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逆》一声歌

5、第五章 肃清

　　腿伤没好利索，李昀行动不便，只能坐在轮椅上，由付琰在身后缓缓推着进入太和殿。
　　群臣噤若寒蝉，自李昀登基以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似乎就没怎么太平过，先是大刀阔斧改革税制，再是皇家春猎遭逢巨变，左将军钱进锒铛入狱，太常宋文源连降三级，不知今日带伤前来主持朝议，又有何惊人之举。
　　“诸位想必已然获知因春猎行刺一案搜查钱府，意外发现大量来路不明的赃款，朕为此沉思良久，终是体悟其不得已为之的隐衷，近年来，时局动荡，政务繁多，众爱卿劳苦功高却无厚禄，薄薪微俸甚至难以补贴家用，为此不惜舍弃本心，不得违背律令，萌生不轨之念、做出逾矩之举，又岂容苛责？保国安民的壮志被磨平为蹉跎日月的苟且，忠臣良将被迫害成奸臣佞贼，归根到底，是举国体制之过。”李昀语气平淡，这番发自肺腑的长篇大论却听得人慷慨激昂。
　　在座的群臣中，有承蒙祖上荫庇成为当朝权贵的，有因自身孝廉被举荐入朝拜官的，有的在朝野沉浮中淡忘初心，有的在声色犬马中面目全非，或多或少，都被李昀的话勾起了一丝曾经的凌云壮志。
　　集体加薪这桩美差，除了掌管财税的张栗，无人反对。张栗顶着同僚如箭一般齐刷刷射过来的目光，婉言提醒李昀，眼下国库亏空，贸然加薪，无疑让本就捉襟见肘的财政雪上加霜。
　　李昀三言两语打消了他的顾虑，“诸位可还记得‘何锟跌倒，景安吃饱’的故事？”
　　何锟乃景安年间臭名昭著的贪官，谁人不知？在场年纪稍长的大臣不约而同地想起这名贪官当初就是被时任太子的李昀抓住把柄、抄没家产的，不由有些胆战心惊，这位曾经的太子、如今的新帝，面上看着和气无害，暗中的手腕和心计却是令人捉摸不透。
　　“何锟贪赃枉法，经年累月，腰缠万贯、富可敌国。”李昀谈及时隔十年之久的往事，难得露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足见其对何锟等国之蛀虫深恶痛绝，“蠹众木折，隙大墙坏。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今日起，动了异心、另谋财路之徒，十日内自首者，既往不咎；检举者，论功封赏；逾期再有违例者，凡经查实，严惩不贷。近来，要劳烦廷尉主持清查工作，人手不足，可问太尉调取。”
　　言外之意，若有不从者，武力介入，强制执行，郭佳冷汗直冒，深感流年不利、祸不单行，这是得罪人的差事，难免让人萌生退意，很快，他又稳住心神，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和向往——官称其职、民安其业，“臣领命。”
　　付琰神色淡淡地瞥了一眼郭佳，“郭大人，如有需要，直说无妨，铁骑营上下全员必鼎力相助。”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这既是对群臣的警示，也是李昀对自己的警醒。
　　景安六年，西北边境战事吃紧，远赴沙场的士兵在缺衣少食的恶劣条件下与野心勃勃、气势汹汹的北蛮开展殊死搏斗。古往今来的兵法军书无不强调：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然而，知易行难，以大梁日渐衰微的国力，如何保证军需补给？
　　李昀最终剑走偏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了何锟的家产，置办粮草和辎重，运往前线。
　　何锟老奸巨猾，李昀亲自带官兵前往何府搜查，翻遍了整个院落，仍旧一无所获，屋里屋外残破不堪，称得上家徒四壁，哪来奇珍异宝的影儿。连手下的官兵都忍不住犯嘀咕：太子殿下怕是冤枉忠良了，瞧这何府上下哪儿是决疣溃痈的做派啊，明明是两袖清风。
　　顶着令人喘不上气的压力，李昀眼角一跳，何府的柱子比一般的柱子宽了数尺有余，仅是承重，需要这么粗大的柱子吗？他握紧拳头，用力地敲击柱身，发出的声音清脆又响亮，柱子内部是空心的！
　　“砸！”
　　伴着李昀一声令下，士兵们抡起斧头，砸开了柱子，瞬间，金碧辉煌的宝气珠光灼伤人眼，柱子内部赫然藏着数以万计的金银财宝。
　　李昀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地告诉王皇后，期待得到母后的赞赏。
　　王雅娴如他所愿，对他赞不绝口，“阿昀长大了，果敢机勇，有自己的道义和坚守……”只是神色不似他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反而透着难以名状的忧伤。
　　李昀只当她在担心自己即将启程前往风起云涌、变化莫测的北疆，拍了拍胸脯保证：“母后无需挂念，儿臣必不辱使命、平安归来，届时再与母后分享塞北的山高水远、沿途的所见所闻。”他要亲眼确保军需物资顺利抵达前线，为奋勇杀敌的将领撑起坚如磐石的后方。
　　王雅娴欲言又止，良久，温和地揉了揉他的后脑，只说了一句：“好。”
　　从飞沙走石的塞北回到歌舞升平的京城，李昀才恍然，临行之际母后的隐忧所为何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与何锟沆瀣一气的贪官污吏无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趁他远在边疆，弹劾太子刚愎自用、目中无人的奏折如塞北隆冬的鹅毛大雪，纷至沓来，在乾清宫的书案上积了厚厚一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母后因他与朝臣的矛盾，遭到了父皇的冷落，那些害群之马小人得志，忘乎所以，变本加厉地往朝廷安插嫡系，向后宫输送美人。见他自责落寞，王雅娴反而笑道：“阿昀是母后的骄傲，是大梁的希望。”

