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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鹤归天堂 ...

  •   他们给我找了一个女医生,四十多岁,穿着白大褂,戴着黑框眼镜,微胖,一看见我就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脚边。她自我介绍:我叫吴华文。

      我没和她握手,我和我妈说:我要去考试了,不然就迟到了,迟到了不让进考场的。

      我挣扎得很厉害,我爸已经快按不住我了。吴华文就对我爸使了个眼色,我爸和我妈一起摁住我,她往我手臂上扎了一针。她扬了扬手里的注射器:镇定剂,我们谈一谈,可以吗?

      我说:谈什么谈?老子要去考试。

      吴华文让我爸妈先出去,弯下腰看着我,把我没有力气的手捆起来,面带笑容:你现在去考试已经晚了,已经迟到四十分钟了。

      我忽然觉得她的笑容非常恶心。

      她说:你好好配合治疗,明年的今天就能去参加高考了。

      她站起来环视一圈我的屋子,去翻看我的课本,拆开我收到的还没来得及扔的情书,最后在语文书里翻出你送我的那枝玫瑰。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不准碰!

      吴华文看着手里的干花,若有所思点点头:这是你喜欢的那个同性恋送你的?男的送男的花?你喜欢这种人?不觉得恶心?

      两根手指轻轻一屈,干掉的花瓣七零八落往下掉。我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呼吸,连声音都变了调:你在干什么?!

      她把手中的碎渣拍干净,摸了摸我头顶,放轻声音:这里,有哪些是他送你的东西?

      我恶狠狠盯着她,不肯说话。

      吴华文的脸色一下就转变了。她收起笑容,拍了拍我的脸,转身把我的书包扔到地上,把里面的课本一本一本拿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你不说话,我就全撕了哦?

      那些我写的笔记,那些你一遍一遍亲自教我写的注释成了满地碎纸。我咬着牙,可是我没有力气站起来,我想喊,可是声音很低。直到她撕完了所有的课本,烧光了我和你写的小纸条,拿起那支笔的那一刻,我终于崩溃了。

      我说:不要......

      啪嗒。

      断成两半。

      不知道什么时候封窗的木条被取下来了,吴华文推开半扇窗户,外面的风灌进来,像是一个小漩涡,卷起满地碎纸,在我脚边打转。我在黑暗里呆太久了,有一瞬间甚至觉得阳光是扎人的。

      我听见她走出去,对我爸妈说:我们刚刚交谈过了,你们儿子现在情况很不稳定,最好是直接住院。

      我偏了偏头,断掉的笔就掉在我脚边,很近很近,可是我没有力气挪过去捡起来。这支笔我留了多久呢?大概就是我喜欢了你多久吧。那个时候我还觉得很神奇,像我这样什么文具都丢三落四的人,也会有一天把一支笔留三年。

      你看,明明像我这样的人都能小心翼翼保存下来,很不容易吧?可是别人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把整整三年碾成齑粉。

      贺望兰,你也像我一样,穿着病号服,被关在病房里吗?你那里冷吗?你会害怕吗?不能走路,不能转身,呼吸都费力的时候,你很痛吧。

      我把手举起来,对着白炽灯,看见手腕上泛着金属光泽的铁镣,下面还有一圈浅色痕迹。

      我说:对不起,贺望兰,我说不准你把红绳摘下来,可我自己先搞丢了。我现在不知道你在哪儿了。

      送走我爸妈,吴华文开门进来,她一看我盯着手腕发呆,就嗤笑一声:你可别想不开,就这一个房间都有两个监控。

      我知道。我甚至知道并不是只有这两个监控,走廊还有一个,厕所也有,甚至洗澡间也有安装。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医院最引以为傲的就是没有病人自/杀的现象。

      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所有人都疯了,但疯的不是我。

      这里的病房都是单人单间,病人之间没有交流,医生说:这样病人之间不会互相影响病情。每天晚上会有一个小时在医院楼下的高墙里透气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只能待在病房里。

      没有人和我说话,我觉得像是回到了被木条钉起来的家里,楼上楼下,楼下楼上,一个人,我举着镜子,问里面的人,我说:你是沈酌吗?

      他们把我的镜子没收了,把一本书放在我的床上。

      我一看作者是吴华文,就把书从十八楼扔了下去。她应该从监控里看到了,马上气冲冲拉开我的门,给了我一耳光。我没动,手还铐在床头,她拿出新的书劈头盖脸砸向我:给我看!好好学学什么是道德,你爸妈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给他们丢人的!

