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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巢穴 ...


  •   万籁俱静。

      镇外一棵大树上,一道身影斜倚枝干,双手抱剑似乎正阖目小憩。空气依旧沉闷,整个祁山镇仿若被蒙在一面鼓皮中,连一丝风声也无。

      树上的人静静听着,剑鞘上搭着的手指轻点,子时将至。变化只在须臾。

      像是倏尔破开一道口子,声响从遥远的缝隙中泄露出来,像是铺天盖地的虫群振翅,又像是山体内部发出的隆隆闷响。持续一阵后,又陡然变化作规律急促的“沙沙”声。传来的地方极远,但奇异地覆盖了整座山镇。

      诡谲的雾气由镇子深处涌出,一寸寸吞噬黑暗中无人的街道。客栈、茶铺和席地而置的杂物小摊,渐渐都在雾中隐去。

      和着空气中持续不断的声响,雾气笼住树上那人所在的枝干,进而向她的识海深处蔓延……

      方无患睁开双眼,隔着细密的水汽向黑暗深处看去。

      她双指捏着一枚玉铃,神色清明,靠坐在树上细细辨别这笼罩全镇的怪声。声响覆盖得广阔,仍有强弱区分,她听了一阵,循声行动,沿着雾气袭来的方向,找到了镇子另一侧。

      这里人迹罕至,杂草长得有半人高。拨开草窠后,赫然现出一条小径,地上倒着大片被凌乱踩踏折断的草枝。

      半月之久,足够这些草重新生发,掩盖住小路——难怪从外面看不出一点痕迹。

      方无患沿着道路走了一段,脚下杂草渐渐被泥土取代。借着雾气中忽明忽暗的月光,她隐约看见泥地上一串还算新鲜的脚印。

      前面有人?

      她立刻俯身查看。脚印不深且小,看样子是在几日内留下的。是个孩子?她顺着脚印延伸的方向看去,和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致。泥路蜿蜒绵长,似一条黑蛇游进祁山的深林之中。

      方无患心中忽而一阵没来由的焦躁。祁山镇出事已有半月,怎么还会又有孩童孤身陷入?周遭的村子并未听闻有人失踪,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进入林中,“沙沙”声放大了数倍不止,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听在耳中,好像身周的树木有无数长虫穿行,令人寒毛倒竖。方无患虽不惧蛇虫,却也被这铺天盖地的声响搅得心烦,心念一动,几乎想将这密林斩平。

      直到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她才猛然惊醒,发现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受控制,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做出了反应。

      腰间玉铃轻晃。从心烦到拔剑的动作不过须臾,若非它在关键时候唤回了她的神智,后果不堪设想。

      方无患反手攥住荧荧发光的玉铃,归心守真,平复戾气。外界声响逐渐被摒除在外,玉石的柔和光芒也渐渐熄灭。

      “沙沙”声仍接连不休地鼓噪着,她不动声色立在林中,周围的扰动一阵响过一阵,却再也不能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又过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这些动静才逐渐平息。

      一片黑暗中,右手边的灌木传来声响。

      她等得够久了,方无患咬牙想着,来的人最好不要让她失望。

      窸窸簌簌,灌木摇动,两个身穿甲胄的士兵拨开枝叶朝她走来。方无患余光观察着他们,待二人走近,在看清他们面貌的一瞬间,心底猛地一沉。

      魔物。

      面貌离奇,猪首人身。两个甲士额头和脸颊高高突起,眼睛拥挤在硕大的鼻子上端,长嘴几乎和脖子连到一处。

      他们的獠牙向前探着,戳到她面前,张嘴说话时腥臭的口水沿着鬃毛淌落。

      “要我说,中司大人也太慢性。来的修士都杀了七八个了,还整日防着这些窝囊废,憋都憋死了。”

      说话的那个用力将方无患的肩膀推了推,见她没有反应,取出一捆麻绳将她团团捆住,丢在肩上。另一个则从她腰间夺过长剑,含混道:

      “你会说,你怎不向中司大人说去?”

      二魔言谈间在灌木丛中行走如飞,方无患被扛在肩上一动不动,心里早却已是惊涛骇浪。方村的灭顶之灾过去已有二十载,二十年来,魔物销声匿迹,而今竟然在祁山镇现身。

      好,很好。新仇旧恨,正好一并清算。

      浓烈而冰冷的杀意升腾而起,两个魔兵毫无察觉,押着她在林间左拐右绕,不多时,来到一处石窟跟前。

      石窟内外层层把守,足有三层魔兵。方无患不动声色观察着,在混乱颠倒的甲胄碰撞间牢牢记住了走过的所有道路。

      经过弯弯绕绕的漫长隧道,她被丢进岩缝间一个狭小牢房。说是牢房,其实更像一个竖立的石棺。魔兵上下打量一番,嘟囔道:

      “算上这个,应该够了吧。”