　　刚极易折，强极则辱，过犹不及。恩威并施，宽严相济，赏罚共用，方为治国良策。李昀显然深谙此道，付琰暗想。
　　“陛下这招妙啊。”周棠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俗语：“打个巴掌，给颗甜枣。”
　　付琰轻微地皱了一下斜飞入鬓的剑眉，文官轻视言语粗俗的武官，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大梁何时方能来一位文可治一域、武能定一方的全才？
　　周棠径自浅白易懂地分析道：“说是加薪，其实羊毛出在羊身上。没收原先的灰色收入，从中拨出几分，以平众怒，大头纳入国库，填补亏空。贪官污吏气得牙痒痒，我等清官则跟着坐享其成、与有荣焉啦。”
　　李昀的筹划和用意远不止周棠所述的几点，付琰补道：“贪官污吏中也分为两派：一派本就贪得无厌，一派则出于迫不得已。前者对官秩改革的排斥和憎恨无需赘言，后者却是乐见其成，不用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昧着良心做尽见不得光的勾当。陛下给了一条明路，没有一杆打死，如此一来，他们内部分化，两股势力，互相对抗，显著减轻官秩改革推行过程中遭到的阻力。”
　　而且，他还懂得造势借力，付琰心想，寥寥几语传达了本次官场整治行动仿佛是出于他授意的信号，无形中施加压力。
　　“陛下真是深谋远虑。”周棠感慨：“不知和那八面玲珑的萧逸霏对上，能否有几分胜算？”

