了拍哮天犬的脑袋:“看来是真闷坏了。去,陪姑娘玩会儿。”
哮天犬灵性十足,立刻亲昵地蹭了蹭你的手。你忍不住揉了揉它的脑袋,心情终于松快了些。
“聊得很开心?”
一道冷冽的声音突然从殿门处传来。
你浑身一僵,抬头望去,哪吒臭着脸抱臂倚在门边,红衣如焰,眸色沉沉。
黄天化不满地“啧”了一声:“你不是轮值吗?怎么回来了?”
少年没理他,目光直直落在你身上,半晌,才语气冲冲地开口:“你们两个,出去。”
杨戬挑眉:“这就赶人?”
“公务。”哪吒面无表情,“再废话,下次别想进云楼宫。”
黄天化还想抗议,杨戬却已经笑着起身,顺手拎起他的后领:“行,我们走。”临走前,他冲你眨了眨眼,“下次带你出去玩。”
……
殿门关上,室内骤然安静。
你捏着半块糕点,有些无措地看向哪吒。
他沉默片刻,忽然走近,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案上,那是一张火焰红莲符。
“云楼宫夜里冷。”他语气依旧冷淡,却不再像之前那般疏离,“你魂魄不稳,别冻出毛病。”
你怔住,心头蓦地一暖。
他盯着你看了会儿,忽然又道:“我会查清你身上的禁制。”顿了顿,鸦羽般的睫毛扑闪了几下,“在那之前……你不是犯人,云楼宫也不是看守所,你可以随意逛。”
——所以,你可以不必再战战兢兢。
你听出来了,这个人在十分别扭的道歉。
眼泪又不争气的从眼眶里面流出来。在你生命垂危的时候,哪吒从天而降救了你,又给你在异世界提供住处,已经是对你极好了。
可你偶尔还是会委屈,没人和你说话,没人和你聊天,以及你生出的那一点心思,长出依赖性的藤蔓被无限扩展。
而哪吒此时此刻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猫,他的睫毛扑闪的更快了,望着你低头抽泣,少年抿了抿唇,他没有任何安慰人的经验。
你抹了几下眼泪,刚刚实在是太情绪化了。
正想抬头跟对方说谢谢,却感受到了后背有一只僵硬的手在拍你,力道说不上轻,会让你想起邻居晒被子的时候,也是用手这样拍。
——僵尸拍棉被。
你被自己突然出现的想法给逗笑了,没忍住嘴角裂开,又是哭又是笑的。
哪吒手上的动作停了,脑海里只剩两个想法:
一个是他需不需要去太上老君那里要一些丹药,他知道一些凡人憋久了会疯的。
还有一个就是,他这会才发现,之前随手给你拿来的衣服似乎并不合身。
这个认知让他眉头皱得更紧,而你浑然不觉,只顾着用袖子抹脸,鼻音浓重地嘟囔:“哪吒,谢谢你……”
哪吒“嗯”了一声,迅速收回手背到身后,指尖还残留着你后背的温度。
太奇怪了,他今天的行为都不像是自己。
杨戬和黄天化并没有骗你。在那之后,他们又来了,带你去了仙娥们的裁衣楼。
从他们口中你得知了原来是哪吒嘱咐的,他最近被玉帝派到别的地方去了,实在忙得抽不开身。你伸出手摸了摸心口,感觉藤蔓生长得更快了。
仙娥们的裁衣楼设在偏殿旁。
一进门,你就被满室流光晃花了眼——月白的鲛绡、金丽的云锦、绯红的火浣纱……全都浮在半空,由仙娥们指尖轻点,便自行裁剪成衣。
“这是天庭的制衣司。”杨戬笑着解释。
一位青绿衣裙的仙娥迎上来,见到你时眼前一亮:“呀,这就是三太子带回的凡间姑娘?”
你还没回答,她已热情地拉住你的手:“正好!我们刚织出一匹‘心绵莲’,凡人穿了能安神养魂。”
黄天化插嘴:“这名字起的不错!”