      我靠在墙上,没有看她。

      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这个月末,我爸妈第一次来看我。我妈摸着我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怎么这么瘦?

      吴华文站在旁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很正常,很多病人刚住院的第一个月心情都不好,自然就吃得少了。等病慢慢好了,会把肉长回来的。

      我爸妈点点头,一点也不怀疑。又待了一会就走了。

      这个晚上有点热,我脱掉衣服走进洗澡间,把门反锁,开着热水淋浴。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清晰地摸到了骨骼,手肘也是,肋骨也是,我想明天一定多吃点,我那么瘦你会不会嫌弃我?

      身后的门锁在那一刻扭了扭,门被人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了。吴华文的目光直勾勾从我脸上看下去。她问我:洗澡洗那么久?你是不是想自/杀?藏的刀片拿出来!

      我抓过衣服想穿上。她伸手按了下口袋里的遥控器,我手腕上的电子镣铐响了一声,一瞬间触电的疼痛传遍全身,我站不住,跪在地上,她就蹲下来,把手放到我身上:要是让我找到了你就等着吧。

      我发着抖:滚开。

      她把门关上,一只手掐住我的脸:你说什么?书里没教过你要懂礼貌吗?你这么恶心,我还不计前嫌帮你治病,你要说什么?

      我疼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滚......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脸颊,目光赤/裸/裸打量着:你为什么不听话?再不好好吃饭,这张脸都不能看了,你要是瘦脱相了我可就不管你了。

      她的手慢慢往下:我再说一遍,你应该对我说什么?

      ......

      护士让我不用去楼下大食堂吃饭:吴医生说让你去她办公室,你太瘦了,给你额外加餐。

      我躺在床上,像是没有听见。

      我摸着无名指上的痕迹,已经快要淡得没有了,我用指甲顺着那一圈红色一遍一遍掐出印子,等我找回我的戒指,我就还戴在这个地方。

      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很久很久以后,你说:喂?

      我说:是我,贺望兰。

      你说:我知道。

      我说:贺望兰。

      你说:我在。

      我说:你今天晚上看月亮了吗?

      你说:没有。

      我看了看窗外,我说:今天月亮很圆。

      我问:你去哪儿了?我好像很久没看到你了。

      你说:我在呢,我一直都在呢。你闭上眼睛数十秒,我就来了。

      我说:你好幼稚啊,贺望兰。但我还是闭上眼。

      我问:你来了吗?

      我睁开眼睛,看着环在腰间的手,摸上去很冷。

      你说:我这不就来了吗?沈酌。

      我突然痛哭。

      我说:你上次和我说的那个地方,有多远啊?

      你的手指有点发僵,但还是抱着我。你说: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两个可能走不到。

      这次轮到我问你:那你还走吗?

      你说:走啊。你不是说过你要陪着我吗?你不是说过不会让我是没人要的人吗?你不是说过,沈酌会永远喜欢贺望兰吗?

      我说:对啊,沈酌会永远喜欢贺望兰啊。

      那一夜,我听见了流水声。石河的水潺潺汇聚到尽头的江海里,似乎还有海鸥的叫声,但是很远。我想起教室窗外那两颗梨树,想起了落满梨花瓣的石河水,想起你盛满河水的眼睛,波光粼粼,一见钟情。

      我想起今天我过生日,往常这个时候,雷子都会给我买一大捧糖葫芦,虽然我不爱吃甜的。他就喜欢吃,以后应该会真的开一个小饭馆,没客人的时候,就给自己炒一碗河粉吃,那时候班长也许都和她对象结婚了,陈大嘴呢,可能会当狗仔,准是业绩第一。老徐可能退休了,他应该会戴帽子,遮一下头顶。

      你问:那我们呢?

      我说:我们不是要去更远的地方吗?

      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就今天走吧。

      这一年我十八岁,你也十八岁。

      我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在医院楼下的墙角偷偷种了一棵梨花树,本来想看到它开花那一天,可是我们要走了,应该不会回来了。

      本来很遗憾,但是我张开眼,它忽然就长大了,长成了一颗参天大树,风从斑驳得骸骨似的枝桠间穿过去,花瓣就落满了石河,流向波光粼粼的远方。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月光很苍白,海鸥的叫声越来越近。

      你说:走吧。

      我说:嗯,走吧。

      我握住你的手,握得很紧,我摸到了你无名指上的戒指,摸到了手腕上的红绳。我不知道前路还有多远,不知道脚下的碎石扎得我多疼,不知道河水终究流向多远的远方。

      我只知道,这一次,我不要再让你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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