　　因吏治改革，郭佳带着手下地毯式地将京城内外翻了个底朝天，顺藤摸瓜地查到了与霏雪茶楼相关的可疑据点。
　　郭佳以为揪住了萧逸霏的狐狸尾巴，萧逸霏却是云淡风轻，语气无辜地问：“恕在下愚钝，实在不明白郭大人找萧某，有何指示？”
　　郭佳耐着性子道：“萧公子，少在这里装糊涂了，下官记得萧公子经营的是茶业，何时开办了这处武场？”
　　萧逸霏羽扇轻摇，悠闲自得，“郭大人有所不知，此乃无奈之举。早些年，茶叶销往外地，途中经常遭遇山匪拦路抢劫，钱货两空，血本无归，在下别无他法，只能买下这间武馆，雇佣一批护卫，监督他们习武练功，以胜任茶叶运输的护送工作，郭大人可有兴趣观赏？”
　　郭佳摆摆手，“下官一介书生，对诗词歌赋略知一二，但论及兵器功法则是一窍不通，不似萧公子这般涉猎广泛，博闻强识，不仅精通茶道，在武学方面亦颇有造诣，尤其欣赏和喜好别具一格的旷世绝学，比如钱将军举世无双的棍法，听闻萧公子曾以重金相求，请其演示棍法。”
　　萧逸霏遗憾地叹了口气，“钱将军的棍法匠心独运，在下确实仰慕已久，也曾登门拜访，欲一睹为快，奈何钱将军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在下的请求。”

　　付琰神色微愠，“后者惯会花言巧语、搬弄是非，岂可相提并论！”
　　“济青，别恼，是我失言了。”周棠咂摸了一番，品出他字里行间对李昀的偏袒和维护，笑道：“你对当今圣上……”话音未尽，便被密室内突然响起的铃铛声打断。
　　付琰当机立断，不再听周棠打趣自己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废话，推开密室的大门，问门外的朱雀：“何事？”
　　朱雀焦急地说：“小殿下的玉佩丢了，房间、庭院里里外外找了一遍都没有，小殿下急哭了，众人怎么劝都止不住。”
　　周棠忍不住幸灾乐祸，他想见识一下，以铁面无私、冷血无情著称的太尉大人是如何焦头烂额、想方设法讨好小孩子的，却听付琰气定神闲地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昭：“什么样的玉佩？”
　　李昭一边抽噎，一边比划，“大概这么大，半圆形状，皇兄说那是我母妃的遗物。”
　　付琰闻言，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李昭。
　　李昭瞬间破涕为笑。
　　众人恍然，“原来是太尉捡到了。”
　　付琰不置可否，叮嘱李昭，“好生保管，莫要再弄丢哭鼻子了。”
　　李昭羞愧地涨红了脸，“谢谢太尉。”
　　众人散去，周棠才开口：“那枚玉佩不是小殿下的吧，虽然样式相仿，但面上的花纹不同。”
　　付琰点头承认。那枚他随身携带的玉佩还曾护了他一命。长年沙场征战，处于枪林弹雨、刀光剑影之中，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最严重的莫过于胸前那道狰狞的剑伤，若不是玉佩格挡，令剑尖偏了几分，恐怕早已刺入心脏。
　　“莫要声张。”
　　周棠撇了撇嘴，“知道了。”

　　因李昀养伤，不宜劳累，付琰帮忙分担批阅了大半的奏折。
　　朝臣呈报的大多都是鸡毛蒜皮、老生常谈的小事，付琰往往先自行定夺，再向李昀简略汇报。在治国理政方面，付琰游刃有余，可涉及儿女情长，就不得不过问李昀本人的意见了。
　　这封奏折言辞恳切地阐述了后位悬虚、六宫空置、子孙凋敝的危害，劝谏圣上广纳后宫佳丽，雨露均沾，早日开枝散叶。
　　李昀坐在轮椅上，沉默不语地扫完整篇奏折。
　　付琰仔细审视他的神情，意外发现少年向来平和澄澈的眼眸里，竟蕴含着几分怒气，“陛下，可有心悦之人？”
　　他突然想到“刚极易折，强极则辱”还有后半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他若喜欢上一个人，不知是何等的幸运与不幸。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的贪官参照了清朝的和珅，有道是：和珅一倒，嘉庆吃饱。至于本文的背景，很明显参照了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