      说罢,它转向扭头就走的同伴,赶上去招呼:“欸,等等!那破剑留我融了,炼把好斧子……”

      方无患靠在石壁上,待四周彻底安静,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发现狭窄的空间根本无法伸展四肢,更遑论解开束缚。

      她又挪动了几下,将左手腕抵住凸起的石块用力一拧。“咔擦”一声轻响,脱臼的手终于从绳结里挣脱。

      额间疼得冷汗直冒,方无患右手迅速解开身上绳索,随即将左手施力按回。握着手腕转了两圈,确认指尖活动如常。

      剧痛带来清醒,此时她脸上再不见半点刚才浑浑噩噩的模样。

      来时一路留心,这石窟里的岔口多不胜数,易守难攻。别说是半月前失踪的镇民,就是那两个魔物口中后来的修士,就算还活着也很难逃出生天。

      岩洞里封闭无风,魔兵带走火把后更是一片漆黑。正当她打算摸黑循着来时的道路先去解决掉洞口的守卫时,一点光芒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有些错愕地低下头,看见玉铃正一阵阵极微弱地闪动着,和平日所见全然不同,像是在,呼吸?

      自得到这枚法器以来从未见过它这般模样。一深一浅的光芒里,方无患几乎瞬间就想起了把玉铃交给她的那个人。

      难道他在这里……

      玉铃明灭片刻,很快就没了动静。方无患盯着它熄灭的位置,用力闭了闭眼睛。就算在这里又如何……若他遭劫她自然会救,但也仅止于此。

      而若他成了魔物中的一员——她睁开眼睛,眼底一片冰冷。她也很乐意杀了他。

      为避免光亮引起注意,方无患暂时将玉铃收在怀中,向黑暗中行走,不多时,就遇到了两个把守关隘的守卫,她凝神听了听,悄无声息向它们靠近。

      细小冰霜无声无息在岩壁上攀附生长,如同活物一般游走到两个守卫身后。

      电光火石之间,寒意暴涨,法诀催起的冰棱如同两柄利刃从墙上支起,瞬间便收割了魔物性命。鲜血蜿蜒而下,方无患跨过墙上缓缓滑落的尸首,沿路向石窟出口探去。

      囚牢的位置很深,起先她还隐蔽在暗中取道,夺回长剑后便再无所顾忌,一路杀出。石窟内外,很快就只剩下潮湿粘稠的铁锈腥气,以及比原先更加令人安心的寂静。

      洞外,一小片空地被月光明朗朗照着,路过的蚂蚁被封在绵延的冰霜中,被一只靴子在行走间碾碎。

      “呵。真是无用……”

      冷风吹过,空地上层层白霜如波涛般堆叠,形状狰狞的冰塑和血色之间,一角黑色衣袍隐入乌云投下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方无患早己经回到洞穴深处,清理完道路,她顺着石窟蜿蜒的小径向里探索,寄希望于镇里的乡民还有一线生机。尽管这希望如此微薄,但只要有一个,她就一定要去。

      石窟外头几层还算天然,越往里走,两侧石壁就越是粗糙。不似穿凿,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穿行挤压而成。

      一路已经许久没再遇上魔物,但也始终没有人的气息,洞窟深处的道路怎么也走不到底。方无患在又一次摸到自己留下的剑痕后,终于认识到自己已经迷路了这个事实。

      算算距离,此处离地面已然很深了。

      四下一看,除了深不见五指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分明。她本就耐心不多,不由得有些懊恼。火折光芒太盛,用了会完全暴露自身,可无光的环境下寻找道路更是难上加难。

      忽地心念一动,她从怀中摸出玉铃举在身前。

      又走了一段,玉石果然再次闪动,比上一次还更亮一些。方无患立刻停下脚步。

      在洞中呆得久了,两眼逐渐适应,借着这点微光,通道内石壁嶙峋竟也一览无余。她在周围的石壁上仔细寻了摸,终于摸到一条极隐秘的窄缝。

      石缝前后交错,侧身看去,隐着一条羊肠小道,窄到只能一人侧身行走。再往里看,只能看见小道尽头又有一道弯,不知通向何处。

      在这样狭窄的路中行走,若有埋伏很难抵抗。方无患抚住冰冷的石壁,又看看发出阵阵微光的法器,最终咬咬牙,硬着头皮挤了进去。

      曲曲绕绕拐过几回,狭缝中骤然涌出浓烈的甜腥气,越行越重,走到后面几乎如同实质。

      腐烂的味道,血肉的味道。

      方无患被这强烈的味道裹挟,头晕目眩,直到扶着石壁的右手兀地一空,才察觉逼仄的通道已经走到尽头。前面豁然开朗,似乎来到了很大一片空间。

      空间里没有其他声音,只有前面不远的地方偶尔传来怪异的粘腻声响。地面上隐隐有阵法的痕迹。

      玉光照不见脚下三寸之外,她站在原地刻意发出些声响,见洞中没有回应,便点起火折照向发出声响的位置。火光霎时照亮了大片空间,同时也照见了不远处,那如同炼狱的恐怖场景。

