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四章 梦魇 ...
-
走投无路的那刻,李昀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像走马灯一样抓不住,唯有与付琰之间还天下以太平、山河以永固的约定,还未实现,如刺一样梗在心里。君无戏言,他不愿做失约之人,孤注一掷地跳下悬崖。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用力将利剑刺入岩壁,止住了下坠的趋势。
悬崖上方,黑衣人的议论和足音渐渐远去。李昀不由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岩壁开裂,利剑再也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他再次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绝望的滋味令他干脆闭上了眼,彻底放弃徒劳的挣扎,心灰意冷地等待自己粉身碎骨的时刻。然而,远比他预估的快,他砸落在坚硬的石岩上,左脚传来钻心的剧痛,他险些当场昏厥,缓过劲儿后,才发现伤势远比他想象的轻,仅是落地的时候角度有点寸,左边的小腿腿骨被震断了。这云崖峭壁之下,万丈深渊之上,竟有一个洞窟,给了他渺茫的生还之机。
他强忍剧痛,撕下一角衣料,配合甲胄,固定折断的小腿腿骨,再狼狈地挪到洞穴深处,靠着石壁静坐休养。一番折腾下来,他早已冷汗淋漓。
肆虐的狂风从洞口不断往里刮,冷汗蒸发和体温流失的速度异常之快,他不由浑身战栗发抖。
在无边的孤寂和彷徨中,李昀不禁对付琰生出几分不可理喻的怨怼,明明是他一意孤行、铤而走险,有意支开不少随行人员,毕竟付琰若是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潜藏在暗处的敌人无从下手,也不会露出马脚了,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理智上无比清楚,感情上却难以接受。如果换作李昭,他还会妥协吗,任他押上性命做赌?付琰对他的珍视超乎寻常,非同小可。嫉妒这种阴暗又无聊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蔓延,和之前那股酸楚一样令人莫名其妙。
或许在那段漫长的岁月中,他从无意听闻付琰的传奇事迹到特别关注他的点点滴滴,两人不曾照面,更不曾交谈,仅是他一人独自旁观,于心底为他筑血肉、塑灵魂,潜移默化间,付琰不知何时化作了他药石罔顾的执念,初次对上他古水无波的目光后,经年累月的痴心妄想越是一发不可收拾。他想让那双星眸真正印出自己的影子,想做他眼中的盛世明君。
哪怕付琰不是非他不可,立他为新帝,也只是避免朝政大权落入萧氏手中同时稳定四方的权宜之计。
夜幕吞没了黯淡的霞光,天色完全黑了,付琰也没有出现,残酷地宣判了他的死刑。
“陛下,醒醒!”
李昀豁地睁开双眼,侍女丹燕焦急地传唤太医,他擦了一把前额渗出的冷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是了,那是虚构的梦,付琰赶在黄昏时分来救自己了。他按捺住自己过快的心跳,“太尉呢?”
丹燕回道:“陛下,太尉正在天牢里忙着审讯那批死士。”
李昀恨不得立刻见到付琰,又不想打搅他的工作,给他添乱,“丹燕,托刘公公带句话,等太尉忙完了,让他来见朕,朕有要事欲同太尉商讨。”
阴暗无光的天牢内,付琰神色复杂地望着昔日的上司、曾经的战友,“没有什么想说的?”
钱进讥笑:“我钱进向来敢做敢当,不是我做的事,我有什么可说的!”
周棠被他轻蔑的态度激怒:“死士亲口指认这次行刺圣上的幕后主谋是你!”
钱进不屑地嘲讽:“口说无凭的栽赃陷害,也就你这一根筋儿的蠢驴会信!我没那闲钱豢养死士!”
大梁的官衔面上看着光鲜,俸禄却很低,家中人丁兴旺的,甚至连糊口都紧张。单凭那点寒碜的俸禄,豢养死士的确是天方夜谭。
“没有闲钱?那可未必!”周棠怒不可遏:“郭廷尉带人从你府中搜出了大量的金银珠宝,数量之众,真是叫周某大开眼界啊!”
钱进终于变了脸色,只是嘴上依旧坚持自己的清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非偷非抢,在自家宅院屯点金银珠宝都不成了吗?”
周棠被他这蹩脚的理由逗笑了,“双截棍这一兵器变化繁多,极难掌握,是你引以为豪的拿手绝活,而这批死士恰好十分擅长双截棍的各种棍法,钱将军当如何解释?”
钱进面色一青一白,“那些金银珠宝是萧家的小公子萧逸霏赠予我的。”
那个不学无术、一心经商、令萧宿头痛不已的次子?商人地位低下,萧宿几次劝说无果,只能随他折腾,想不到萧逸霏竟颇有经商的才能,霏雪茶楼生意兴隆,闻名遐迩。
“大概半年前,萧逸霏带着上好的茶叶和贵重的珍宝找到我,说是钦慕我独家的双截棍棍法已久,想要讨教一下。”钱进捏紧了拳头,“我本有些犹豫,奈何他再三恳求,终是没能抵住金钱的诱惑,将棍法一一演示给他看。那萧逸霏素有过目不忘、人人称道的好记性,我也没当一回事,只觉得那是人们夸大其词,而且就凭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模样,记住了也无济于事,谁知……”
郭佳打断道:“钱将军,可有证据?不然,你就是在恶意中伤、血口喷人!”
