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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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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东宫。
红墙黄瓦沐浴初阳之下,鸟雀呼檐飞掠龙脊之间。
早课尚未开始,上书房内早早赶到的刘颂自顾自地拉着别人闲聊。
他坐在席间也不安分,伸出一条大长胳膊去揽隔壁杜识微的肩,后者挣了两下没挣脱,很是鄙夷地瞥他一眼,随手拿过一本书作势要看,不搭理他。
“欸,”刘颂浑然不觉,傻乐着摇了他两下,掰过杜识微的头要他去看窗外,“怎么有条葱飘过来了。”
杜识微拿书的手捏紧,忍着怒气屈尊看了一眼。
雕花格栅窗半开半掩,窗外望去,不远处的红木漆柱宫廊下有一条白绿的长葱在慢慢靠近。杜识微眯眼认真看了半晌,确信道:“是个人。”
刘颂很意外地低头看了杜识微一眼:“当然是个人了,难道还真是葱啊?”
杜识微深吸一口气:“……滚。”
刘颂习以为常,纹丝不动,搁在桌上的手摸了摸下巴,思索道:“是不是温辞年啊,看着不怎么长……呸,不怎么高。”
杜识微翻了个白眼,心想你这话怎么不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说。
事实上,太子殿下公务缠身,还有刺客一案悬而未决,对他们的玩笑话并不感兴趣。
早课开始的前几息,温辞年终于匆匆赶到。
他今天一身白绿渐变色雀纹绸袍,身形纤秀,从远处看确实像一棵青嫩的小葱。
温辞年脚步虚浮地踏入上书房,在刘颂的后桌摊书坐下,就见刘颂兴致勃勃地转过头来,仔细端详了他一番。
温辞年有气无力地问:“怎么啦。”
少年满脸困倦,眼下青黑,蔫蔫哒哒。刘颂问他是不是没睡好。
温辞年再次垂泪,委屈巴巴道:“功课太难啦,我做到半夜也没做完。”
刘颂怜爱地看着他,心说我也觉得很难。但是出于一些面子上的考虑,他只是露出前辈般饱含关爱的眼神,问道:“那你最后写完了吗。”
温辞年七手八脚地从书箱里翻出薄薄的一本书,草草一翻,本子仅有前四页写了字,第五页仅写了两行。他看着自己戛然而止的半成品,叹气道:“没有呀。”
刘颂顿时瞪大双眼,张嘴道:“你……”
但与此同时,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悠扬钟声,打断了他后面的话。面容沉肃的张太傅步履稳健地步入上书房,刘颂见状迅速收敛,回过身来把书册摊在桌上。
虽然和温辞年不能聊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对杜识微低声道:“温小兄弟一会有难了。”
杜识微正在温习自己的笔记,头也没抬,“怎么了。”
这位杜少爷难得在课上搭理他,刘颂先是一喜,后又沉痛道:“他没写完功课。”
这回就连杜识微也松动了,他与刘颂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神中看见了怜悯之色。
不过温辞年本人并没有什么危机意识。毕竟在温府外上学对他来说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从前温府请的李先生为人和蔼,莫说功不功课了,只要他想,连上课的时间都可以再商量。
倘若温辞年犯了什么错,先生责备的话还未出口,他就已经被吓得眼泪汪汪。先生心一软,一席话卡在喉咙眼里半天说不出来,反倒还要软下声来哄一哄他。
于是等到检查功课时,温辞年心情忐忑地抱着半成的功课就要上台去,浑然不知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台下还没被查到的刘颂一手压着自己的功课,一手挡着脸,侧身向杜识微道:“我都有点不敢看了,你说一会张太傅会不会……”大发雷霆。
杜识微认真想了想,道:“应该不会。那毕竟是太子妃。”
刘颂不大赞同,“张太傅可不管这些……只不过太子殿下一向无可挑剔,我们这才没机会见识他的恐怖之处罢了。”顿了一顿,他又呲牙咧嘴道,“我真忘不了上一回……”
“行了,”杜识微忍无可忍,出言截断他的话头,“安静点。”
温辞年心里七上八下,慢腾腾挪到不苟言笑的张太傅面前,把怀里的本子递了出去,然后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语不发。
上书房一片寂静,只余张太傅翻动书册的哗啦声。
张岿本就不对这个学生抱什么期望,只想着他能囫囵写个大概就行。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温辞年虽然笔触生疏,结构混乱,行文作答之间却颇有巧思,言辞温和却一语中的,让他冥冥之中觉得有些许熟悉……
就当他心里讶然,此子居然还有救时,他指尖一动翻开了书本第五页,文章戛然而止。
第五页上仅有的两行写得一窍不通,能看出作者在此已陷入煎熬。
温辞年余光瞥见自己白花花的书本,知道太傅终究还是翻到这里了,于是两眼一闭,他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太、太傅,后面的我不会写了,所以……”
他的声音含糊又微弱,但此时坐在前排,正在专心致志研读典籍的应晏廷还是听见了,神色有一瞬间的空白。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久违地感受到了什么叫“身心俱疲”。
要是在东宫闹得温辞年不愉快了,日后可得有点麻烦。
李相宜在一旁很贴心地小声问他怎么办。
此时张太傅强压愤怒的声音已然响起:“你不会写?不会写便不能写了吗?老夫从教十余载,从未遇到过像你这般态度恶劣的懒惰之人!你天赋不足、文理不通也罢了,要是连功课也不做,岂不是要成一个废物!皇天后土,天道昭昭,大渊有你这般不思进取之人真是……”
张太傅横眉怒目,其余众人屏息敛声,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而温辞年此刻已经完全吓呆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垂在身前的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一双小猫眼水汽氤氲,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掉下来。
应晏廷从侧后方看去,只能看见少年的一点侧脸,软嫩嫩的脸颊上沾了一点泪,湿漉漉的,更显得他的皮肤白皙剔透。温辞年的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像是怕极了的小猫,浑身炸毛,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应晏廷搁在书上的指尖忽然一蜷,睫羽轻颤。他竟有些心软了。
向来习惯于冷眼旁观的他,此时竟有些怨怼,为何要去为难这样一个漂亮乖巧的少年呢?