      尽管游历各方所见颇多,方无患还是近乎本能地偏过头不敢再看,只一眼,她便觉得脊椎直至头皮窜升起一股凉意,胃里翻江倒海。

      鼻腔和喉咙像是瞬间被一只巨手钳住,她忍不住俯身干呕。

      目光避开了中间的炼狱,洞旁横七竖八的几具尸身映入眼帘。他们肉身溃烂,面上糊着暗色的血渍。是挣脱后触壁而亡。

      但是比起洞穴中央的景象,这些人竟然还算善终。

      像是被烙铁烙印在脑海,那一眼所见的画面闭上眼也挥之不去。方无患握剑的指节发白,手背青筋暴起。

      那些已经失去形状的存在,是半月前失踪的祁山镇百姓……祁山镇少说也有数千人的人口,在这里却被磨得只余几十具残躯。联想到盒中那株不祥的渡草草芯,魔物所作所为不言自明。

      方无患定了定神,强迫自己面向那些已不成人形的存在,唤起玉铃,企图施术缓解。安魂定魄的法诀念了一遍又一遍,那一团横亘着肢体的肉泥还是无知觉地拧动着。

      魂魄?他们恐怕已经没有魂魄了。

      指尖因极度愤怒而控制不住地颤抖,洞窟里结起白霜,温度越来越低。在她身后一个未曾顾及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低吟。

      “!”

      掐诀的动作一滞,火光立刻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黑暗中,同玉铃如出一辙的光芒若隐若现。

      法诀停歇,她手中的玉石却没有暗淡下去,反倒应和着那点微光起伏。方无患盯着那点光亮迟疑片刻,屏住呼吸缓缓靠近。

      火光移动,地面上的黑影也渐渐显露——

      粗布衣衫沾满干涸的泥土,松松垮垮罩着一个瘦小身躯。火光再往前移,照见一张同样沾满污泥的小脸。

      是个孩子。

      虽然昏迷,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呼吸均匀。方无患伸手探了探,松了口气。没有什么大碍。之前在小路上见到脚印的主人,想必就是了。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虽入了魔窟,好歹还有一条命在。

      确认没事之后,方无患才把注意力放到孩子袖口隐隐显露的物件上。

      两团玉光在互相靠近后不久便停歇,揭开衣袖一角,看见那孩子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匕首末端嵌着一块材质同玉铃一般无二的玉石,无光时候显出碧青的颜色。

      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只看了一眼,她从匕首上收回心神。

      洇魄清心诀借她手中玉铃催发后,能起到数倍于常的效果,可躺在地下的孩子眼睫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莫不是身上有什么隐伤?

      方无患正要伸手再细探,陡然一道凌风直袭面门而来。

      她几乎是本能地钳住攻势,手腕翻转,逼着那匕首倒转方向。下一刻反守为攻,匕首在距离那孩子脖颈不及一寸的位置停住。

      刚刚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孩子,如今喘着气死死瞪着眼前人。可惜那细瘦的身躯就算爆发出再大的力气,也没能让匕首再移动分毫。

      方无患挑了挑眉,颇为惊讶。这孩子很有一副蛰伏的本事,出手时却又快又狠,看他神情,此刻匕首抵在眼下竟也不怵,大有一幅要殊死相搏的气势。

      “别动。”

      她轻而易举地取下孩子手中的匕首,看着那张满是污泥的小脸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那你来杀谁?”那孩子听见她的话,目光扫过她身侧的长剑和被夺走的匕首,本就勉力支撑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倒下去。

      方无患松开手,任由匕首落回地面,“那些不属于此界的孽物。”

      她翻出一瓶丸药,不由分说往那孩子嘴里塞了两粒,随后又取出一小包银两,“你走吧,外面的路干净了,往后别再靠近这里。”

      倒在地上的孩子攥起袖口,并不去接递在眼前的两样东西,反倒转头向洞穴中央看去。方无患见状立刻偏过身子,挡住视线。

      火光只笼着二人面前一小片区域,血腥气却无可阻拦。孩子看不见那边的情形,极其干涩地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

      “因为你还有救。”方无患冷冷回答,“当然,要是你觉得死在这里能对仇人有一丝半毫的损害,我也不拦你。”

      孩子的呼吸立时急促起来。

      果然是这样,方无患垂眼看着面前浑身战栗的身躯,放缓了声音,“逝者已矣,生者切不可自弃。你走吧。从缝里出去,沿墙一直往左,看到什么都别管,绕过镇子寻到有人的地方再停下。”

      话说了许多,那孩子呆坐在原地不动。过了一会,他像是终于攒够了力气,缓缓直起身,伸手去够跌落在地上的匕首。

      “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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