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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半来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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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胳膊上吊着绷带,脑袋上也缠满了纱布,额头上布满了斑斑血迹,打眼一看,完全是一个重伤号。他的队员都在医院里守候着,没一个离开病房,有的削苹果,有的讲笑话,有的忙着把染红的被单浸泡在脸盆里。王强的妻子,那个仪态端庄的中学老师,则倚在靠墙的一角掩面而泣。
方玉青进来时,她连忙站起来,迅速揩干眼泪,上前迎接他,笑着说道:嗨,一点点小伤,哪敢劳局长大驾,让你为他担心了。都是那人办事不力,给局长添麻烦了。
嫂子,快别这么说,我来看望伤员,也是份内之事,本来就是一家人,都为百姓办事,说不上什么麻烦。只是……他看了一眼他的伤情,心思有些沉重,把一袋子水果和营养品从司机手里接过来,轻轻的放在紧挨铺位的床头柜上。江小波递过来一杯热水。
他又打量了一眼病室的人,欲言又止。
哦,是这样的——
老师看了看表,随手挪过来一把椅子,放在局长的跟前。
四点钟我还有课,要提前走了,三中离这有几步,我得抓紧时间。医院的事,少不了辛苦大家。
说完,她就辞别众人,从骨外科的内走廊出去,过了侧门,走到外面的院子里。局长向李刚示意一下,他跟着走了出来。
不稍片时,李刚就赶上她了。车子慢慢开着,招呼她上来。
老师坐在车里,神情抑郁的看着窗外。
医院左近,尽是些愁眉苦脸的人,在各个门口里进进出出。
病房里只剩下专案组几个人和前来看望的稽查大队人员。
好在,这是一间两人的病室,另一个病友刚刚痊愈出院,新的病友还没安排进来。这里暂时没有外人打扰。
江小波情绪激动,腾的一下从床沿上站起来,跟别人抢着说话。
局长,你看看我们,哪里是在办案啊,分明是在探险。他们这样对我们,像对付外来的敌人一样。我们是什么,代表着国家的法律。他们这样公然的藐视我们,就是藐视国家法律,向国家法律挑战,终有一天……
小波,话要一句一句的说,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你这样连珠炮似的一气说下去,不但自己憋的慌,听的人也感到吃力。我们的局长刚刚……风尘仆仆的赶来,气都没有喘一口。你就这样急如星火的一通发泄,也太沉不住气了。
人们没有去注意江小波通红的脸和受到队长指责时难为情的垂下的脑袋,只感到王强的声气儿和先前大不相同。
大家又把目光聚集到他的周围,在一片暗淡的雪光和医院白色墙壁的映照下,那张脸已经和纸一样白了。与此相反,他的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这个以前是稽查大队队长,现在任专案组组长的热血汉子,躺在病床上,羞愧的低着头。仿佛不是有人要蓄意制造一起血案,而是他自己不小心,走路栽了个跟头似的。
这才刚刚开始呢,我们一行甚至还没接触到问题的实质,仅仅只是擦了个边儿,说不上深入调查,这就遭遇了一次险情。
王锐力看着局长,补充了一句。
成刚也在后面帮腔:是啊,谁说不是呢,万事开头难。
他们从半坡上推下了滚石,我敢肯定是他们推下来的。刚好砸中我们的头辆车。如果不是被松树挡着,说不定王队的车子要滚下山谷,那后果……唉
局长,是我无能……大队长一边抠着头上的血痂子,一边把受伤的胳膊试着往下压了压,看看是不是过了一夜情况就大有好转。
刚一压实,就疼的不得了,忍不住哎呦一声。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好好在这养伤,更不要着急。案子的事,想也不要想,先把心情和身体调养好。伤好以后,少不了更复杂的工作等着你去做。
局长,一大堆事情摆在那里,我不能去处理,还没整出点头绪来,人就先趴下了。你说我……我这个人是不是太鲁莽,缺少周密的思考。
这个性格刚烈的男人自我责备了一番,同时又非常着急。恨不得一把扯掉身上的束缚,召集他的队员迅速归队。可是,伤体不听他使唤,动也不能动。被拔掉了牙的狮子,连一只老鼠都奈何不了的痛苦表情,深深的写在他的脸上。