他们微笑的面孔印在你的眼里,你将视线往下移,快速眨了眨眼睛,生怕等会又把眼泪水溢出来了……大家人真好,异世界的每一份善意你都想抓住。
其他仙娥们闻言,立刻围上来。量尺寸的、挑花样的、甚至有人捧来胭脂水粉:“既然来了,索性打扮齐全吧。”
你被她们按在凳子上,像个傀儡娃娃般被摆弄,却忍不住笑出声,开心。
回到云楼宫之后,你小心翼翼的把新衣裳放好。
面缎触手生凉,却又在指尖留下细微的暖意,像是将暖光织进了布料里。仙娥们的手艺极好,尺寸分毫不差,衣襟上还绣着细小的云纹,走动时如水波流淌。
你捧着衣服,心里忽然涌出一个念头——
“是不是应该给哪吒也回个礼?”
他对你那么好……可你能给他什么呢?
你有些苦恼的撑着下巴思索:
第一,你厨艺并不精湛。并且哪吒早已辟谷,如果说做一顿饭给他,然后摆出碗面条的话,也太不够诚意了。
第二,如需要缝制东西的话,你又不会女红,别到时候绣莲花绣成麻花。
第三,是你唯一能做到的,打扫云楼宫,不过刚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被你剔除了,打扫这么大一个云楼宫,给你两辈子都扫不完。
正发愁时,你垂落下来的目光突然瞥见那盏青玉莲花灯——灯芯幽蓝,安静燃烧。
“衣服合身么?”
你的思绪被打断,只见哪吒站在门口,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你一怔,抬眸看他。
少年神明依旧是一身如火的红衣,眉目凌厉,可那双眼睛却微微偏向一旁,像是并不在意答案,却又固执地等着你回应。
你有些惊喜,本来还以为今日见不到他了,如今他在眼前,便忍不住弯起眼睛:“很合身。”
哪吒脑袋轻点,转身就要走。
“等等!”你下意识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侧头看你。
你张了张嘴,突然有点紧张:“晚安!”
“……”
哪吒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你懊恼地闭上嘴,却听见哪吒忽然轻笑了一声。 极轻,极快,像是错觉。
“晚安。” 他丢下这两个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楼宫的夜色如常寂静。
少年神明倚在书房的玉案前,案上摊开的古籍早已翻烂,却仍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那些画面鲜明如昨:陈塘关的暴雨、自刎的剑光……她不该存在,至少,在他的记忆里不该存在。
哪吒烦躁地合上书卷。
李靖或许知道些什么——当年陈塘关的活口,除了远在昆仑修炼的金吒、木吒,便只剩那个老顽固。
可当他亲自去问时,李靖却面色骤变,只冷硬地丢下一句:“往事已矣,莫要再提。”
往事已矣,莫要再提?
哪吒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笑话,掌心燃起一簇业火倏地将书卷烧成灰烬。
既然无人肯说,他便自己查。
哪吒闭上眼,晦暗未明的心绪在翻滚。
衣服定然合身,裁衣楼的仙娥们领着灵石,做工自然不敢懈怠,怕你因为太好骗,受欺负,他还特意叮嘱了杨戬他们二人帮忙。
“衣服合身么?”
——多此一举。
再往后,到如今。
他目前唯一能知道的线索,那道“魂魄禁制”的记载和天道有关,其他的,就连禁书阁也不曾记载了。
若是强行破除,你会魂飞魄散吗?
若是继续追查,你想起不好的事情会怎样?
哪吒猛然睁开眼。
就把你这样藏在云楼宫,避开天道,避开因果,听起来十分不错——但你一定不愿意的。
……他忽然想起,怎么开始把自己放到后面了?
风吹浪起,东海之岸。
哪吒奉玉帝之命,前往曾经的陈塘关东海岸除掉一只遗害千年的大妖。
陈塘关的海域,万年未变的腥风。
哪吒踩在浪尖,火尖枪贯穿对方的咽喉。那妖怪鳞片剥落,浑身溃烂,血沫从致命伤口里喷溅出来。
它牙齿碰撞出奇怪的声音,明知道自己的尸身即将沉入海底,却突然将眼睛睁大,用那黏糊又阴测测的脸,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李哪吒。你连自己的记忆都弄不清楚……”
“你可还记得,这、样的疼痛吗?”
哪吒瞳孔骤缩。
枪尖猛地一拧,妖丹粉碎,可那句话却像毒刺般扎进血肉,翻起比东海更大的浪。
自他莲花重塑肉身之后,便从未在感受到身体上的痛,刀剑划过皮肤,没有痛觉,除了回忆能在心口处疼痛。
为何海妖会知道?