温辞年能有什么错,何必如此苛责于他?
张岿先前所收学生都极为优秀,再不济也是刘颂这样的。被皇后强行安排本就让他心情不悦,更何况他这人本就疾言厉色,要求严苛,学生态度稍有不端,他便要重罚。
但他也没见过温辞年这样不经骂的,还没说几句,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掉。
最后他道:“……今天你便不必听了,罚你打二十手板,然后你就出去。”
温辞年浑身一抖,眼泪落得更快了。
身娇肉贵的小少爷这辈子可没挨过谁的打。这回不仅是温辞年害怕,上书房侍候的一众宫女也是冷汗津津。
不能吧,这可是未来太子妃。
张岿吩咐一旁的宫女拿戒尺来打,那宫女恨不得当场失聪,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去了。
众人噤若寒蝉,都心道这张太傅还真了不得啊。
皇后安排温小少爷来,是让他来跟太子殿下增进感情的,又不是真要他来上学的!怎么你这么当真啊!
“太傅。”
正在此时,一道温和沉稳的嗓音响起,应晏廷敛袍袖起身,面向张岿,平缓道:“温小公子初来乍到,课业上暂有落后,功课未能及时完成也实为无奈之举,还请太傅能体谅他这一回。”
话毕,应晏廷拱手一礼,眼神幽邃古井无波,如万丈深潭,却平白让人不能违抗。
宫女立刻停下,原地观望。
张岿默然片刻。
他虽然是太子太傅,但若应晏廷真的发话,他也不能违抗。
如今应晏廷会出言阻止他惩罚一个学生,其实让张岿始料未及。但细想之下,他与太子殿下的交流仅限于教学,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优秀的学生。
“是老夫欠考虑了,”许久,张岿缓缓道,“今日便不罚了。还望温小公子日后能更加勤勉。”
温辞年茫然地抬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他抽噎了一声,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抹眼泪,怯怯道:“多、多谢太傅,呜,辞年知错了。”
张岿闭一闭眼,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让他回去。
刚刚还以为今天难逃一死,忽然间就什么罚也没有了。温辞年还感觉有些不真实,脚下轻飘飘的。
他接过自己的本子转身回位,路过应晏廷身侧时,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
那样的眼神与平时不同,似乎有一些……温柔?
太子殿下很少有如此温和的时候。
温辞年也知道今天是多亏了应晏廷他才不用挨打,于是他眼睛亮晶晶地,很认真地看向应晏廷,迅速小声道:“谢谢。”
*
尽管侥幸免过责罚,温辞年仍然心里难过。
张太傅责骂他的那一席话仍在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温辞年脑瓜子嗡嗡的,太傅讲的课听一句漏一句,时不时再抹一把眼泪,就这样愣愣地发了半节课的呆。
忽然咻的一声,前方飞来一卷小纸条,落在他桌上。
课上传纸条的刘颂若无其事地端坐着,温辞年慢吞吞地把纸条拆开。
纸条上字体凌乱地写着一行字:辞年别难过了,方才殿下为你出头,你以后在东宫就可以横着走了!
温辞年偏头想了一会,认真地提笔道:真的吗
然后他也学着刘颂把纸条卷起来,趁人不备小心地丢到他桌上。
不多时,纸条又飞了回来:当然了,张太傅能妥协这一次,就还能妥协千千万万次!
“……”
可惜这并没有让温辞年被安慰到,他已经开始默默怀念从前的时光。
并认真思考把李先生强行请回来的概率有多大。
或者他直接让二叔给他安排个差事,找个衙门上任算了……
随便干什么都行,这书他读不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