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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最后的热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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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城市第一人民医院肿瘤科的病房里,方玉青住院已达月余。他的病情目前还在保守治疗期,身边只有周亮和李刚两个人照顾。那一天,当他在鹰山镇十里岗村的垦荒指挥部晕倒之后,病情就从潜伏的状态逐渐明朗化了。他的身体曾经向他发出过警告。但是,他一工作起来就废寝忘食,从来没有认真的对待过,以至于到了如今的地步。他病倒之后,给沈玉红发了一条信息:妹妹,对不起你,我恐怕要辜负你了。由于太激动,发过之后,就又晕过去了,十分钟之后才醒来。医生鉴于他的病情,不宜大动感情,就切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那时候,文馨还在医院里照顾,一天到晚以泪洗面,悔不该当初夫妻冷战,没有好好的照顾他的生活,才得了重疾;检讨自己心气儿太高,凡事力争上游,对他的要求远过于对他的关心。现在,他病了,她深深的自责,反倒勾起他无限的伤感,不利于治疗和缓解病人情绪,主治医生才建议她先回去。不到万不得已,就不需要她在场,只留下周亮和李刚两个人就够了,这也是他本人一再要求的。在这非常时期,他依然不想依靠文馨的照顾。
然而,劝走了文馨,他的情绪还是不能平静,有时候会在自己心理的作用下反反复复,时时发生昏厥;由此看来,保守治疗不是万全之策。但他生的是脑瘤,如果手术的话,是存在一定风险的,他自己对于手术也是顾虑重重。
邹五湖来到他的身边,以大哥哥的身份与周亮和李刚三个人轮番照顾。
他拉着他的手,激动的说:五湖大哥,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要是没有你,前期的案子,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你现在保重身体要紧,前期的磷肥案子,后期的千亩桃园,一切都能如你所愿,只要你肯好好的爱惜自己的身体。
五湖大哥,如果我死了,我妹妹会怎么样呢?她还能好好的活着吗?
只要你好好的活着,你周围的人才能好好的活着。你是不能死的,一旦你死了,这个世界就坍塌了。——至少,以我看到的情况,有的人已经坍塌一半了;你妹妹会完全坍塌。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身上所折射出来的伟大人格对周围人的影响有多大。我就是其中一个。我放弃了音乐,放弃了在河边经营的连片歌厅和外地的房地产,结交社会上的三教九流,和他们联合起来惩治黑恶势力,几乎投入了全部的精力,为的就是你这伟大的人格,它将改变我整个人生的价值取向。
我知道你在暗中帮助我们,你真有能力,把那么大的黑工厂都端掉了,肯定费了不少的周折。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所以,等你的病情好转,我还要和你并肩战斗,管它二合一三合一,只要有你我在,就是悬在他们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听我的,兄弟,你不要再犹豫了,早点做手术,早点康复。你想想看,自从你病了,外面来看望的人排成长队,不得不动用了警察来维持秩序,那些惊天动地的哭声把太平间停放的灵魂都惊醒了,你还有理由抛下这个世界不管吗?当年焦裕禄离开兰考,也没见如此的声势啊。我说过,你那伟大的人格,影响了周围一片人。
五湖大哥,听你这么说,我感到好惭愧,方玉青何得何能,劳民众如此伤神,是我对不住大家了。
你说声对不住,是不够的,还要坚强的面对手术室,摘掉那个调皮的小圆球。它不再压迫神经了,你的活动能力就自由了,你写诗做赋沉迷书法,一切都不影响。重要的是,医生还可能允许你和你妹妹见面。她至今还蒙在鼓里,只有等你好了才能见她,要不然,你至少要把她杀死一半。
我只想为她保留完整的思想,我的思念如果因为手术而停止了,那我还做它做什么,还不如死了的好。医生说过,手术的最坏结果,是失语失明和失忆,我怎么能以这样的状态面对她。那样就跟杀她一样。
这是他病了之后最长的一次交谈,如果连邹五湖都不能说动他,还有谁能左右他的意志呢?医生们只能拿出最好的建议,最终要征得他本人的同意,但他执意不肯,医生也无能为力。除非家人们强烈要求,最终有远远签字。这个孩子一见到爸爸的样子就痛苦的撞墙,完全失去了理智,安抚他平静让他接受事实比让他拿主意还要难,一时间,大家都不知如何进展。文馨拿出全部的积蓄用于最好的药物治疗,尽管如此,昏迷和半身麻木成了常态。
有时候,一整天,他都不想说话,眼睛盯着天花板,默默的想心思,处于极度的哀伤之中。门外稍微有点动静,他就闪过护士的身影,别着头看过去,就又失望的收回目光。但还是怀着希望扑捉外面的每一丝信息,听到女人的声音,就挣扎起没有麻木的一边身体,问问周亮,看看是谁来了。大部分时间里,五湖陪着他说话,以分散他的心思。只要他出去了,他就问周亮,医生什么时候才能允许他拿手机。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病情日益加重,主治医生们都建议手术,而且不能再拖延了。每拖延一天,他的肿瘤就会长大,危险系数也会增高。远远在五湖的作用下,颤抖着牵了字。
时间已经安排好了,定在一个晴朗的周一,从凌晨五点钟开始,专家们都已经养足了精神,严阵以待。然而,人一刚刚推出来,还没走进电梯,他就深度昏迷了。这一昏迷,就再也不肯醒过来,医生们采取了应急措施,靠药物维持着他的生命。