海浪吞没了残骸,也吞没了答案。
海面最终归于平静,仿佛从未有过那场厮杀。
——可哪吒的指尖在颤抖。
前几日临行前,你还趴在窗边,带着羞怯的神情冲他笑: “记得早些回来呀,我有回礼要给你。”
少年神明向来不屑于承诺,可那一刻,他竟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而现在,颤抖的指尖不自觉抚上心口,那片灼烧般的疼痛再度翻涌……像是被封印千年的火山即将喷发。
不安感席卷全身,哪吒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立刻、马上,见到你。
空荡的云楼宫。
混天绫卷着血腥气飞回云楼宫时,哪吒第一次觉得这地方安静得刺耳。
夜色氤氲,他推开你的殿门——没有人。
案几上那盏青玉莲灯还亮着,榻边摆着半杯冷茶,杯底沉着两片凡间的茶叶,一切都像你只是暂时离开。
可哪吒知道不是。
他站在殿中央,忽然想起海妖临死前讽刺的眼神,混天绫急促地缠上他手腕,勒得骨节发白。
……
你在一片漆黑中醒来。
后脑勺疼的发麻,身下是潮湿的岩石,硌得生疼,鼻腔充斥着咸腥的海风与铁锈味。勉强撑起身子,眼前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
这里似乎是一出沿海洞穴,你周边还堆放着许多人类尸体。
身体本能反应更快,你当即被吓得往尸体旁边退了好几步。
……这是哪儿?你不是在云楼宫吗?
正迷茫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开始从洞口传来。
你浑身一僵,转头看去——
一只浑身是伤的妖怪正踉跄着冲进来,鼻青脸肿的面孔布满惊恐,它看见你的瞬间,浑浊的眼神闪过一丝狂喜,抬爪猛地朝你抓来,看起来应该是想拿你当盾牌使。
一道金光破空而至,你看清了,那是哪吒的法宝。
乾坤圈狠狠砸在海妖天灵盖上,溅起一串血珠。那妖怪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如破布般摔在岩壁上,缓缓滑落。
你呆滞地抬头。
洞口逆光处,一个红衣少年踏着风火轮悬浮半空,混天绫在他臂间猎猎飞舞。
哪吒……?不对。
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岁,眉眼稚嫩却凌厉,火尖枪尖还滴着血。见你呆愣愣的模样,他撇撇嘴:“喂,你吓傻了?”
没等你回过神,那刚刚摔在地上的海妖突然抽搐着爬起来,疯狂叩头:“三公子饶命!三公子饶命!小妖从未吃过人啊!”
哪吒冷哼一声,枪尖直戳它瞳孔上方,距离再近就要戳瞎了:“滚回东海修炼!若再作恶——”
混天绫倏地缠住妖怪脖颈,勒出一道血痕。
海妖拼命地摇头,待到它屁滚尿流地逃走后,哪吒才转向你,他上下打量你,语气恢复平淡:“你也是被掳来的?”
话音刚落,他已甩出混天绫将你捆起来,就这样,你被年少版本的哪吒拎出了洞穴,多么熟悉的场景,你又被哪吒救了一次。
“你叫什么名?家住哪儿?”
你还想着刚刚发生的事,不答反问:“就这么放跑它了?那洞穴里这么多尸体,它说的话怎么可能是真的?”
哪吒脸色沉了下来,不爽地开口:“他确实没吃人,那些尸体…”
未说完的话语没入齿间,你没敢再问,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带了点委屈轻声说道:“我无家可归了。”
哪吒侧目看着你,眼神狐疑。
你身上穿的衣裳比他穿的都好,第一眼瞧见你时,他还以为你也是师傅那样的仙人,可你却说自己无家可归了。
你似乎读懂了他在想什么,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我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当然是骗他的。
但你赌他会信。
哪吒盯着你看了半晌,像是在判断这话的真假。最终,他收回视线,别开脸道:“你真麻烦。”
你伸出手抓住飘下来的混天绫,你知道他信了。
……
当你回过神时,哪吒那张漂亮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少年微微倾身,赤红的衣襟几乎贴上你的袖口,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眸光锐利得像是要剖开你的皮囊,看清里面藏着的所有心思。
你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别开脸,目光游移着落向远处的练武场,故作镇定地开口:
“……你做什么?”
你问他做什么?
哪吒颦眉,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那日在海岸洞穴将你救出之后,你跟着他到了李府,原本想着打发你让你去做个绣娘的,可你偏偏缠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要到他院里做洒扫侍女。
“救命之恩,应当涌泉相报。”
你当时是这么说的。
结果呢?