钱进点头,“我不爱喝茶叶,萧逸霏送我的那罐雪芽茶分毫未动地藏于后院的地窖中,你们既已抄了我的家,想必也搜到了这罐茶叶吧。”
郭佳遗憾地说:“确实搜到了一罐茶叶,但不是雪芽茶,而是碧螺春。”
为了精益求精,霏雪茶楼只产雪芽茶,还在茶楼的名字中特意嵌了一个“雪”字。
钱进百口莫辩。
郭佳不疾不徐地说:“钱将军还是如实交代吧!牢狱中那些让人乖乖开口承认罪行的手段,想必你也不愿见识。”
付琰喝止了郭佳的威胁,“廷尉,邢不上大夫。”
这时,刘喜公公拖着他那膀大腰圆的身子,艰难地挤进了天牢,“太尉,陛下醒了……”他还想说等太尉忙完了务必记着去见陛下,面前不怒自威的高大男人便越过他,疾步往外走去。
李昀没想到付琰这么快就来了。太医正帮他换药,他咬着下唇,强忍剧痛,故作轻松地示意付琰坐下。
付琰见他咬破了唇上刚结痂的伤口,直皱眉,将手递到他面前,意思不言而喻:让他换着咬。
李昀怔怔地望着那只因久握长剑布满老茧的手,到底没舍得咬下去。
付琰斜睨了太医一眼,“动作轻点。”
太医战战兢兢地将李昀的伤处包扎妥当,忙不迭地溜了。
付琰简单陈述了刺杀重案的调查进展。李昀仔细打量他眼底的青灰,付琰为了尽早破案恐怕连着几日未眠了,“太尉认为钱进所言纯属抹黑诬告吗?”
付琰摇头,相反,他才是被栽赃嫁祸的替罪羊,“此案牵连甚广,远没那么简单。若钱进真是幕后主使,岂会安排一批精通双截棍的死士动手?深怕旁人怀疑不到他身上一般。”
李昀低眉颔首,想起了跳崖前那名黑衣人首领说的话:在那些欲取他性命之人中,谁最恨他?答案昭然若揭。“要豢养此等规模的死士,金钱、时间缺一不可。”
付琰和李昀对视一眼,纵然事前做了铤而走险的准备,他们也没料到竟会遇上如此众多、棘手难缠的刺客,就差一点,若不是那处断崖暗藏玄机,面前之人早已葬身深渊,再难逃出生天,思及此,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付琰难得生起几分后怕的意味,还好他没事。
李昀察觉他神色上微妙的变化,心想原来他对自己也不是全然无情的,只为这一丝动容,他便感到无比的满足。他没再自称“朕”,喃喃轻语:“太尉,九死一生的时候,我其实后悔了,也很生气,你没有陪在我身边,但后来,你来找我了,我又觉得那些都无所谓了。”
这是李昀第一次在人前坦露不安的心迹,流露脆弱的一面。
付琰知他尚未完全走出刺杀的阴影,这几日审讯死士、批阅奏折之余,他抽空来了几趟寝宫,每次李昀都在昏睡,长眉紧蹙,神情痛苦,似噩梦缠身、午夜惊魂。“陛下还欠臣一个承诺,臣必护陛下周全,不让陛下再身处险境。”
李昀装作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在承诺兑现前,异常亲昵地拉起他干燥温热的右手,“太尉认为幕后黑手可是他?”他用手指在付琰的手心写了一个字。
付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奈何缺少实质证据。布局之人,心思缜密,手腕高明,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全身而退。
李昀略一思索,道:“一不做二不休,借机清查朝野上下文武百官的家底,掘地三尺,揪出受贿枉法、豢养死士的贪官蠹役,太尉,认为如何?”
付琰叹气,“只怕没那么顺利,以他的心计和手段,窝藏死士的地点想来也十分隐蔽。”
李昀微微一笑:“能查处一批中饱私囊的蛀虫也是好的,将那些赃款充公,正好解了国库亏空的燃眉之急。”
似被他清浅的笑靥感染,付琰露出了这几日内第一个出自真心的笑容,“陛下所言极是。”
李昀话锋一转:“至于钱进,太尉认为应当如何处置?”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钱进私交不慎,虽是无意之举,但已酿成大祸,论罪当诛。”钱进算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付琰颇为惋惜,却不好为他开脱,证据所指,罪责难逃。
李昀察言观色,知他心之所想,“钱将军戍边有功,遭人算计,方沦落至此,蒙受冤屈、就地处决,有失公允。只是,纵然其无谋逆之心,其轻信奸人、贪图钱财的罪过亦不容置辩,太尉,令其于牢狱中反思己过,戴罪立功,可好?”
这正是付琰期盼的。“陛下胸怀爱才惜将之心,臣深感欣慰。”
李昀意味深长地说:“论惜才之心、容人之量,尚不及太尉半分。太尉早年是钱进的副将,后来战功赫赫,一路破格提拔为他的顶头上司,想必他内心是极不平衡的,背地里没少嫉妒,也没少抱怨。来了一人将他的独门绝技捧得绝世超伦、吹得天花乱坠,可不解闷开怀吗,由此才轻易地着了道。”
付琰望着他清澈通透的眼神,仿佛看遍了世态炎凉、人心冷暖,一时竟忘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