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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枯藤荆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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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着报纸某一处,对我妈说:我高考要考这个大学。
我妈不屑一顾:我还是指望彩票刮出五百万吧。
真的。我说:我上次月考进前十了,我不是开玩笑的。
老徐总是拍着我的肩膀,满脸欣慰:沈酌啊。
我很自觉站起来,老徐把我按回去:不是叫你罚站。
我心说那你找我能有什么事?结果老徐又开口:我给你照个相,到时候贴在教室后边,让以后的学生看看,只要肯努力,屎一样的成绩也能开出花。
我心想哪儿那么容易?你以为人人都叫沈酌?你以为每个沈酌都能找到他的贺望兰?这是爱的力量,你懂么?你头都快秃成法海了,当然不懂。
晚上睡觉前,我亲了一口床头柜上的语文书,又翻开看了看里面夹着的玫瑰干花,听到了流水的声音。我坐起来,看到了窗外很远很远的石河,月光落在河水里,波光粼粼地流向远方。旁边有两颗梨树,梨花已经快要收尾。这个春天快结束了。
我雷打不动踩着点到,结果发现你今天还没来,我疑惑停下脚步,看了看教室的挂钟,八点整。我心想你也有迟到的一天啊,以前都是你嘲笑我,今天轮到我笑话你了吧。
结果语文课,你还是没来。我看着空荡荡的身边,莫名有点心慌,下了课,我问老徐:我同桌呢?
老徐说:他父母给他请假了,你去哪儿......沈酌?!
我搁置已久的翻墙技术不减当年,我翘掉最爱的数学课,一路跑回家里,我爸妈白天都在上课,不在家。我拿起客厅的电话,捂住沉甸甸的心脏。
没有人接听。
然后我打了第二个电话、第三个、第四个......没有通。
你又一直不肯告诉我你家在哪,我想你真是个混蛋。你如果一声不吭就丢下我那你就是渣男。
我的心很乱。
这天晚上,我收拾书包发现一支你的笔,好像是以前你让我抄笔记的时候我拿的。我苦笑一声,都没想过有一天能有一支笔在我这里呆过一年。然后我听见雷子在楼下喊我:沈哥!
我把脑袋从窗户伸出去,就看见雷子穿个睡衣,你就站在他旁边。我脑子空白一片,当时就直接从楼梯上滑翔下去。
雷子说:我起来上厕所,就看见窗户外面站着一个人,你家院子锁着门,我看见贺望兰站在外边。沈哥......你们吵架了?
我说吵他妈什么架啊,你滚回去睡觉。雷子“噢”了一声,挠挠脑袋回去了。
明明是春天,春天都快结束了,石河的晚上不冷,可是你裹了一件风衣,我上次从这件风衣里摸出了一枝玫瑰。这一次我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你冰凉僵硬的手。
你说:要和我散步吗?
我哭了:深更半夜散他妈什么步啊?!
你走得很慢,说话也很慢。我问: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你说:我爸妈今天带我去市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家里没人。
你说:沈酌,对不起。我没有丢下你,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护士查完房,我就偷偷跑回石河了。晚上真不好打车。
我摸了摸你的手,关节已经不能灵活弯曲了,我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问你:一起打球吗?你的手抖了抖,笔就从手指间掉了出去。
我摩挲着你无名指上的戒指,问你:你是不是很痛?
你摇摇头:不痛。
骗人。
你弯起眼睛笑,说话非常慢,仔细可以听出喘息声:我可能就不回学校了,我的腿已经不太适合多走路了。但我还是会在医院复习功课的,沈酌,没有我监督你可不能逃课啊,我们来赌一赌吧。
我说:赌什么?
你说:赌高考你的名次在我前面还是后面,怎么样?你在我前面,我就答应你一件事,如果你在我后面,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我说:你不如和我赌太阳明天会不会爆炸,你肯定在我前面啊。
你说:如果你你考过我了呢?
我说:那我就敲锣打鼓,让十里八乡都来庆祝。办三天三夜流水席,不收份子钱。
你笑:那就说定了。流水席给我留个位置。
我伸手去抱你,刚抱住你的那一瞬间,听见了身后我妈的声音:沈酌?
这一年我十八岁,你十九岁。
我不记得你是怎么被送回市医院的了,也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可我记得我妈还没有那么狠地打过我,鸡毛掸子都打断了三根,我感觉我骨头都断了,内脏都碎了。
可是她不和我说话。她只是打我,打完了就哭,我爸站在客厅门口,一言不发。
他们不准我出门,我在房间里缩着,撩起裤腿,一碰到鼓起来的红痕就痛得直哆嗦。我听见我妈在客厅哭,看见我爸在卧室里抽烟,他抽一口就停下来咳嗽,他以前从来不抽烟的。
我说:妈,我该回去上课了,还有半个月就要高考了。
我妈看我像是看一个陌生人,看一个怪物。
我说:我还要去看贺望兰,他爸妈把他送到医院就不管了,他会很冷的......
我妈突然像要发疯,她抓起衣架劈头盖脸就打我,我拿手去挡,可是手上横七竖八全是伤口。我爸坐在沙发里,一瞬间看起来很苍老。我妈哭着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说:我可能有点感冒,头有点疼。
我妈眼泪流了满脸:沈酌,你让我和你爸怎么活?!
