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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躲在幕后的女人 ...

  •   谁都没有想到,在方老太太临终要见的几个人中,有一个人就站在墙边,透过窗户往里面窥视。她穿着厚厚的羽绒大衣,风帽盖过额头,还戴着口罩,露一双半明半暗的眼睛在那镜片里眨动,尽管红肿着,但神采依旧。她窥视好一阵了,连同里面的说话一一都听在耳里。她仿佛预知一切又掌握一切,几乎是踩着方玉青的脚后跟回到枣树林的,不前不后的尾随而至。他们正处在悲伤之中,无瑕顾及其它。文馨也把心思操持在老人的装裹,饭食安排,以及接待亲朋故旧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或者说,细心的文馨也许早已发现,有一辆轿车不远不近的跟随着,与他们保持着二三十米的距离,始终都没有改变行程。她装作不知道,也懒得理睬。因为附近一带常有代办丧事的一条龙服务,专门针对城市里的无闲人群。漫天要价,发一笔生离死别的昧心财。
      正因如此,这才让她有机会观摩了整场葬礼而实际是一个局外人。人们说话时她在谛听,没露掉一个字,字字锥心。人们哭的时候她跟着一起哭,哭的压抑寂寞,痛彻心肺。据有关人事透露,她在自己母亲死的时候,可是一滴眼睛都没流,紧抿着嘴唇,表情复杂,活像一只愤怒的孔雀。
      无疑,她是这个村庄的人,熟悉这里的一切。知道站在哪一道篱笆下可以俯瞰全村,而村人却看不见她。以至于当她听到邹五湖唱亲亲的故乡那震撼人心的歌曲,把一片瓦砾狠命的摔碎时,还是没人发现她。那瓦砾是从一堵废墙上掉下来的,刚好碰到她的手。那一堵废墙留给她太多痛苦抑或是珍贵的记忆。——往事,像剥开的竹笋,清晰的显现出来。
      和村子里别的孩子们不一样,打从记事时起,她就开始为她的出身背包袱。别人能说的她不能说,别人能做的她不能做。因为在这个村子里,她比别人矮一截,常常受欺凌。地主家庭的孩子即使受了欺凌,谁敢站出来替她说话,一说话,就是反动派,替黑五类帮腔。那是一段压抑的岁月,伴随着灰暗的天空,一起笼罩在头顶。她渴望光明,渴望拨云见日,渴望有人庇护她。自打父亲死后,这种稀薄的愿望愈加强烈。
      父亲的死,对她来说,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她恨枣树林村庄每一个成年的男人和女人,(唯有方伯伯一家是个例外)她相信是他们逼死了父亲。他有什么错呢?不过是从祖辈的手上继承了田地。尽管这些田地又都充公了,但由这些田地所延伸的罪恶却由父亲背负着。他终于不堪重负,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撇下她们母女俩,喝农药自杀了。
      母亲惊闻噩耗,在房梁上挂了根绳子准备上吊。被隔壁的王桂枝发现,死命的拽着,才把人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桂枝是妇女们的主心骨。姐妹们常常聚集在她的家里学习缝纫和厨艺,大事小情都要跟她商量商量。离开桂枝就拿不定主意。
      但自从她救下地主婆,妇女们就来得少了,怕沾惹上是非。那是一个怕事的年代,女人们喜欢躲在男人的臂弯里说事,遇到大是大非,全无主张。不和桂枝来往,也是其中之一。有人说,一个地主婆子,有什么好救的,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横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救下她的命,还得让人活下去。桂枝常常等到夜深人静,偷偷从门缝里塞东西,接济她们母女。被人看见了,报告给村委会。村委派人做工作,教育她,让她少接近她。开导说,你是红五类,革命家属。她是黑五类,地主婆子。你同情她,就是同情地主剥削阶级。
      这顶帽子扣下来,桂枝可担当不起。流着泪看她们母女受苦,再也不敢公开接济。自己一个家庭妇女,背点污名不算什么,要是因此连累了丈夫,可是事大。他是那么忠诚于党,爱惜自己的荣誉胜过生命。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国庆儿渐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张和辨别能力。他一直不肯站在革命的队列,和那些小子们欺负李兰蕙。还当着全村人的面,给她们送吃送喝,借些学习上的用品给她,帮助她进步,替她挡住飞过来的石块和土坷垃。在国庆的鼓励下,李兰蕙连跳两级,硬是赶上和他同一个班级。这在当时可谓奇迹。但是,没人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和争取跳级的动力。人们习惯上认为是她天资聪颖和出类拔萃。尽管如此,她的命运并不因此而改变。在一次批斗会上,有人给兰蕙的母亲戴高帽子,也有人建议要把她拉上台子。让母女俩人都站在台上挨斗。
