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祁山镇 ...
-
“啧。”
方无患随手掀起街边一处小铺的门帏,不出所料,铺内仍是空无一人。
接连查了十数个,所见并无不同。这茶铺里陈设完整,木桌连同其上的茶水落了薄灰,门边因着布帘掀动,扬尘把屋里的光景更拢上一层破败。
她搂着脸轻咳两声,放下门帘,沿街继续探查。
此处名为祁山镇,一个祁山脚下不大不小的镇子,不及州府繁华,但扼着要道,沟通几个临近的村属。按理不说兴盛热闹,怎么也不算是荒僻所在。
只是看着眼前萧条的光景,少说已经半个月没有人迹,那些乡民宁可绕远路行走,也不愿靠近这个城镇。脚步停在一间客栈门前,方无患抬头看了看招牌,心中思虑。
此世虽常有人以修行问法,得道飞升为正途,真正得窥门径者却寥寥。为了一点仙缘所起的斗争不在少数,可这里既无灵脉,又无奇境,怎么也不像是会起纷争的所在。
至于那个商人……
她将手探进怀里,指尖触及盒子的一角,摩挲片刻,不知想起什么,轻哧一声,随即摇摇头,抬脚走进客栈。
……
三天前。
暴雨如注。
天色黑得同夜间没什么差别。
倾盆似的雨水里,官道旁的驿站灯火通明。落脚的,避雨的,在此停留的过路人或坐或倚,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一个青衣人独自靠坐在角落,隔着帽檐垂落的帷幕,目光从手中翻弄的木牌转向紧闭的门扉。
人声雨声嘈杂,门外的敲门声并不明显。又等了一阵,直到门板被拍得山响,才终于看见桌案间忙忙碌碌的伙计赶去开门。
伙计擦着汗,慌慌张张刚把门闩拉开,便见从雨幕里倏然闯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干瘦身影。
来人头发乱糟糟遮着脸,衣衫狼藉,行走间拖了一地泥水。他垂着头,看也不看四周,只低声向着小二道:“一间上房。”
如此狼狈,多半是在雨里跌了一跤。一个离得近的汉子戏谑道:
“怎不趁天色洗洗再进来?”
旁的人闻言哈哈大笑,那人却抻着脖子,斜看了汉子一眼,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塞进小二手中催促一声,径自向后院走去。
汉子被那一眼看得寒毛直竖,自觉讨了个没趣,不再说话。倒是伙计将银子往袖中一塞,喜上眉梢,栓上门便跟上去作陪,只余下堂中一地水渍和众人窥探无果的目光。
短暂的寂静后,堂中各种琐碎的声响渐渐又起来。青衣人抬手按住桌边的剑鞘,悄无声息离开了角落。
暴雨下了一阵,空中雷声鼓动。
漆黑客舍里,床上的人被巨大声响惊得辗转难眠,翻来覆去几番,闭着眼愈发口干舌燥,起身要去倒水。干瘦的男人从床榻上爬起,穿鞋的动作忽而一滞,随即僵立在原地,脸上浮现出见了鬼似的神情。
窗外刺眼白光划过,正照见墙角抱剑靠着一人。那人目光望向床榻上男人的位置,似在观察,又似在迟疑。下一刻,惊天巨雷在这狭小的室内炸响,男人来不及喊叫,冰凉剑锋已经抵住咽喉。
他登时抖若筛糠,眼睛向下瞥着,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一声质问:“干,干什么!”
青衣人蹙眉,目光顺着剑尖,从男人喉咙游走到他怀中,冷冷道:
“你身上很吵——”
本就瑟瑟发抖的男人听了这话脸色登时更加惨白,惊惧交加,被剑光晃了一晃,竟然吓得喉间咕咚一声昏死过去。
他昏得毫无征兆,直挺挺冲着剑尖往下倒。青衣人见状急收剑锋,也不敢再贸然动手,转而用剑身拍打男人的脸颊。
真吓晕了?青衣人腹诽。她俯身用手背又拍打几下,始终不见男人作出反应,叹了口气,取下帷帽仔细检查起来。
“这么一个胆小的凡人,怎么会和如此浓烈的煞气一同出现?”
比在驿站堂中时更加浓烈,单单只是靠近,她就能感受到几乎尸山血海的腥臭将她团团裹挟,幻听见惨叫声不绝于耳。
窗外的电光一道比一道更近,方无患略显疲惫的面容在白光明暗间显现。她伸出手,眉头越皱越深,强忍不适从那男人怀中取出了煞气源头。
一个锦盒?
锦盒被揭开,震雷几乎同时在驿站当空炸响。而在看清内容的一瞬间,她的脸色几乎同那男人一样苍白。
雨下到二更,声音小了许多。客舍里点起一盏豆大的灯火。
足足三层封印才堪使盒中灵气不外泄,说是灵气,可世上从未听闻出现过如此诡异且凶悍的灵气。这绝不是天地所生,亦非寻常手段可得。
方无患停下手中的动作,略缓了缓,侧眼看向倒在地上的男人。
一杯灌注了灵力的茶水兜头泼下,饶是昏迷半死,此时也不得不清醒。男人一睁眼瞧见桌前坐着的人,吓得张嘴就要失声大喊。
“慌什么?手脚俱全,人还没死。”方无患冷冷道。
那人虽然住了嘴,眼神却不住往桌旁支着的剑身上瞟,方无患心下了然,“放心,老实交代,若此事与你无干,我自然不会伤你。”
听了这句,男人赶忙道:“当真?”