明明是他救的你,你却反倒和金吒木吒关系更好些,现下更是在练兵场一错不落的看着他的兄长们,还说报恩呢,他没感受到你半分报恩的行动,看着倒更像是要当他嫂子去了。
你这骗子。
哪吒越想越气,唇线抿得发白。
温热的呼吸拂过鼻尖,距离近得几乎能数清他的睫毛。你问出去的话石沉大海,只换来他更长久的注视。最终,你败下阵来,一股热流涌上脸颊,耳尖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比云楼宫那个千岁的哪吒,要多几分娇气。
不对,或许不该用“娇气”形容,但此刻的你,只能想到这个词。
少年将你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的不爽可算散了几分。他轻哼一声,终于直起身,拉开距离。
自从哪吒发现你总往练武场跑,他便开始恰好出现在你视线范围内——
金吒向你展示招式时,一柄火尖枪突然横插过来,枪尖挑飞金吒手中的剑:“大哥的招式过时了,看我的。”
你特意给木吒泡茶,希望能多从他嘴里知晓更多有关哪吒的事,结果却被突然出现的哪吒制止,并毫不客气地询问:“你要毒死我哥哥吗?”,然后茶水被打翻。
某日你终于忍不住:“哪吒你是不是讨厌我?”
哪吒仿佛炸毛的猫:“…你蠢吗?!”
秋收夜宴。
你和三兄弟待在一块庆祝。
果酒的香气混着桂子的甜腻飘满庭院,趁着哪吒他们到桂树下比诗,你偷偷将案上的酒杯摸过来抿了一口——
“咳、咳咳!”
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呛得你眼泪直流。
这哪里像果酒了?
热意瞬间爬上脸颊,眼前的灯火开始晕成斑斓的光圈。你晕乎乎地托着下巴,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不远处那道红衣身影。
似乎察觉到你的视线,他忽然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你傻笑着举起空杯晃了晃。
少年眉头一皱,刚要迈步过来,却被金吒拽住袖子继续絮叨起来。
酒精冲垮了理智,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向着哪吒走去,最后一把揪住他的袖子。
“其实,我最喜欢三公子…”
场面忽然安静,哪吒瞬间僵成雕像,连混天绫都忘了动。他耳尖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话语卡住:“你!”
你却已经蹭到他袖口的云纹上,靠得更近继续哼哼:“…的混天绫了!摸着好舒服呀。”
“噗——”木吒没忍住一口酒喷出来。
哪吒脸色由红转青,一把拎起你的后领,力道像是在捉拿妖怪:“你这醉鬼,醒酒去!”
夜风拂过后院,你被按在石凳上,额前突然贴上冰凉的东西。
“我就知道你吐不出什么好话。”
少年咬牙切齿的说着,你已经醉了,听不见,所以这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你仰起头,月光落在他蹙紧的眉间,勾勒出漂亮的轮廓,真好看啊。鬼使神差地,你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发烫的脸埋进他衣襟:“你凶起来也好看。”
哪吒又呆住,混天绫在你俩之间无措地蜷缩又舒展,最终轻轻缠上你的手腕。
日子这样一直持续,直到海祭日。
你是今早才从小厮口中得知的,那少年一边擦拭廊柱,一边随口道:“昨日海边可热闹了,三公子还去主持了仪式呢。”
你的手指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突然记起初到陈塘关那日——阴暗洞穴里堆积如山的尸体,当时哪吒没说完的话语。
哪吒闹海。
这个你从小听到大的故事。此刻正化作无数碎片割裂你的认知,课本里工整的铅字、荧幕上华丽的特效,都在现实的腥风前碎成齑粉。
“哪吒。”你情不自禁地喃喃低语。
远处传来浪涛声,潮水里,似乎混着铜铃的余音。你如梦初醒般意识到,那些你从小当作神话故事听的桥段,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而现在,你就站在这个故事里。
后来你从金吒口中得知,哪吒被李靖罚去了禁思阁,原因不言而喻。
趁着夜色深沉,守卫换防的空隙,你悄悄溜进了那座森冷的阁楼。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割裂出斑驳的影子,而你屏住呼吸,终于在昏暗的角落里找到了他。
少年褪去了往日的张扬,他背对着门,盘坐在蒲团上,红衣半褪,露出脊背上狰狞的戒鞭伤痕,还泛着血丝,显然刚受刑不久。
你快速移开目光,可眼泪还是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哪吒听见动静,缓缓抬头,看清是你时,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化作讥诮的冷意。
他刚想开口用言语刺你离开,可话还没吐出,却瞧见了你泛红的眼眶,眼泪要掉不掉的挂在睫毛上,笔尖也微微泛红,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明明挨打的是他吧,你哭什么?
