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青灰无劳·王杰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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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塚森の大樹-久石譲
2030年。夏。H市八卦田。
我再一次见到王杰希，是在三年后的夏天。
他穿着白衬衫，半仰起头，正在研究寺院的牌匾。见我出来，他的视线就落到了我的脸上。
“你怎么在这里？”听起来像出轨被抓个正着。
“你也在这里吗？”那是张爱玲的爱情范式①。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等等，这都跑到刑侦片场去了。
蝉一阵阵的嘶鸣。王杰希还在看着我。
我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找不准开口的调性：我和这个男人仅有的联系，从我退出职业圈的那一刻起，已经彻底消失了。
“这寺院我偶尔会来。”我最后只好说。
王杰希点了点头。
一道人影出现在余光边缘。我转过身，双手合十，王杰希竟也很给面子地配合了我的动作——没记错的话，他学的是道家。
介存师父笑着还礼：“八卦田风景不错，带朋友逛逛啊。”
他丢下一句话往大殿走去，徒留我和王杰希两个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你以前认识他吗？”
相比于标志性的眼型，王杰希的眼神其实非常平淡，当你看向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你。
“不认识的话，介存师父怎么会跟我们打招呼呢……”
说完，我自己“噢”了一声。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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铬黄的院墙、青黑的“佛”字落入水面，颠倒了世界，我抽出一张农家乐有偿供应的纸巾，擦了擦茶杯外沿。
王杰希把沉甸甸的书包放到另一张矮凳上。
它的主人化作很小很小的两个点，在绿浪的尽头，若隐若现。
“弟弟妹妹今年多大了？”
我抿了一口绿茶，随意地开启了话题，仿佛我们俩约好了一起喝下午茶似的。
“一个去年刚上大学，一个高二。”
“哦，那跟你都有些差距了。”
王杰希“嗯”了一声，反过来问我：“你呢？”
“27岁的生日还没过，上辈子也差不多吧。”
说出这句话，我感觉一阵轻松。
蔚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叫不出名字的鸟儿留下一道黑色的风，又飞远了。世界擦去自己的边界线，回归生命最初的呼吸。
我不好奇王杰希是怎样看破了我最深的秘密，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出一切，在我们两个人已经毫无瓜葛的此刻。
距离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已经过去三年有余，退役发布会一开完，他就干脆利落地从荣耀圈消失，集训不出现，庆功会不致辞，连全明星的观众席也看不到他的面孔。
把一切赞美、非议全部抛之脑后，只留下一个潇潇洒洒的背影，活在高英杰每次致谢的第一行——这就是王杰希。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如果是因为英杰……我自觉没有特别关照微草的地方。”
“你和一帆关系更好。”王杰希平静地说。
这句话换个人来讲很有阴阳怪气的嫌疑，但王杰希太高傲了，高傲到缺少恶意，他从来只讲事实。
“那么，我也只能想到那篇报道了。”
“英杰后来跟我讲，标题是你让改的。”
“这就有点夸大事实了。”我笑了笑，“我就是路过说了句话。”
那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国家队集训日，唯一稀奇的就是高英杰对面、对着摊开的笔记本指指点点的陌生记者。考虑到昨天对战德国他艳压全场的表现，“电竞之家”想做期人物专访也不奇怪，我拿着马克杯，往沙发背后的饮水机走去。
“……第八赛季王杰希牺牲自己，成就了你的新人亮相，这在当时影响颇大……”
陈词滥调。自从退役发布会上高英杰把一切公之于众后，这个真相就成了微草薪火传承的基本表达，写什么都能套一下。
我由衷钦佩小高没有一丝松动的笑容，伸手按下了开关。
热水汩汩流出，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扑面而来，千篇一律的预制菜总是如此无趣。
“……王杰希队长在刚出道的时候被誉为‘魔术师’，后来他选择封印这个打法，是否也是出于团队层面的考虑？”
“我想是的。”高英杰谨慎地回答。
我抬起头，饮水机正后方的笔记本强行闯入眼帘，“徒劳有功——王杰希与高英杰的关系详谈”，才明白话题为什么总是绕着已经退役的那位打转。
“这个决定在我们现在看来非常明智。”
记者很高兴自己终于说到了正题，语调变得轻快，