“自然。”方无患盯着他,见他神色间冷静了些,才开口问道:“从何处来?”
男人探了探她的神色,犹豫一阵,开口道:“小人王兴,家住庐州城北……”
“叩。”瓷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男人慌忙伏地,“祁山镇!刚从祁山镇来!我行脚在乡镇间做些生意。前几日恰在那处歇脚,那镇子向来安生,不知怎的一连雾了几天。昨儿个我醒时,那镇里的人竟全不见了。我一个小买卖人家哪敢多待……”
“你是说,”方无患蹙眉,“镇子里的人一夜间消失?”
“是啊!”男人脸上显出后怕的神情,“镇上啥子变化都没有,就人没了,客栈桌上的菜还剩一半呢。您说这……”
他或许是惊吓颇深,说到后来愈发语无伦次。方无患听了一阵,忍不住打断道:“皆因镇里出了异象,你才慌忙逃命至此。”
男人连连称是。
“那你又从何处捡到这东西?”
男人抬头,眼前横递来一个三寸见方的锦盒,其上织金绣彩,一看就和他这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商人格格不入。
“行李太沉不敢拿,这玩意儿看着轻巧,我在客栈桌上见着了,就想回个本。”男人干瘦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如今不要了,不敢要了。您大发慈悲,放小人一条生路吧。”
“此物事关重大,自然不能再还给你。”方无患掂了掂手中锦盒,“王兴?”
男人立刻直起背,抬眼望向面前之人,脸上满是畏惧。
“你拿着这块木牌,去容屿随意找个酒家住下,半日内会有人来找你。若你所说句句属实,少不了报酬,但若有半句虚言……”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方无患点点头,商人见状如蒙大赦,接过木牌,连外衣也不披一件就逃也似的窜下楼去。
客房里登时安静下来,方无患看着男人远去的身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着关上了房门,目光转向桌案上静静摆着的锦盒。
昨夜将这锦盒从那人怀中搜出后,虽说其上的灵气她闻所未闻,但里面的东西却不能再熟悉。揭开查看时,只一眼便认出了盒中存放之物——渡草草芯。
渡草原是陆上常见凝气补神的灵草,虽对修行颇为有益,功效到底有限。可盒中这株渡草草芯蕴含的灵气堪称暴烈,而且暗纹涌动,形态蜷曲。
再配上这锦盒,寻常修士见了,只会觉得是难得的极品。
这样的异草她幼时见过一株,上面虽没有和这株一样的灵气,之后却同样招来了一场毁灭。现如今她体质特殊,再次得见这萦绕着血煞而非瑞气的所谓灵草,怎会再容其流入市集。
灵草从一个消失的城镇中传来,背后之人究竟意欲何为?
方无患暗暗思忖,这祁山镇远比预想的更加凶险,她接了黑木令前来调查,待回令时怎么也得向阁主再要三成赏金。
手指轻轻摩挲锦盒上金线的纹路,她最后确认了一回其上封印,将其收入怀中。随后拾起桌边的长剑,扣上帷帽,头也不回地跃出窗棂朝祁山方向掠去。
……
客栈的桌案上同样布满灰尘,在碗筷之间,方无患寻到一处空隙。拿出锦盒比对一番,分毫不差。
“倒是没说谎。”她暗道。
不管是接令时得知,还是沿途询问村民,祁山镇都早在半月前就失去了同外界的联系。然而那商人却只说是一日之隔。一个身无所长的行脚商能从全镇的异常中脱身而出,果然另有原因。
锦盒原本所在的位置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桌上碗箸随意搭放着。整个祁山镇都是这样,仿佛镇里的居民只是临时有事离开。
但放饵的人显然太心急了些,忘记拂去锦盒底下的旧尘土,最终只是在满桌的灰尘上留下一道浅印。锦盒明显是几日前才被放置在客栈当中。
方无患走出客栈,抬头看了看天空,日影已经西沉。
背后作乱的不管是谁,只要有所指向,总算是个好消息。她打定主意,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纸,对着符纸低声说了几句,随后催动法诀,盯着它在指尖燃尽。
祁山镇的周边还有一些村落,那些村子清净宁和,并无瘴气缭绕。但迟则生变,若再拖下去,难保它们不会步上祁山镇的后尘。
方无患甩了甩指尖,重新看向眼前无声的城镇。既然此地有进无出,那么她这闯入镇中的外人,必然也会让背后之人有所动作。正想着,忽地余光里一点赤红一闪而过。
头还未转,法诀已经施出。她几步走到墙角,看见被冰霜封住的却是一只小巧的拨浪鼓。红色的鼓沿掩在杂草丛中,不知是哪个孩子留下的。拿开拨浪鼓之后,一条截断的尾巴冻在地面,还在微微抽搐。
蜥蜴……方无患盯着那截尚有动作的死物,唇角微微上扬。
短尾很快就没了动静,她的目光扫过隐没进杂草中的一线灰迹。入镇以来一潭死水般的寂静,此时已经被击破了。
天色渐沉,无边黑夜如帷幕般笼盖住群山和这山间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