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春猎 ...
-
皇家春猎幕后是文官的专长,台前无疑是武官的主场,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意气风发,各显神通,斗智斗勇,好不精彩。
李昀却是兴味索然,没有打猎的雅致,也没有欣赏的闲暇,时刻留意山林草丛中的动静,一切看似平常无异。他忽然道:“朕走在前头,打草惊蛇,把好猎物都赶跑了,这样下去,诸位都无法满载而归了。”
众将士闻言,不再拘束,纷纷策马朝山林深处奔去。今年春猎,精通骑射的付琰没有参加,陪年岁尚小的李昭守在南苑山脚下,谁都可能拔得头筹、获得封赏。
一时间,李昀周边仅剩一支羽林禁军。他低头望了一眼出发前付琰赠他的赤兔马,心底五味杂陈,仔细咂摸了一番,比起对前路不明、疑窦丛生的害怕,更多的竟是酸——他羡慕李昭,不谙世事,天真无邪,便可轻易获得那人明目张胆的偏爱。
“委屈韩中郎陪朕在这儿喂蚊虫了。”
韩绪连忙回道:“陛下说笑了,职责所在,谈不上委屈。陛下若觉野猎无趣,沿途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李昀点点头,“走吧。”
他看过南苑一带的地图,多是崇山峻岭,太适合发生意外了,正这么想,没走出几步远,林间果然传来异动,那动静越来越大,飞速逼近,羽林禁军全员警惕,下一秒一头受伤的野猪慌不择路地从草丛后窜了出来,惊动了多匹骏马,羽林禁军的阵型瞬间乱作一团,埋伏多时的黑衣人见状一跃而起,提着武器,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
“护驾!”韩绪只来得及大喝一声,话音未落,便和一名黑衣人短兵相接。
这群黑衣人使的是双截棍,两端带刃,灵活多变,令羽林禁军难以招架,有人仰马翻的,也有互相践踏的。
付琰的那匹赤兔马可能跟着原主人走南闯北、见惯了大阵仗,在一片混乱中,镇定自若地往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冲去,配合李昀在付琰指点下日渐精进的剑法,竟不负众望地撕开了一个裂口。
黑衣人的首领果断下令:“追!”
韩绪见李昀已经逃出包围圈,竭力喊道:“拦住他们!”奈何寡不敌众,对方又是有备而来,羽林禁军全力拦截,依旧有一队人马随那首领前去追杀突围的李昀。
赤兔马一路狂奔,甩掉了部分追兵,但那首领轻功了得,狗皮膏药一般地紧随其后,双手从袖中抽出暗器,一股脑地投向李昀,李昀分身乏术,未能全部挡下,他自己不打紧,付琰早有准备,命人为他做了贴身的轻甲,穿在常服内,刀枪难入,水火不侵,问题是赤兔马腿上中了一镖,当即一个趔趄,险些把李昀摔到地上。
这么一来,他肯定逃不走了,李昀当机立断,从马上下来,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它的脸,必须把遇刺的消息散播出去,封锁南苑猎场。赤兔马极通人性,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依依不舍地蹭了一下他渗出冷汗的手心,便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黑衣人首领没有搭理那匹已经负伤的马,料想也跑不远,镖上淬了毒。他望着几近束手就擒的李昀,被黑色面纱掩盖的嘴角向上咧开一个恶劣的弧度。
李昀看不到他志在必得的笑容,但能感到他自以为掌控全局、胜券在握后,反而没那么步步紧逼了,开始沉溺于折磨猎物的快感,有迂回的余地,他能争取一线生机。
他清楚脚下这条小路沿着山脊绵延数里,纵深之长,最适合拖延时间,只是路的尽头是万丈深渊。
黑衣人首领越发好整以暇,和几名姗姗赶来汇合的手下,一起缀在他身后不远处,看他踉踉跄跄地步向死亡。
李昀终是到了断崖的边缘。南苑山常年云雾缭绕。白茫茫的云雾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峭壁的全貌,越发显得山谷深不可测。
身后传来黑衣人饱含恶意的叫嚣:“逃啊,继续逃啊!怎么不逃了呢?”
李昀面无血色地转过身。
黑衣人首领假惺惺地说:“看你陪我玩了这么久躲猫猫的份儿上,爷儿心情好,说吧,想要个什么死法?”
李昀试图周旋:“怎么死不重要,关键是让朕死个明白,是谁雇你们在今日行刺?”
黑衣人首领并不直接回答:“你自己想啊,不过想取你命的人应该挺多的!在那些人里,你觉得谁最恨你?”
他的手下唯恐节外生枝,出言提醒:“别和他废话了!”