方玉青把目光转向另外几个人,没有发现比江小波和王强更激动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王锐力表情沉郁,不再说话了,焦虑的看着队长。俞大江慢条斯理的搓着手指头上的一根烟,表情陷入沉思之中。他有好几次按动打火机,刚一打燃又按灭了。烟在他的两指间跳来跳去,烟丝都弹出来了。
成刚则铁青着脸,打燃了打火机,啪的一声又灭了,反复三五下,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空气滞闷得都要擦出火来。
小波又说话了。
局长,我们这样傻傻的干着急,其实不是个办法。以我说,我们干脆把质检员带上,把封条带上,把执法大队的人员全副武装的调动起来。车仗队伍浩浩荡荡的开进去。把国家关于有效含磷量的最低执行标准往他面前一放。管它钙镁磷也好,天然二合一也好,统统拉出去销毁。就像以前销毁任何别的假冒伪劣产品一样,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听了这番酣畅淋漓且又大快人心的话,有人摇头,有人却在苦笑,有人略显激动。方玉青则用无比爱惜的目光看着这个愣头青,似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进行一番叮咛。
以你这么说,如果公安局发现一个疑似小偷的人,先不要看到东西,抓起来关了再说。如果碰巧抓错了,这个人并没有偷东西,还不到关押的程度。那你这个执法人员,不是执法过当吗?由此造成的人身伤害要由谁来负责。
同江小波一前一后进入工商局的夏禾也抽调在专案组。此时,面对复杂的案情,忍不住对他心爱的伙伴数落了几句。
天然二合一……钙镁磷化工有限公司……唉,这个名字可真难记。以下简称天然二合一化工厂或者钙镁磷化工有限公司。干脆叫二合一也行。噢!对,就叫二合一吧!我听说,那个李天然,他不但是个神偷,而且,简直是惊天大盗啊。他明目张胆的把不合格的磷肥往老百姓家里塞。不管你愿不愿意,也不管你有没有钱,反正秋后算账,他们有办法把钱都收到自己腰包里。而且,差不多都要胀破了。
江小波……
王强勉力支撑着从床头上坐正自己的身体,声色俱厉的严斥一声。同时,他看到江小波不服气的样子,不免加重了语气。
你说话还有没有遮拦,这里是医院,不在你自家饭桌上,由你信马由缰。如果被人听了去,传到上面,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死都找不到地方。
这个只有二十四岁的漂亮小伙,脸蛋圆润得像苹果。天生的略微弯曲的头发好看的耷拉在眼角,随着他倔强的神态一绺一绺的弯曲着。受了指责也毫不在乎,依然倔强的撇着嘴角。直到他碰上局长的目光,才自知有些造次,不再发表意见了。
还是年轻好啊,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即不瞻前顾后,又不畏首畏尾。相比之下,我这个局长,反不如这些年轻娃儿们。
方玉青意味深长的叹息一声,看到他喜爱的队员目前成了这个样子,心里不禁百感交集。他下意识的看看窗外,一片白雪被暮色笼罩着,呈现出一种天黑前的淡灰色。投射在医院暗淡的矮墙上,形成了一种压抑的氛围。把他刚刚从葬礼上带来的悲痛心情又加深了一重。
李刚回来时,往局长的身上披了件大衣。他这才意识到,在医院里差不多待了一个小时。要不是众人催促,他也想和队员们一样,等到天完全黑定了再走。那时候,三中老师要来给丈夫送晚餐,在医院里整夜陪护。那他呢,刚好借着夜幕,掩盖他凄楚的面孔。
正着急从哪个门口出去呢,冬天的上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在夜幕来临时也不乏吵吵嚷嚷和哭哭啼啼的声音。李刚太了解他的局长了。但凡有人哭泣,但凡有人缺胳膊短腿或寻死觅活,他总要上前去问一下。看看工商局,或者工商局长,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他真想找个路口突出去,向突破警戒线一样把他的局长安全送到家,好让他在失去母亲和面对队员受伤的双重打击下能有一个喘息的机会。但是,每个路口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原来这里出了医疗纠纷,没能妥善解决,家属纠结上一帮人,来医院里闹事了。专等到夜幕降临时,乘机砸坏器械,制造声势,给治瘫了的一个孩子讨个说法。