“相比之下，他在八、九赛季强化个人作用的做法就给微草埋下了隐患，王杰希大神意识到这一点，在职业生涯末期逐步淡出，促使新微草逐渐独立起来……”
高英杰的表情愈加微妙起来，那让我想起酒桌上埋头吃饭的小孩儿，感觉哪里都不舒服，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我搅着咖啡，最终还是决定多管点闲事。
“这是打算写微草队长，还是王杰希呀？”
沙发上的两人齐齐看向我，高英杰的眼睛倏地亮了。
记者有点懵：“王杰希不是整个职业生涯一直担任微草队长吗？”
就这阅读理解能力还是干笔头工作的呢，我笑了笑，朝站起来想要说些什么的高英杰摆摆手，径直走进了训练室。
一周后，我打开推送的新闻网页，果不其然看到了高英杰的专访，王杰希在里面足足占了1/3的篇幅，小标题也从“徒劳有功”变成了“青灰无劳”。
预传籍籍新京尹，青史无劳数赵张②。
这下倒是有几分魔术师从不回头看爆炸的意思了。我满意地关掉手机，不曾想两年后报道的主角会为这件事找上门来。
那双一大一小的眼睛正静静地盯着我。
“我有点好奇，‘王杰希’和‘微草队长’在你看来，到底有什么不同？”
“你是个好队长，是因为你想当个好队长，不是因为你应该这么做。”我说，“大家把你想得太惨了。”
“比如？”
“放弃魔术师打法，你后悔过吗？”
“没有。”
“故意输给小高，你觉得丢人吗？”
“不。”
“在还能打的时候就退役了，你遗憾吗？”
“我想做的已经做完了，他们能做得更好。”王杰希实事求是，“除了荣耀，我的人生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举起茶杯，“所以我也退了。”
王杰希看了我一会儿，最后还是拿起茶杯，在我的杯沿上轻轻磕了一下。
在我尝试与茶叶搏斗，完成“一杯干了”的壮举时——你很难想象心理年龄已经不惑的人还葆有这种童心——他又开口了。
“你觉得惨不惨别人说了都不算，自己说了才算。”
我嘴里含着茶叶，只能“唔”了一声。
“没错，我做事做人从来都是为了自己，大家可怜我为别人做嫁衣，确实是自以为是的误解。”
王杰希放下杯子，
“这就是你在我身上看到的你自己吧。”
“咚——”
没到傍晚，后山的钟声不知为何响了起来。
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大年初一，我被住持师父拉着，在青铜色的表壳上撞出了沉沉的一记。据说幽冥的钟声可以跨越肉身生死、三界轮回，遗憾的是，那时的我并没有听见回声。
“你依然为这种误解感到痛苦吗？”
树叶沙沙地摇动。
我有一阵不知道该说什么。
痛苦是一个太过沉重的词，特立独行是要付出代价的，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已经习惯了这一点。
但在高英杰与记者面面相觑的茶水间里，我分明还是有感受到一些什么。
王杰希提醒我，那是我在为一个又一个的“自己”愤怒。
“好吧。”等他添了第二遍茶的时候，我终于勉强地开口了，“可能我还是在奢求大家的理解。”
“神都需要信徒，何况人。”
令我惊讶的是，王杰希露出了微笑，那几乎有些调皮的意味，极大地柔和了他严肃的轮廓。
“我以为中国的哲学不谈神。”
“信的才不谈。”
“也是。”我喃喃着重复了一遍，“这么说，你到底信什么呢？”
“我相信我觉得有潜力的人。”王杰希说，“我也只在乎他们的看法。”
“可是他们也会有误解你的时候，那时你会加倍地痛苦。”
“与其被所有人干扰，还不如有选择地受几个人伤害，起码是我自己选的。”
我笑了起来：“也是很傲慢的观点啊。”
王杰希端起茶杯，望向远处的丛丛森绿，不置可否。
“但我喜欢。”
我又补充道。
“跟你做朋友一定很有意思。”
王杰希并非什么都不在乎，他从不回头，只是因为他永远注视着前方。
真想知道被他注视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啊。
我突然想起喻文州，他也许能回答这个问题。
前段时间他代表联盟向我抛出了橄榄枝，如果我最终结束这段短暂的休假，前往B市就职，除了《北京北京》，这点谈资倒也算是不错的背景旋律。
在我兴致盎然地挑选车载音乐的时候，王杰希缓缓地开口了。
“你可以试试。”
我转过头，他深棕色的眼底泛起微澜。
“哥——”还没出口的回答淹没在由远及近的呼唤中，王杰希站起身，扎着马尾辫的高个子女孩儿跑了过来，“诶，这个姐姐是谁啊？”
我也站了起来，在“退役选手”“百花队长”“待业人士”里犹豫了一秒，然后就听到了王杰希的声音：
“一个朋友。”
哦，看来可以考虑搭顺风车去B市报到了。
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从天空的尽头飞了回来，我微微仰起头，笑着与它告别，最后一次聆听晚钟的幽鸣。
【注】
①：出自张爱玲《爱》，原文摘录如下：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②：出自杜甫《章梓州橘亭饯成都窦少尹（得凉字）》，末二句表达了对窦少尹走马上任、比肩前贤的祝愿，此处反用诗意，以赵、张比王杰希，青史俱成灰，功成而弗居。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青灰无劳·王杰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