几人默契地挥动双截棍,朝他劈来。
然而,李昀压根不给他们动手的机会,决然地纵身一跃,刹那间消失在苍茫的云海。
付琰看到赤兔马单独归来的时候,便知出事了。他立即下令封锁南苑猎场的出入口,将李昭交给周棠照看,亲自带队上山捉拿刺客。
赤兔马的伤口被随行的太医敷了草药,做了简单包扎,身残志坚地在前方疾行带路。付琰很快便同正与黑衣人打得不可开交的韩绪汇合。
付琰熟知双截棍的特性,他曾与钱进共事,双截棍是钱进的拿手绝活,有个致命的弱点,连轴一旦卡死,便成作茧自缚。
打蛇打七寸,在付琰极具针对性的攻击下,黑衣人不消多时便溃不成军。见势不妙,这群黑衣人从怀中掏出药丸。
韩绪目眦欲裂,“是死士!”
付琰抢在面前的黑衣人将药丸放入口中前,砍断了他的手,黑衣人瞬间痛呼出声,血流如注。
几丝鲜血溅到付琰的脸上,衬得他犹如一尊来自地狱的修罗。他冷冰冰地命人将未能服毒自尽的死士押回天牢,等待提审,循着韩绪所指的方向,继续寻找李昀的踪迹。
天色越来越暗,付琰的心越来越沉,在赤兔马引着他们来到一处断崖后,彻底沉入谷底。
韩绪乱战中只看到李昀是往东逃亡的,后续的路径却是无从得知了,他们单纯凭借赤兔马的嗅觉追踪,抱着一丝侥幸,他问:“是不是赤兔马带错路了?”
付琰神色凝重地摇头,赤兔马嗅觉灵敏,从未出错,李昀的气味就是断在了这里。暮色四合,残阳似血,映照着悬崖峭壁下萦绕的浓雾,呈现出波谲云诡的色彩,刺得付琰的眼睛有点痛。
纵然当初拥立李昀为新帝,并非对他抱有期待,他只需要一个中立的、中庸的守成之君,稳住大局,别再添什么乱子就行,但李昀即位后的表现,他的谈吐和胸襟无一不让他惊喜,如有将来,他一定能够成为一代明君。
韩绪知道李昀恐怕凶多吉少,叹了口气,“再去悬崖下找找看吧!”
“慢着。”付琰突然捡起一块石头,丢下山崖,很快便传来硬物落地的回声。
韩绪喜出望外,千尺万丈的断崖下不深的地方有一处缓冲的平坡,笼罩在密不透风的云雾中,不显山不露水,暗藏玄机,令人浮起绝处逢生的希冀,“陛下可能就在缓坡上!”
可能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妄想,无论如何,都得下去一探究竟,眼见为实,付琰的精神状态依旧高度紧绷,“绳索。”
韩绪忙说:“还是属下来吧。”
付琰摆了摆手,将绳索固定在悬崖边的巨石上,他要亲眼确认那人是全须全尾、安然无恙,抑或是粉身碎骨、黄土一抔。
付琰轻功高超,飞檐走壁不在话下,此刻攀着绳索、顺着石壁而下的每一步都极其小心谨慎,来自谷底的山风自下往上呼呼地刮,仿佛无时无刻不在邀请他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终于,他触到了一块较为平整宽敞的实地,站稳后,意外发现这处不只是空坪,还别有洞天,面前赫然是一个狭窄的穴口,付琰拨开云雾入内,见到了躲在洞穴深处、靠着石壁、双目紧闭的李昀。
付琰迅速奔向昏迷的李昀,正欲探他的呼吸,李昀蓦地睁开了眼,看清来人后,收起了浑身上下流露的警惕和戒备,甚至很浅地笑了一下。
付琰双膝跪地,“臣付琰,救驾来迟了。”他见李昀的意识尚清明,以为他伤得并不严重,想扶他起身,才发现他左侧的小腿鲜血淋漓,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李昀仅以一片衣角和一块铠甲在伤处做的简单固定经不起折腾,稍一用力,便松动了,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有渗出的迹象,付琰连忙用布帛压住破口,重新系紧,李昀惨白的脸上冷汗直冒,饶是这样,他也没有吭声,用牙齿咬破下唇,倔强地吞下示弱的呻|吟。
“此地不宜久留,臣背陛下出去。”付琰背对李昀,俯下身来。
李昀艰难地保持平衡,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付琰尽可能轻柔地抄起他的膝弯,减少他的痛苦。
最后一缕霞光即将被深沉的夜色吞没,山谷中狂风大作,吹得人摇摇欲坠,李昀在这万丈高的嶙峋峭壁间,枕着付琰坚实的臂膀,闻着那股淡雅的檀香,竟感到前所未有的安详和宁定。脑海中紧绷的弦一旦放松,心力交瘁、体力透支后的疲惫便铺天盖地、不可收拾地席卷而来,周遭的一切——残阳、绝壁、疾风……渐次于他的世界中沉寂下去,最后的视野里仅剩付琰溅了血沫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