      方玉青年少无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住了前来拉扯她的人。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我爸爸说了,她们家没有劣迹,连坏人都不算,顶多是个地主。
      随声附和的,还有肖志国和邹五湖。他们和国庆同岁,也是同班同学,打从穿开裆裤时就要好。常常以五湖大哥兰兰小妹志国兄国庆弟相称。邹五湖胆大,和国庆站在一起,大声说:就是啊,大人们犯的事儿,与小孩子什么相干?兰兰又没有剥削农民。
      他带头镇压了几个大孩子。镇压的方式颇为蹊跷。怕鬼的夜里会听到鬼叫,怕蛇的被窝里钻条蛇,瘸腿的男娃走路时偏偏掉在粪坑里,老半天爬不起来。他则叉开两手吆喝上了:我看往后,谁还敢欺负兰兰小妹。这个时候,肖志国一般躲在树后面,小声的帮腔:就是,就是,看谁还敢……
      因为这些,村委会把地主婆子关了两天。把兰蕙也关了进去。说是她们母女合伙腐蚀了革命家庭和革命少年,勒令写检查,深刻反省。
      同时把邹五湖和肖志国各打了几板子。屁股打青了,疼了几天,让他们长点记性。
      他们当然不敢打国庆,一方面敬畏方震;另一方面,他那时抽调到县革委会,不时回来搞调查。说不定哪天,要查到自己头上。
      在调查中,方震发现了许多被冤枉了的老实人,报告给有关部门。经过反复调查研究后决定,平反了几户人家,给他们的成分重新定性。在方震的极力维护下,兰蕙母女俩得以昭雪。她们不再被称为地主婆了,而成了中农,和村子的人们平起平坐。
      兰蕙的母亲给方震下了跪,哭着不肯起来。还把女儿叫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长大了要报答方家,把方家当作自己的再生父母。
      那女孩子泪眼婆娑的连喊了几声方伯伯,就哽咽着说不出话了。
      方震走后,村子里恢复了平静。也许是他影响了枣树林村庄的政治空气。他们把斗争的视线从李兰蕙母女身上转移开了。也就是说,这母女俩有了一丝活着的希望,不再受人欺辱,过上了正常的日子。
      然而,多年的精神枷锁,加上繁重的体力劳动,那女人早成了一个残废人。她为了赎罪,感谢党的再造之恩,主动挑塘泥挖藕,干着男人们的活儿,把一副本来就瘦弱的身体累垮了。
      了解她家世的人,说她在娘家里时,连一根针都拿不动。
      看她纤巧的身体,的确不是干重活的人。
      她和枣树林村庄的人,有着某种天然的区别,不能融入其中,这也是某些不怀好意的人找理由整她的原因。
      一切福她也享过了,一切大灾大难她也抗过去了,眼下她们又平了反,由地主划为中农,按说,她是有理由好好活下去的。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却投湖自尽了。把兰蕙托付给她的大伯子,决绝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自此后,李兰蕙就住在大伯的家里。大伯待她,和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婶子还心有余悸,怕以后又翻旧账牵连他们,不待见她。那时候,李天然还是个半大小子,没有什么特长,身上有一种痞性,为村人们所不喜。上学不用心,每天都由这个寄居的姐姐监督着,才肯写上两个字。剩下的时间,不是掏鸟窝就是捉泥鳅,一天到晚的野。
      兰蕙寄人篱下,当然格外懂事,时时处处证明自己,不是在婶子家里吃闲饭的。她下决心要把堂弟带好,日日教写,夜夜教念,果然大有成效。天然在学校由倒数变成正数,得过老师表扬。至此,这一对姐弟亲如同胞,伯母也从内心里接纳她了。