唉,真是可怜啊,听说孩子的腿是运动不当造成的,只是肌肉的张力不足,造成了拉伤。他们原指望在医院里看看,打两针,吃一点消炎药,消一消肿疼。按照一般的常识,只要不再剧烈运动,在家里卧床休息几日,待身体恢复了机能,自然就好了。可到了医院里,硬是小题大做,这里那里给人一照,照出大毛病来了。还给人做了手术。手术做失败了,孩子成了现在的样子。不能动,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方玉青对这种公然闹事的行为本能上感到厌恶,也想和大多数看好了病号急于回家的人一样,沿着河边的铁栅栏走过去。当他看到那个好好的活崩乱跳的孩子被治瘫了时,就走不动了。心里想到,是不是假药惹的祸啊,我这个工商局长也应该在责任范围内啊。此念一生,心思就重了,两手下意识的去摸口袋。
局长,自从上次你去看望老局长之后,银行卡就被嫂子要回去了。她说,即便是看,也是看正当值的什么长。退休的老局长也可以看,但要以公家的名誉。你看望那么多毫不相干的人,家里就是有座金山,也有挖空的时候。所以,她交代要对你严加管控。
通讯员周亮提醒着局长。在这个悲伤孤独的日子里,他对局长的心情感同身受,一直寸步不离的陪护着他。
哦,是的,她说的话,有几句我认可。但是,我敢说,这不是最后一次。你看那个孩子,脸色苍白,站都站不起来,说不定,还没过十二岁呢。
方玉青无奈的摇了摇头,深深的叹息道:
有时候,我们对眼下发生的事情感到无能为力。但是,当你看到比你更不幸的人时,除了钱,和几句温暖的话语,我们拿什么帮助他们呢?
周亮点了点头,掏了一沓子钱出去,塞在孩子手里。
他跟随局长这么多年,总是为他预备着随时随地都会发生的类似于这样的事。
围观的人群看到这一善举,纷纷让开一条道。有些人也跟着效仿起来,将身上仅有的钱搜寻干净,塞在小孩手里。
受害人家属,看到这一幕,简直被惊呆了。自打出事以来,还没有一个陌生人肯出手相助,甚至,连一句公道话都没听到。万般无奈,才除此下策,来了这么一手。这一手也还是跟着别人有类似情况的人学的。说到底,他们也不是刁民,只是受害者。
有一会儿,他们停止了闹腾,目送着方玉青的车子,一步一巅,渐渐驶入闹市区,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
夜,已经很深了。朦胧的一片白光,映照在窗台上。似乎没有一点睡意。那种由悲伤震怒回忆和忧思而交织起来的情感 ,从四面八方的寒气里,向他一阵阵袭来,令他周身震颤。看来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和长期的失眠向关联的,是他的脑海里又多了一个倩影。这倩影从母亲临终前开始提起。在路上想入非非出现的一个幻影,直到现在,没有一刻消失过。或者说,它一直都在,像钢筋嵌进混泥土一样牢牢凝固在他的心里。
只怕往后,这颗心再无宁日了!
他预备比平时多加一颗安定,说不定,有希望,能够好好的休息一晚。
他关掉了台灯 ,吩咐小周在里间的小床上睡。
小周放心不下,看看他的眼睛,确定没有眼泪了,这才准备离开。
这时候 ,手机在一旁滴滴的响着。
他看了看,不是文馨的,也不是来自医院方面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就把它放在一边。
那边的人非常顽固,一直打到他接听为止。
你好,我是方玉青,请问……
方局长,我咋听说了一件怪事。你放着老娘的丧事不好好办,草草的就把她老人家给打发走了。你这个出了名的,枣树林村头号大孝子,咋做出这等违背人伦的事来。这还不说啊,你放着好好的局长不当,非要和上面的人物对着干,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这不,大雪天里,把队员都给整趴了不是?可是,方局长,我敢肯定,你的队员,绝不止整趴一个。
好大的口气,听声音,他已经确定了对方是李天然。
盗铃还要掩耳哩,像这样公然在一个工商局长面前叫嚣还真不多见,不愧为市长的兄弟啊!