难得的,哪吒闭上了嘴。
沉默在禁思阁内蔓延。
你吸了吸鼻子,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是偷偷从药房拿来的。
哪吒瞥了一眼,嗤笑:“你还真是敢啊。” 语气依旧冷硬,可声音却低了几分。
你没理他,径直走到他身后,用手指沾了药膏,轻轻涂在他伤口上,能感受到他肌肉瞬间绷紧,不过却没躲开。你只好动作放得更轻,指腹小心翼翼地避开破皮的地方,将药膏敷在伤处周围。
少年越是一声不吭,你就越是喉咙发堵,指尖颤抖,眼前朦胧雾汽已经叫你看不清伤口了。
耳畔传来哪吒的叹气声。
你快速用袖子抹掉泪水,抬眸望向他。下一秒,哪吒突然伸手,指腹重重按上你的眼角。
粗糙的触感碾过皮肤,力道大得几乎称不上温柔,却精准地拭去了那些未擦净的泪痕,连同新涌出的湿意一起抹走。
“哭得可真丑。”他拧着眉抱怨,可手指却迟迟未收回。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忽来的夜风穿过禁思阁的窗隙,将案上烛火吹得明明灭灭。摇曳的光影里,你看见哪吒的瞳孔微微收缩,那里面映着你的影子,模糊又清晰。
你忽然想起云楼宫里那个千年后的哪吒,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你,仿佛隔着漫长光阴,穿透轮回的迷雾,终于在此刻重叠。
窗外传来更漏声。
三更天了。
哪吒将手收回,你们默契地低下眼睛。半晌,你才轻声开口:“你能自己抹药膏吗?我、我得先回去了。”
声音在寂静的禁思阁里显得格外清晰,尾音微微发颤,哪吒没说话,只是伸手接过你递来的药瓶。指尖相触的瞬间,你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很烫,像是永远燃烧着一簇三昧真火。
“……嗯。”
他最终只应了这么一声,目光却落在你手腕上,不知何时,混天绫已悄然缠了上来,绯红的绫缎松松绕着你纤细的腕骨。
哪吒一怔,本能地要收回法宝,可那红绫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非但不松,反而又缠紧了几分,在你肌肤上压出浅浅的纹路。
迫不得已,指尖掐诀强行召回混天绫时,绫尾却恋恋不舍地勾了下你的小指,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明日。”哪吒突然开口,又猛地顿住。凌乱额发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快些回去休息吧。”
你点点头,睫毛如蝴蝶翅膀般抖了抖,在丢下一句晚安给他之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静思阁。
接下来的时间里,你拼命的想改变他陨落的结局,可无论你怎么做,怎么阻止,历史的轨道还是被强行扳正。
——如同落在蛛网上垂死扑腾的飞蛾。
终于还是到了直面东海的这一天。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几乎要碾碎海面上矗立的浪峰。狂风卷着咸腥的水汽呼啸而过,将岸边礁石拍打得嗡嗡震颤。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漆黑的海水在翻涌中泛起惨白的沫子,像无数张开的利齿。
哪吒的红绫在飓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抹将熄未熄的血色,他神情不甘却又决绝,飞溅的浪花打得他浑身湿透:
“老妖龙你听着!一人作事一人当,我打死敖丙、李艮,我当偿命——”
混天绫突然暴长,将所有人挡在身后。
浪声吞没了尾音。
你看见他反手抽剑时,腕间金镯映着雷光,刺得你双目生疼。
人群在尖叫,在推搡,在跪地祈求。而你像扑进篝火的飞蛾,跌跌撞撞冲进浪涛里。喉咙早已喊得嘶哑,咸涩的海风灌进口鼻,分不清满脸湿痕是雨是泪。
一阵寒光乍现,李靖的长剑突然横在你颈前。这位总兵眼底翻涌着你读不懂的痛苦:“别过去……”
剑锋映出你煞白的脸。
没有思考,你直接伸手攥住刃口,温热的血顺着剑槽奔涌,在银亮的锋刃上烫出蜿蜒的红痕。一滴,两滴,坠在潮湿的地上,很快被浪沫吞没。
“让开。”你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如此陌生。
李靖的剑尖开始颤抖。
远处,哪吒的剑已贴上自己脖颈。
刀剑落下时,血溅三尺。
起初是痛的——锋刃割开喉管的锐痛,血液喷涌的灼痛,骨骼断裂的钝痛。可渐渐地,痛感消失了,仿佛有人将他的灵魂抽离了躯壳,只留下一具麻木的皮囊。
因为要死了,所以不痛了吗?