他的状态不能稳定,不得不更改了时间,在治疗方面又改变了策略,加多了了一些药物,只待一个相对平静的状态才能确定手术时间,人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专家们又一次展开探讨,认为疏通病人的情绪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他心有牵挂,对手术肯定是不利的,顺应精神疗法才是最有价值的。
于是,根据医生们的建议,他被允许见他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沈玉红是被邹五湖架着走进医院的。她从来没有进过医院的门,刚一走进就两腿发软,抓着五湖那结实的臂膀才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进方玉青的病房。一见他的样子,心就缩成一团,比刚听到他病了的消息时候一样,只不过又收紧了,疼苦的打颤。尽管病房里暖气大开,她冰冷的双手几乎麻木了,抓住他那没有知觉的手时,都还回不过暖来。
她轻轻的唤了一声:哥哥,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他听到这一声轻唤,生命开始复苏了,他看了她一眼,喃喃说:妹妹,我这是要辜负你了。
哥哥,你说过的,你没有赶上一辈子爱我,但你会爱我一辈子,这一辈子还很长,你怎么能够辜负我。你不要忘了,你有一个心爱的人,她一出生都在等你。
你有一个心爱的人,他一出生都在等你,等了几十年,却是这样的结果。
妹妹,你看我现在还能说话,也许,手术之后,就不会说话了。如果我失语了妹妹,我依然爱你,爱你不需要语言;如果我失明了,妹妹 ,我依然爱你,爱你不需要眼睛,当我想你时,周围都是光明的。
我怎么才能拯救你,我的血液,我的骨髓,我的眼睛,我身体上的一切,只要是你需要的。
因为你的心,我愿用一生来报答,今生报答不了,还有来世,来世为了你,我一定会好好爱惜自己。
哥哥,你从现在开始,就要爱惜自己,而不是给自己下结论。
可我的身体已经把结论都告诉我了。
哥哥,你不要悲观,等这个冬天过去了,你生命的冬天就过去了,待到来年的春暖花开,你又迎来一个崭新的生命。
妹妹,人在健康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很长,任怎么挥霍都享用不完;等到了我这个地步,却突然发现 ,生命只在一朝一夕,今天躺下了,还不知明天能不能够站起来。
你从来没有挥霍也没有享用过生命,而是把生命里的光和热发挥到最大的价值。你但凡好好休息一天,何至于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他突然感到麻木的手臂有一丝回流的迹象 ,那是她的手在他的身上所起到的作用。他绝望的表情里露出了一丝惊喜。
妹妹,有你在身边,我就有了力量,决定和死神搏一搏,有你在身边,再顽固的病症也会因爱而止步的。
所以,哥哥,有爱与你同在,你就能够挺过这一关。
门外候着的人们惊闻这一神奇的变化,都面露喜色。要知道,在这之前,他的左边身子早已经死过去了,掐它都没有感觉。玉红那只温柔的手一直都在,是她唤醒了它的生机。他们把这一神秘的现象归功于爱情的力量,医生们也敏锐的扑捉到手术的最佳时期。于是,在玉红的陪同下,他再一次被推进手术室。手术进行到一半时,医生的手都发软了,癌细胞已经扩散,任凭神医也无力回天了。
他出来时,头上缠满了纱布,身上盖着单子,好多人以为他已经死了。那些任凭警察赶都赶不走等候消息的人们,惊闻噩耗,哭成一片。远远在文馨的搀扶下,勉强站得起来。整个医院就因为这一起病例而陷入瘫痪,每一个角落都站满了人,或哀恸,或撞墙,或发呆,形态不一……普通的病人连挂个号都找不到人,因为他们被这前所未有的悲伤的人流给淹没了。每个医生都在被质问之中,是不是他们太无能了,把他们心中神圣的信仰给摧毁了。
最极端的是刘双玲,她直接上吊了。在医院后面的那一小片空地上,有一颗高大的梧桐树,她把自己挂在那里时,正是午夜时分。那时候,医院里静悄悄的,谁都没有发现,有人把自己从头到尾都裹上了白布,在幽暗的一角摇摇晃晃。远远看去,像一条拿出来晾晒时被风刮到树上去的白布单。
手术后他生命的体征只维持了十几天,就接近零界点,他拉着玉红的手,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妹妹,你知道吗?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做姑妈的女婿。
玉红哭干了眼泪,声音沙哑,大睁着两眼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一刻都不肯离开。离开一会儿就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她已经不在正常状态下了,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不得不着一个人专门看管。不管是医院还是来来往往的亲众们,谁都不希望发生第二个刘双玲事件。
在她被强制隔离的几天里,方玉青已到了弥留之际,眼睛到处搜寻,没见到她就不肯走,痛苦的坚持着。文馨远远邹五湖小周李刚和原专项组的王强夏禾成刚等人都静静的守候在他的身旁。眼看他已经耗不起了,每坚持一分钟,都拼尽全力。
玉红又被邹五湖架着前来。
她颤抖着来到他的身边,乘人不备,把一缕头发放在他的胸口。他回光返照的把两手抬起来,在那里紧紧的捂着,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热情,与世长辞,离开了面前这一众伤心欲绝的人们。