想到这里,他以一种不容质疑的坚定的语气说道:
不管你是谁,打着什么旗号,只要是做了违规违法的事,我们工商行政管理局都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话是这么说,方局长,从古至今,又有多少人多少事不是遵循着社会的潜规则游刃有余的行走于社会呢?你这么顽固不化,哦,不,这样刚正不阿,到头来丢了自己的官帽事小,连累了你的手下事大,权衡利弊,你好好斟酌斟酌吧。
啊?王强,江小波,俞大江,王锐力,夏禾,成刚……
挂断电话,他突然精神紧张起来,不由自主的一一拨通了他们的电话。放下了还不放心,却又披衣下床,准备再次赶往医院去看看。一旁的周亮死死的拽着他,不停的安慰道:没事的,局长,你安心睡一会儿吧,天都快亮了。
好容易熬到天亮,走进病房里一看,里面空空如也,连个人影儿都没有。他脑袋里嗡的一声,第一感觉是被人给劫持了。
他不明白,光天化日之下,谁竟敢这么大胆,公然的劫持人来了。
哈!方局长,让你受惊了。我们家主人说,想给你一个意外之喜,所以,事先没有通知你,就把你的队员转移到高级病房里了,享受着特殊待遇。这也是主人的一片爱惜之心。方局,你这里就放宽心吧!
循着话语,方玉青回过头来。看到一个三十开外的女人,衣帽端方,举止不俗,一看就不是平常之辈。
听她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王简,在办公室里挂了个闲职,人们都叫我王主任。实际上,我是主人的私人生活顾问兼市委临时救助站财务办公室主任,负责她的饮食起居和日常出行安排。恰逢周日,主人今天有个活动,就派我来处理一下这起不同寻常的工伤事故。
你家主人是誰?
话一出口,方玉青马上意识到这是明知故问 。故又找些别的话题,问王简几时到上城市,读过什么专业等。
我的专业就是跟主人学习,学习她那套上乘的生活生存之道。方局长可有兴趣?
王简话里有话,将他的思绪又引向深入。他不得不承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将要面对一个他一直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特殊的人物。
那……
方玉青抬一抬帽子,将目光投向后面的高楼。
王强在高级病房也许不习惯住吧,回头我派个人过去陪他聊聊天解个闷儿。
主人都安排了,连这次住院的费用都划拨市委临时救助站的财务办公室了。
那,我总该去看看他吧。
他有专人看护,不劳方局长操心。
李墨兰啊李墨兰,你权力通天了,竟然软禁我的人。好吧,总有一天,你把我这个工商局长也软禁起来。偌大一个上城市 ,就由你一手遮天!
他愤愤的走出医院,一口气走到街区。过了一桥,再往前行走五十米,向右拐,又走一百米就来到市局办公大楼了。大楼里上下走动的人不多,进进出出都是些家属区的人。他忘了今天休息,人们是不上班的。只有他这个局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处于工作状态,把工作和生活都混在一起了。
他略带喘息的上到二楼,胸脯上一起一伏,和他最后一次和肖志国发生激烈冲突时的起伏一样,她总是在关键时刻让他们二人都处在不同程度的激动之中。
打从被她领导,哦,不,打从上到高中,结盟三剑客;哦不,打从在枣树林村庄里不同年月出生,同年月上学和参加不同的工作岗位,李墨兰,肖志国,邹五湖,这几个他在睡梦中都惦记着的人 ,如今都变成何等情形了啊。
比翻阅一本古代的甲骨文都更复杂,更令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