哪吒用最后的力气转头,却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你的身体正一点点化作光尘。
比他消失的更快。
飞蛾扑火没有好结局的,燃烬成灰接着吹散才是事实。
你跪在血泊里,面容因痛苦而扭曲。
原来如此。
少年忽然明白了。
是你在替他承受死亡的痛苦。
恨意如岩浆喷发般炸开,可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地,没有痛觉的躯体里,只剩下胸腔中无声的尖啸。
……好闷,好痛。
哪吒试图张开嘴呼吸,可咸涩的眼泪却抢先一步流进口腔。
记忆开始崩塌——莫名其妙来的人,给他带走了身体自刎的痛苦,却留下了本能的,无法消除的,来自心口处不灭的痛。
天道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你会的,因为历史就是这般写的。”
你以为自己死了。
在与天道做交易的那一刻,你早已将魂魄碾碎成赌注。混沌中不知颠倒了多少个轮回,直到某天,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将你惊醒。
猛地睁开眼,惨白的天花板,熟悉的卧室,还有没喝完的奶茶,冰块凝结成无数水珠顺着杯壁流下。窗外霓虹闪烁,商场上的电子屏正在播报今日日期。
你颤抖着伸出手,摸到枕边冰凉的手机。屏幕亮起,锁屏还是穿越前随手拍的那张晚霞。
很复杂的心情。
像做了一场盛大而荒诞的梦,醒来时枕边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你坐在电脑前,浏览器开着十几个标签页:
「陈塘关遗址考古新发现」
「哪吒信仰民俗考究」
「商朝时期东海祭祀文献」
每一条线索都似曾相识,每一处细节都若即若离。
你跑遍各大图书馆,在发黄的《陈塘关地方志》里寻找那位红衣少年的记载;你走访道观,老道长笑着摇头说“传说只是传说”;甚至专程去了哪吒行宫,导游正指着某块礁石说:“传说这里就是哪吒闹海处。”
徒劳得像在沙滩上找一粒特定的沙。
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为了完成民俗学的实践报告,你来到了传说中的陈塘关旧址。旅游手册上说这里是新开发的4A级景区,但当你踏进山林深处时,那些仿古的亭台楼阁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林间雾气渐浓,不知何时已与大部队走散。你摸出手机,信号格空空如也。正慌乱时,灌木丛中突然传来窸窣声响,一只生着鳞爪的怪物探出头来,竖瞳里泛着幽绿的光。
你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口水都没来得及咽下便转身开始跑。可两条腿的你是跑不过四条腿的妖的,眼睁睁的看着距离越来越近。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绯红尖枪破空而至,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乱跑什么呢?”
他枪尖还滴着妖血,腕间金镯映着阳光,与你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混天绫卷住你的腰肢,将你腾空带起。你跌进一个带着莲香的怀抱,抬头正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怔怔地望着他,久久未能回神,直到脸颊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喂,”少年挑眉,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你吓傻了?”如同初见的话语。
你没有回答,而是突然捧起他的脸,像确认梦境般一口又一口地亲上去。额头、鼻尖、脸颊,每一处都带着温热的触感,真实得让人眼眶发酸。
“……”哪吒愣在原地,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口水都糊我一脸了。”
话虽这么说,环在你腰间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你揉进骨血里。这力道让你心尖发烫,忍不住更久地趴在他身上,脑袋小猫似的蹭着他颈窝。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我心悦你。”
“我喜欢你。”
你们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愣住。
再次抬眸时,你看见哪吒眼里化开的春意——那双向来凌厉的双眼此刻柔软得像浸了蜜,眼尾还泛着浅浅的红。
他和你十指紧扣,少年神明如初见时那般鹤唳风华。让你欢喜,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