      打那时起,李兰蕙心里就埋下下了罂粟的种子,对人稍带几分冷酷和仇视。这两种成分是隐藏在一副美丽的外表下,很少被人觉察。她那莺声燕语甜如蜜饯的嘴巴总是在任何时候都哄的人开心快乐,生不出一丝疑惑之心。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对周围的世界洞若观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是她老早就学会并应用到恰到好处的看家本领。通过这些很快就活出个模样来了。当她的堂弟还在社会上游荡,当国庆志国进了工商局,邹五湖四处闯世界时;那时的她凭借自己的天生丽质和超越于常人的思维与胆识,已远远离开了这一片故土。在那省城繁华之地,凭借自己的天生丽质,机变的思维和灵活的手法,攀附拉拢;利用了某一层对她的前途来说至关重要的人物关系网;打通了仕途之路,成就了自己的事业,一步步走高走稳了。
      自小刺头深草里
      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
      只待凌云始道高
      枣树林的村人们从来没有把这个小丫头片子放在眼里。以为她也和她爸妈一样,生就了一副软骨头,是任人宰割任人践踏的羔羊。她那柔弱的骨子里长着根根细柳条,经不起一根手指的力量,轻轻一抠就断了;风一吹,雨一打,就烂在土地里了。可是啊,那柳条是出了芽儿的,一冬一春都烂不掉,还长出新枝来,摇曳成林,枝条万千。
      如今,她就以这种姿态回来了。她曾经发过毒誓:此生绝不再踏枣树林一步,不喝它的一口水,不吃她的一粒粮,离她的悲伤,仇恨,卑微,耻辱,抑或恩情更远一些。远至繁华之都,远至天涯海角。然而,她竟然还是回来了,以她独有的方式,重踏故地,内心里翻江倒海,百念丛生。
      很久很久,她都没有这么激动过了,激动得在雪地里筛糠,需要扶住些什么才能站稳。
      她终究不是花草树木,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女人,一个不寻常的女人;有血有肉 ,有体温,还有一颗坚硬的坚韧的女儿之心。
      她走近方老太的茔地,悲伤的泪水就如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好在那时候暮色笼罩,天色昏暗,丧葬之地早已经诸事完毕,连最后一炉香柱都燃烧净烬。人都各处安置好了,只等天黑就寝。
      她的哭声和着潇潇的风声向四野里扩散开来,惊扰了附近安睡的亡灵。
      只听沙沙的声响从身后传过来,传至她的耳后根,就止住了。似乎是鬼魅的影子在四处游荡,从阴暗的角落里串出来包围她。这让她屏住了呼吸停止了哭泣,毛骨悚然的屏息细听。她有心回过头去,看看是什么怪物,在她的身后做祟。但脑袋僵硬的不听使唤,转也转不动,腿又挪不开,紧闭着两眼任凭发落。
      她深信自己是不怕鬼的,但在方老太太和方震的墓旁,就怕起来了。仿佛内心深处的鬼魅之影被无形的揪了出来吓唬她自己 ,跟另一个自己作一次残酷的斗争。
      方伯伯,你原谅我吧。就像你老生前庇护我一样,你再爱护我一次。如果你老英灵不远,知道了我的前身,一定要惩戒我。那就罚我死后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今生今世,只怕我是覆水难收,再难做回当年的李兰蕙了……
      说来奇怪,她这番忏悔只说到一半,那沙沙声突然消失了。哪有什么鬼魅的影子?分明是天晚了,自己怕黑,吓出来的。
      又哭了方老太太几声,连忙收拾回城。她的司机受她指示,一直在庄上观察动静。同时,城里的一切,尽在她的掌握和遥控之中。
      走之前,她最后又看了一眼枣树林,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哼,李兰蕙,兰心蕙质的庄户女儿,去你的吧。我现在是李墨兰,上城市人民政府的女市长。
      然而,这一切都被一个躲在树后面的人看的清清楚楚。她本来在她身后,原本是要和她一起在老人的墓前烧纸的。听到她说的那一番话,摸不着头脑 ,即刻打消了念头。不消说,这个人有些来头。一定也和她一样,有些过往的小疙瘩没解开,不便公开露面,只等到夜深人静,才出来哭灵。
      这最后一个哭灵的人,停留在墓地,时间最长 ,整整哭到天放亮。
      那时候,玉青正在去医院的路上,文馨送走了最后的客人,预备回城里去了。
      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守候着,没有人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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