我觉得很奇怪,我说:我怎么了吗?
她不说话了,我爸一直坐着不说话。家里的东西被砸得七零八落,我站在房间里,没有落脚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那个晚上,你在石河边上问我:如果有我在,那这条路会更远,更难走,你还走吗?
我突然就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在满地狼籍里,我扬起脸,对我妈露出一个笑容。我说:我没有病。
我说:我喜欢贺望兰。
我妈不让我去上学了。
她把我关在家里,把我所有东西都从学校拿回来。我翻着手边的书,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忽然很怀念老徐的声音,怀念雷子的小零食,没有陈大嘴的八卦,日子好像还真有那么点无聊。人总是这样,失去才知道怀念。我想哪怕老徐又让我罚站,我也是愿意的。
我想溜到客厅里打电话。家里已经变了一个样子,外面除了沙发和一张桌子,只剩满地烟灰和碎片。我爸妈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想要报警,可是我找不到电话了。我想去找你,可是大门从外面锁上了,窗户被钉死,外面封了木条。
他们晚上回家,给我带饭,看着我吃完,然后锁上门再离开。我拿着筷子,抬起头,问:爸,妈,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自己都没注意到我的声音有多沙哑,我已经两天没喝水了,喉咙像一个破风箱,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
我妈突然就红了眼睛,她捂着嘴巴,哽咽着说:小酌,我们会把你的病治好的。
我茫然看着她,我说:我没生病啊。
她说: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
我点点头:我知道啊,我也只有你们一对父母。
她还是说:我们会把你的病治好的。
我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窗户推不开,房间里照不进阳光,连月光都看不到。我只知道每天晚上我妈都会给我送明天一整天分量的面包,那么她来一次就是一天。
我拿着属于你的那支笔,在日历上慢慢圈着日子,离高考越来越近了,笔里面的墨水也快没有了。我想我真是聪明,我还可以数着日子复习,我是谁啊,我可是沈酌啊,我可是石河一枝花啊。
我从地上站起来,腿有点发酸,我从楼上走到楼下,去杂物间找到了一面镜子,我把上面的灰尘擦干净,举到面前。我好像长胡子了,下巴有点青,摸上去一手胡茬,脸颊有点凹陷,眼睛里爬满了血丝。我想这个人可真难看,你一定不喜欢,胡子很扎手,你一定不让我亲你。
我问镜子里的人:你是沈酌吗?
好像不太像。
沈酌没有这么长的头发,他的胡子也会刮干净,因为你说扎脸,他会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因为他有一个很好看的同桌,这样看起来才般配。
我又问:你是沈酌吗?
镜子里的人不回答。我就自己回答自己:一定不是啦。沈酌现在应该在教室里准备高考。他可能会翘课去打篮球,然后被老徐抓回去,在办公室罚站。说不定他现在在改语文卷子,但是他现在可不会再因为文言文翻译闹笑话了......
我说: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沈酌。
镜子里的人怜悯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我放下镜子,走到厨房,里面什么都没有,菜刀和锅都不见了。我踩着板凳去够柜子顶端,我小时候想吃苹果,我妈煮饭不给我削,我就赌气偷偷把水果刀藏到柜子上面了,她一定不知道,因为我摸到了,水果刀还在那里。
刀已经生锈了,我一寸一寸摸过去,锈迹斑斑。我把刀放到下巴上,很费力才能刮掉一点胡子,刮着刮着就会刺破皮肤,但是我很有耐心,我也不怕疼。我刮干净胡子,洗干净满手满脸的血,再慢慢回到我的房间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日历已经快圈到画线的日子了,我马上要去高考了。我要穿干净一点,不然你肯定嫌弃我。我把所有课文都背熟了,我感觉我可以试一试,如果我的名次在你前面,那我就让你亲我一口。
我笑起来,我说:妈,给我买一盆鹤望兰吧。
我看向门口,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人走进来,问我是不是在发癫,然后给我一巴掌。
石河今年的夏天好冷,我蜷缩在被子里,抱着我的语文书。手电已经快没电了,光很微弱,我翻开语文书,去摸那枝干花,好像已经没有味道了。今天晚上要晚点睡,明天就要高考了,我要把所有课文读一遍,我不能出错,每一篇都是你教过我的,每一遍老徐都让我抄过的。
可是我读得好累啊。我把语文书放回去,翻过身盖上被子,我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绳。
贺望兰,我觉得屋子很黑,我很害怕。我爸妈好像不要我了,你爸妈也不要你了,你看,我们现在一样了。
这一晚,我听见了流水的声音。我听见石河的水潺潺汇聚到尽头的江海里,还有海鸥的叫声,但是很远。
我听见雷子说:沈哥,你在我心里永远是石河第一帅。
陈大嘴抱着篮球,着急地冲我喊:沈哥,你走什么神呢?传球啊!
老徐指着我:你到我办公室去写检讨!
你说:嗯,开学见,男朋友。
我和我妈说,我今天要去高考。她看着我下巴上的伤口,眼泪直流。她说:妈给你请了一个医生,我打听好了,他专门治疗这种病的,治好了,你就不会喜欢男孩了。
我问:喜欢男孩是病吗?
我挣开她的手:我要去考试了,我和贺望兰打了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